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就像张军说的,有了好的剧本只是一切的开始。
舞美、道具、灯光、音响、服装……最后归结到演员的表演,凡此种种综合在一起,才是真正呈现在舞台上的作为戏曲的《春江花月夜》。艺术上的得失,讨论者众,在此不再一一细论。但无论如何应该承认,这出民营剧团出品、主演来自四面八方的作品,其艺术质量远在当下新编戏曲作品平均水准之上。而戏总是越磨越好,越演越精的,关键是你要有机会去演、去磨。《春江花月夜》首轮演出的成功,无疑为它自己赢得了进一步发展的舞台。
这一点,对于张军这样一个体制外的“野生团队”,显得尤为重要。就像有评论者指出的那样,排一个戏评一个奖束之高阁,没有观众无人喝彩,这样的事,只有体制内的院团可以干,张军和他的团队输不起,更赔不起。
“出来了才知道,老张只有三顶帽子五件衣服。我自己做的,别的什么也没有,人也没有,乐队也没有,整个团里,我光杆司令一个。”张军如此自嘲。“我花了整整五年拉扯自己的团队。我们有一个态度是很清晰的,观众不来买票子,就只能关门歇业,拜拜了您呐。所以每个岗位的同事都如履薄冰,削尖脑袋动脑筋。”
2009年,张军离开了上海昆剧团,打造属于自己的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在《春江花月夜》之前,整整六年时间,张军只推出了三个作品:实景园林昆曲《牡丹亭》、《Kunplug·水磨新调》张军新昆曲音乐会,以及与史依弘合作的《2012牡丹亭》。对于张军离开昆团的举动,很多前辈艺术家都曾表示过自己的不理解。不少昆坛前辈甚至不无惋惜地感到,“他的艺术生涯可能不会提高了,最多他的企业、他的制作、他的社会能力会超过一切他当辈的人”.“很困难”的时候,劝张军“回头”并愿意牵线搭桥者不在少数,张军却没有吃这个“回头草”,坚持“野生”在外,做一个昆曲的“个体户”.最终他交出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份谈不上完美,但绝对远在水平线之上的舞台答卷。
客观地说,这出《春江花月夜》之所以会以如今这样的面貌呈现,一方面确实有张军身为“个体户”的“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得益于那种“个体户”才有的“心无旁骛”.罗周的剧本在当年的“青年编剧研修班”上获得好评,身为“青编班班主任”的中国剧协副主席、剧作家罗怀臻便第一时间找到张军,让他赶快来签约。张军兴冲冲跑去一看,已经有好几家人家在抢,“台湾国光剧团和江苏省的两个昆剧团都要演。我说我们有机会做吗?我们是一个小小人家,比不上那么大的团。”协商的结果,是江苏省文化厅、台湾国光剧团以及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三家共同签约了这个剧目。四年过去,因缘际会之下,最后竟然还是由张军的昆曲艺术中心牵头,联合国光剧团的导演李小平,以及李鸿良所在的江苏省昆共同完成了这个项目。由“叨陪末座”到“一手扛鼎”,明眼人看一下就知道,一个民间的团队,要把这么多大牌的创作者拉到一起,人员还牵涉到两岸的体制内外,这样的阵容,没有一定的魄力和毅力,是很难有成就的。对此,张军思路非常明确:每一个环节,都一定要找到对的人。
“我很关注戏曲的市场营销。我觉得张军善于从多角度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我认为是张军在做戏曲市场营销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郭宇指出,“从创作的元素来讲,张军所选的演员、创作团队,既是戏的内在内容,也是戏的外在魅力。不管舞美创作、导演及整个团队的选择,都不仅仅是为这个戏而创作,一定要考虑它的外延效果,这是全方位的考量。张军很有能耐,构建的舞台很大,这些明星们愿意来,他们也看重平台的构建,因为对于每一个从事表演艺术的人来说,这非常重要。现在我们有的创作实际上是仅从剧目来考量,没有想到它的后发效应,怎么去利用这种宣传,这是很可惜的。”
张军曾跟采访他的记者算过这样一笔账:上海大剧院大剧场,三场演出,5000张戏票,怎么卖?张军说在上海愿意为昆曲买票的观众不会超过1000个,只能填满五分之一的座位,剩下4000张票的怎么办?找准目标观众,宣传!张军相信“只有用对力气介绍出去,会有所成效;只要坚持下去,不断和自己的观众见面,自然会找到自己的路”.为了宣传《春江花月夜》,光发布会张军就做了三四场,各种推介活动更是多达二十多次,每一次活动都是张军自己主持和主讲。宣传时机、切入角度、方式内容,每一项都仔细推敲,对媒体更是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寻找每一次的可能进行传播。毋庸讳言,张军对于市场营销的“拼命”程度,是一般戏曲院团难以匹敌的,收到的效果自然也是相当可观的。
“这部作品最值得戏曲界和戏剧界同行借鉴的是对市场和票房的重视程度、对作品质量的重视程度、对观众的重视程度。”资深戏迷博主元味的这个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戏迷的心声。“本剧的前期宣传里说,传统昆曲都在博物馆里,所以他们要做接地气的当代昆曲.事实上昆曲何曾有在博物馆里?昆曲作为表演艺术,其本质就是活态传承,它不是被关起来了,而是缺少与现代大众之间必要的桥梁与沟通。而有时已经面对面,却连简单的交流都没有安排。这难道也和体制有关吗?”
戏迷的这番质问,值得戏曲业内的每个人思考:戏曲界一直苦苦寻找的市场和观众也许就在眼前,只看你肯不肯找、会不会找。
戏曲创新:立足传统,小心求证
平心而论,所有的昆曲演员里,张军恐怕是在昆曲“当代化”道路上,走得最远也坚持得最久的一个。这里的“当代化”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是如何让有六百年历史的传统昆曲走向当代青年并为他们所接受并喜爱,其二是在当今历史条件下,为昆曲这个传统的戏曲样式找到贴合现代审美的当代表达。这两个问题,其实一而二,二而一。
张军个人的回答是:走下高冷凄清的博物馆展台,去实验和尝试新事物。他把这看作是复兴昆曲的一种途径。“我觉得昆曲最伟大的地方在与超越。每个剧种都有各自的特色,越剧是人生观,京剧是世界观,昆曲是宇宙观。每个剧种都有自己的局限,而局限恰恰是自己的特点,看你怎么跨越这个局限放大自己的特点。这是很有做头的。一个剧团、一个剧种做多元的尝试是可以丰富多彩的。当然,有时死也死在这个地方。”无论从艺术的角度如何评价张军这些年来的戏曲创新尝试,有一点,我认为是值得肯定的,张军始终做到方向明确,有的放矢,而没有像有些国有剧团在新编戏创作上所表现的那样,乱枪打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在谈及《春江花月夜》的“创新点”的时候,张军特别提到了昆曲音乐,他希望“挖掘昆曲的古朴与可听”,“在古韵古腔的基础上,能够用更多现代的音乐形式,让音乐里边的肌理能够更好地传达出来。这也是我们一直想要做到的,在坚守传统的同时,能够让当下更多的音乐的手段融合到昆曲里面来,而打动更多哪怕是对昆曲毫无准备的观众”.事实上,稍加留意并不难发现,对于昆曲音乐的创新一直是张军这些年持续关注的重点问题:实景园林版《牡丹亭》中与现代作曲家谭盾的音乐合作,到同音乐人彭程一起探讨“水磨新调”的可能,再到《春江花月夜》中与彭程的二度牵手。从演出的实际效果看,创新步子迈得较大的配乐,反而并没有遭到想象之中的批评。无论是资深戏迷,还是参与作品研讨活动的专家,给出的评判都颇为正面。我想,这种效果的达成与他之前的反复尝试是分不开的。
罗怀臻的一番话,也许可以看作一种注解:“这部作品如果四五年前就排了,未必有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格局。张军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和在这个作品中寄托了他个人很深的意愿。如果没有这五年他离开体制的艰难、打破、困顿,他也许不会把他自己曾经是一个昆剧的既得利益者,转化为来为昆曲担负责任。”
尊重传统艺术样式,联合艺术优势资源,创新推广营销,这是新编昆曲《春江花月夜》赢得市场的核心密码,而上海这些年来对于民营剧团的大力扶持、积极襄助,则是《春江花月夜》得以横空出世,搅乱沪上戏曲市场一池春水的重要助力。正如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秘书长郦国义所指出的那样,“张军创业,从圈养变野生,当中种种磨难、种种奋斗、种种成长,跟今天这个成功之间有什么内在的逻辑关系,很值得总结,这种总结也很值得体制内的人关注”.《春江花月夜》剧本写得好:“春、江、花、月、夜虽好,应以你我为最.”人是一切的关键,事在人为。张军的《春江花月夜》是否真是“这个时代里昆曲最好的样子”虽然值得商榷,但如果通过对这部新编昆曲作品,及其引发的观戏热潮的讨论,能够对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戏曲(包括其背后的戏曲美学精神)在当今时代的继承与传递有所裨益、有所启迪,倒也不负如此这般地热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