《钟馗全传》情节的类型化

　　
　　钟馗题材三部小说的艺术成就是后人争论的焦点之一。台湾学者胡万川就否定了《钟馗全传》的文学价值，他认为《钟馗全传》是建阳地区大举刊行通俗文学之时出版的，主要是供人消遣娱乐的。学者对该小说进行文学研究，不如研究小说的民间文学方面更有价值。《斩鬼传》、《平鬼传》讽刺艺术虽然突出，但鲁迅先生针对《斩鬼传》也评价过“己同谩骂”.前人研究固然有道理，但是笔者重读文本，在前人研究的成果上进一步探寻出了《钟馗全传》情节类型化的规律，对（（斩鬼传》、《平鬼传》的讽刺艺术从讽刺手法、人物塑造和幽默滑稽的语言进行了细致的探讨，对钟馗题材小说艺术特色进行了整体的梳理。
　　
　　第一节《钟馗全传》情节的类型化鲁迅先生曾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过“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的观点。的确如此，唐前志怪小说是小说史上的一项标杆，汉魏六朝多志怪小说与这一时期佛教思想、神仙思想、道教思想以及巫鬼思想一起杂蹂处于社会意识形态中是密不可分的。而源于古代巫术的钟馗信仰自然也与此有着密切的联系，致使神魔小说《钟馗全传》的艺术特点呈现出情节的类型化特点。
　　
　　一、转世除魔。
　　
　　作为中国本土宗教的道教与外来的佛教在历史的长河发展中，不断的的相互融合与借鉴，不仅融入了世俗的生活并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也更多的体现在了小说内容上。佛教有前世、今生、来世的说法，这种因果循环为古代小说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背景，并逐渐形成一种模式。最早记录这种故事的是魏晋南北朝的《裴子语林》（《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和《独异记》（《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但两则记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直至同时代的《冥祥记》出现刁一稍具小说意味。由于佛教的广泛传播和小说的日益成熟，关于转世的小说的创作在唐代于数量上达到空前繁荣。仅《太平广记》就有《异物志·李元平》、《博异记·崔无隐》、《玄怪录·张佐》等数十篇。这种观念逐渐由表现小说内容而发展成一种结构模式。
　　
　　神魔小说的情节模式大抵是先讲述主人公的不凡身世，然后展开主人公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一系列经过，在这一系列的斩妖除魔之后便功德圆满，得以升天，得到相应的奖赏。《钟馗全传》四卷内容中，作者在第一卷集中安排了钟馗的身世，在后三卷集中安排了他斩妖除魔的过程。小说中，钟馗的出生是因为其母谭氏得梦，抢吞金甲神人手上的红日才得以怀孕，在钟馗出生之际，神人又托梦说此子是上界武曲转世。钟馗出生时竟真的“毫光灿烂，紫气腾腾”.不仅如此，作者还安排了白鼠入房，二僧点破天机的情节，这一系列的安排都为钟馗不平凡的一生做了伏笔。
　　
　　然而作者并不会因安排这一出生的奇幻环节而满足的。随后，钟馗遵循父母之意，拜师学习，习学举业，一心为了光宗耀祖，得取功名。钟馗天资聪颖，智慧过人，不仅出口成章，还与老师对答如流，其思想的高度与深度远远超越了这个年龄孩童的实际范畴。所以，玉帝才在后来赐予他笔和剑，才放心的将斩妖除魔的大任交给这个资质不凡且一身正气的人。有了这样的出身和出色的才学见识，作者接下来才安排钟馗得到了天界的认可，可以用笔和剑斩妖除魔了的情节俗套。钟馗利用笔写疏并焚于上天，玉帝派人协助或者降下雷电，钟馗的画像和雕像也间接发挥了为民除害的积极作用，作者的最终目的也就因此达成了。
　　
　　综上所述，钟馗不仅有了非凡的身世和过人的智慧与人品，上界武曲星转世的他有着被天神赋以重任的资格，而且斩妖除魔以济世，受到人间的敬仰与爱戴，这种情节模式符合神魔小说的一贯情节安排。明清时代也有许多小说作品延用这一模式，诸如《西游记》中猪八戒本是仙界的天蓬元帅，唐僧本是金蝉长老转世，二人均转世下凡并修成正果；余象斗《北游记》中玉帝指定自己三魂中的一魂下凡投胎，经历了四次转世修行才得以回归天界；同是余象斗《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中，华光本是如来弟子妙吉祥，因为犯戒被贬下界，历经三次轮回转世才被如来佛祖收复，回归佛界；天花藏主人《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中，济颠本是紫金罗汉转世，圆寂后仍然多次显灵；稚衡山人《韩湘子全传》中，韩湘子本是湘江中的白鹤投胎，韩愈本是玉皇大帝驾前的卷帘大将冲和子转世，二者均白日飞升；罗慰登《三宝太监西洋记》中，郑和是蛤蟆精的转世，而金碧峰是燃灯古佛的转世，等等。这类的神魔小说还有许多，都是以主人公为斩妖除魔、济世救人为核心，所以转世除魔的情节是具有类型化特征的。
　　
　　二、成仙考验
　　
　　成仙考验是神魔小说经典的话题之一，是对主人公德行的考验，是判断其能否担当大任的重要依据，通过考验的人才可能获得一定的资格。这一情节之所以具有类型化特点是因为考验的情节出现在了大量的神魔小说当中。
　　
　　在六朝神仙小说中，往往讲述的是神仙对修道者意志的考验，意志坚定者刁‘能通过考验，得道成仙，否则便会丧失良机。《神仙传》中就记载着许多考验成仙的故事，如《神仙传·壶公》就写了壶公希望度费长房成仙，并以种种磨难考验其心得故事：先将其置于张着血盆大口的群虎之中，房并不惧；再将其置于石室，在其头顶放置着用茅草系着的巨石，并引蛇来咬茅绳，房也淡定自若；《神仙传。李八百》中记载了李八百考验唐公防的故事，先是化身为其佣人，受到了唐公防的厚待，后又装得重病性命垂危，唐公防不惜万金来救治他，最终通过考验。唐代传奇小说《续玄怪录》记载了浪子杜子春受道士点化，经理各种幻境均不动心，最终转世投胎为女子的故事。这类小说旨在否定人的世俗欲望来使人的本性和灵魂得以升华，从而在超现实的所谓的神仙境界得到安慰，这种观念便促成了小说的情节模式。
　　
　　《钟馗全传》中玉帝想要试探钟馗的品德、心性，看他是否能够担任为天下除妖的重任，于是便派殿前司簿总管下界去考验钟馗。天神变为女子于夜间欲接近钟馗，谁料钟馗不为所动，反而呵斥该女子速回家去，天神再三纠缠，钟馗仍然不为所动，并表明自己的意志是“死不相从”,天神看其态度如此强硬便满意的回报了玉帝。玉帝因此确定了钟馗的品德和心性是可以托付重任的，册封了钟馗并让他除魔斩妖，为天下百姓造福。
　　
　　这种考验式的情节在同时代的明清神魔小说中亦有描述：吴承恩《西游记》中不仅有九九八十一难得取经经过，还有梨山老母等四位菩萨幻化成美女来考验唐僧师徒的情节；锥横山人《韩湘子全传》中有钟汉离、吕洞宾二位仙人一路试探韩湘子的道心，命令土地公幻化作毒蛇、猛虎、美女，还命令鬼判拦住去路。
　　
　　韩湘子守护炼月一炉时，又让其经历了金甲神人的威逼、被毒龙和猛虎吞噬、鬼王拘留其妻子、冥界判其父母以及吕洞宾赐他美女的各种幻境，韩湘子皆不为所动，最终成仙。
　　
　　李百川（（绿野仙踪））中，冷于兵寻师问道，火龙真人幻化成叫花子，并让他吃下满是昆虫蚂蚁的癫蛤蟆，以此试探其真心，冷于冰成果通过考验，火龙真人便赠与了他三件宝物，并指点他金月一大道；汪象旭《吕祖全传》中吕洞宾决心修道，在寻师的过程中，经历了误饮水蛇、乌鸦啄目、苍鹰搏胸、蜡蚁慑足、美人自荐枕席、强人抢婚等磨难。拜师之时，师傅钟离权又让吕洞宾清洗腐烂的双脚，吕洞宾悉心服侍才得以通过考验，位列仙班；魏文中《绣云阁》中李三缄得道以后，设置幻境考验弟子，其中有女色、财富以及荣华富贵等各种诱惑，有四名徒弟动了凡心，便被逐出万星台，通过考验的得以位列仙班。
　　
　　邓志漠《飞剑记》中，吕洞宾想拜师于钟离权，进行学道，钟离权以乞丐、猛虎、美女、财富、山鬼等七试考验他的道心，吕洞宾都可以忍受，于是钟离权收他为徒，帮助度他成仙。之后吕洞宾化身为乞丐、商人、衣衫槛褛的道人等形象来考验众人，只有何仙姑通过考验，吕洞宾最后携她而去，帮她度成仙人；在无名氏《七真祖归列仙传》中，钟离权和吕洞宾幻化为乞丐来试探王重阳，王重阳通过考验得道后又屡次折磨和考验他的七位徒弟，不是将灵芝草变为臭肉，上面长满蛆虫，让弟子吃，就是隆冬天气，自己在庙内自在的烤火取暖，而让徒弟们在外受冻。丘处机更是历尽了被醉汉殴打、凶神锁拿、恶鬼索命、老汉赠金以及美女求欢等诸多幻境，后来终于成仙。
　　
　　从上述神魔系列小说可以得出，成仙考验情节的类型化情节涌现在大量的神魔小说当中，《钟馗全传》也设置了成仙考验这一单元模式。这种考验是对钟馗心性的考验，不论是酒色还是恶习，钟馗都统统摒弃掉了。这种考验的实质其实是禁欲主义，被上天命定的人是不可以有凡人的私心杂念的。诸如吃、喝、缥、赌等各类的恶习不能沾染，需要洁身自好不说，还要借以锻炼自己坚定的意志品质，做到一个近似于全才的人，才一可以具有担当重任和位列仙班的资格。这一情节模式下的钟馗，正是通过了玉帝的种种考验，完成了斩妖除魔、济世救人的重任，最终才得以升天，得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团聚的大团圆结局。
　　
　　三、游历冥府

         冥府，顾名思义，就是指管理和统治那些死者灵魂的机构，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死后魂魄要前往的地方。游历冥府这一特点要追溯到唐前志怪小说，作为中国小说最初的类型，志怪源于方士，仙家气息极其浓重，本土色彩鲜明。到了南北朝时，由于佛教影响的加深与扩大，作为“释氏辅教”的志怪作品便大量涌现。
　　
　　最具代表性的是南朝梁王淡撰《冥祥记》中的《赵泰》，将佛教的地狱观念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至唐代，此类地狱的故事大增，《冥报记》中对刀山剑树、热汤粪池等刑具的描写继续继承了佛家的描写；《塔寺记》中首次出现了对十八层地狱和阿鼻地狱的描写；《玄怪录·杜子春传》中对地狱具体描写已经运用到小说当中。《钟馗全传》中，钟馗稽查十殿阎王的情节便是游历冥府的情节模式，这一模式在神魔小说中有着系列化的涌现，所以成为了具有类型化特点的情节。
　　
　　《钟馗全传》中钟馗游历的地狱有：刀山地狱，秦广大王第一殿；寒冰地狱，初江大王第二殿；锯解地狱，宋帝大王第三殿；磨磨地狱，伍官大王第四殿；沸油地狱，阎罗大王第五殿；W}]n_捣地狱变成大王第六殿；割舌地狱，泰山大王第七殿；称秤地狱，平等大王第八殿；木驴地狱都市大王第九殿；转轮十殿，转轮大王第十殿。
　　
　　刀山地狱是将鬼魂千刀万剐的地方，其中的鬼魂或被钉手，或被钉足。或被钉背，或被钉腹部，致使鬼魂皮肉零落，不可胜数。钟馗游历其中，发现了被捉来做替死鬼的李盛，查明是阴兵得了同名李成的钱财而故意放走了李成，错捉了李盛，于是下令严厉稽查；寒冰地狱是个冰山如玉，水流如柱的地方，其中的鬼魂被剥去身上的衣物，各打数百棍以致遍身流血。钟馗查到被关押在此的鬼魂都是在阳世不行正道，哄骗良人，奸夫淫妇，娟妓卖婆，占人田产，劫财盗物，权臣逆子，剥诈乡民的各色不行正道之人。
　　
　　锯解地狱将鬼魂锯解的地方，荆棘满布，之前被钟馗所斩的不孝之子李克义就在此受刑。此中又有望乡台，无数的鬼魂在此啼哭，钟馗归之为是在阳世不行正道所致；磨磨地狱是将鬼魂丢入磨眼当中，硬生生的磨为粉末之地。钟馗在此查出冥府底册比正册多增三名鬼魂，心思极其细腻，并强调不要误将修善之人受罪。另发现佃户鲁细被土豪沈别污蔑以致冤死，钟馗令鬼卒速去捉拿沈别。
　　
　　沸油地狱是将鬼魂仍入油锅之中，并作为饭食来吃，是十足的极刑。钟馗在这里查到鬼魂余勋、张标、郑子华和王桂芳。余勋是一个吃喝缥赌、五毒俱全的酒馆商人，因贪财将前来投宿的卖布客人周良及其仆人杀害，并埋尸于店内而在此受罪；张标仗势欺人，为霸占吴义家祖坟风水，将吴义持斧砍伤，致其流血而死，故在此受刑；王桂芳因夫黄续外出，与邻居郑子华通奸，后将黄续杀害，两人因此双双在此受刑。
　　
　　W}n捣地狱是茨黎横生、乱石满地的地方，其中小鬼将鬼魂放入碳捣，其骨如粉末并撒与饿鬼为食，鬼魂被夜叉各执狼牙铁棍打得疾走如飞，痛苦不止。钟馗在此查到应放回阳世的人，并再次感慨要在阳世行善；割舌地狱有三道门可走，沙门、玄门儒者行走，空门释者行走，沙门道家行走，此处刻画的有新意。其中的鬼魂舌头被刀割掉，是阳世较长论短、搬弄是非之人的报应。钟馗在此遇到了师从余南华先生的旧友陈子奇，并与之叙旧一番；称秤地狱是将鬼魂吊起，用秤称之，以刀割其头的地方，是贪得无厌者的警戒。
　　
　　木驴地狱是将鬼魂捆绑在木驴之上，用铁钩尖刀剐其头颅。有剐三十六刀者，有破开腹部者，有粉身碎骨者，有化为粉尘者，是人间辱骂公婆、不敬丈夫、搬弄是非等不良品行之人的下场。此处有奈何桥四等：一等是升仙桥，二等是安平桥，下等是耐河桥，下下等是独木桥，由行善的多少来判断走哪座桥；转轮十殿是将各类鬼魂变为牲畜的地方，体现的是变畜填还之理。钟馗在此遇到了升仙桥上的岳父与岳母，短暂相聚后离开。    以上便是钟馗游历冥府的具体情节，小说以冥府为主要场景，不仅描绘了阴间冥府的恐怖场景，还间施以劝善的因果理念。明清时代的作品亦有延用，在吴承恩《西游记》中存在着孙悟空大闹冥府和唐太宗魂游地府的情节；罗憋登《三宝太监西游记》中存在着崔判官带王明遍游十八层地狱的情节；魏文中《秀云阁》中有虚无子魂游地府情节；稚衡山人《韩湘子全传》有韩湘子入冥府查看韩愈生死簿的情节；邓志漠《咒枣记》中有崔判官引王善和萨守坚游历冥府，看见各种因果轮回报应的情节；无名氏《后西游记》中有孙小圣打入地府与十殿阎王论述是非的情节；余象斗《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中有华光为救其母三下鄂都并大闹阴司的情节，等等。
　　
　　神魔小说中这种游历冥府的情节类型是中国化了的佛道地狱观在世俗文学中的反映。这种反映是将从印度舶来的地狱观经过魏晋南北朝各时期，本土的儒、释、道三教对其加以改造和吸收，最终融合发展成了世俗化的内容。游历冥府的情节表现出来很浓的宗教意味，作者意在通过描写这种恐怖的地狱景象来体现因果循环的现世报，进而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