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波普尔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构成重要拮难,因此,国内波普尔思想的研究一直方兴未艾,取得了众多的学术成果。然而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在这些研究中存在一些不足,从资料分析的角度看,论者们过多地重复引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的相关内容,而对《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的研究相当欠缺;而就研究内容而言,其中绝大部分研究成果是针对反马克思的内容,而对于波普尔对柏拉图、黑格尔等人的攻击几乎无人专门做过研究[1].本文就试图以《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为主要文本,解读波普尔对黑格尔批判的逻辑思路,揭示出波普尔对辩证法误读。
一
相对于历史主义的其他哲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波普尔对黑格尔的评价非常之低,“在黑格尔的着作中,没有什么东西在他之前不被说得更好。在他的辩解方法中,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借自他的辩解祖先那里。”[2]
他将黑格尔的成功标志着“不诚实的时代”和“不负责的时代”的开始,而黑格尔之所以取得成功是“由于那些宁愿立刻直观到这个世界的深层秘密,而不愿意去花力气进行科学技术研究的人造成的,毕竟这些科学技术研究不具有揭示所有秘密的力量,只会使他们失望。他很快就发现,除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个取代了‘贫乏的形式逻辑’的神秘方法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如此闲适,同时又如此令人难忘(尽管是表面上的)困难以及如此迅速、如此肯定但却又骗人的成就适用于一切难题;没有什么能够用起来如此廉价,用不着半点科学知识训练;没有什么能够提供一种如此壮观的科学气氛。”[2]
在波普尔看来,黑格尔理论十分荒谬,尤其是他的自然科学哲学错误百出,本来不值得一驳,然而,波普尔认为,由于普鲁士政府支持等原因,黑格尔的理论对开放社会构成了极大威胁:从理论上而言,黑格尔是历史主义者赫拉克利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直接追随者,他在近代复兴了这些哲学家的观念,使在文艺复兴中遭到瓦解的极权主义理论复活,“即他代表了柏拉图与现代极权主义形式之间的‘缺环’”[2];同时在现实中,黑格尔理论广泛传播,很多历史哲学家、政治哲学家都受到他理论的支配,极权主义者的观念虽然可以追溯至柏拉图,但他们自己并没有直接受惠于柏拉图,而自觉接受和崇拜黑格尔,把黑格尔当作自己的精神导师,马克思主义者尤其如此。因此,波普尔认为,鉴于黑格尔的巨大负面影响,有必要对黑格尔理论进行批判,而批判的重点直指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波普尔意识到,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黑格尔取得成功的关键,也是其理论的核心,他的历史主义和道德实证主义都是以辩证法为基础,只要揭示了辩证法荒谬性,其他理论就不攻自破了,而且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也正是波普尔所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重要来源,驳倒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也能为他批判马克思主义奠定基础。
二
波普尔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从其概念入手,即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波普尔并没有立即给出清晰明确的答案,而是追溯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渊源,然后得出结论“我们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的这两个观念---对立面的战争和它们的统一或同一---描述为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主要观念。”[2]
在这里,很显然,波普尔从形式逻辑的立场出发,机械地将黑格尔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对立的统一”的割裂为两个方面:矛盾与同一哲学,称之为“黑格尔主义的两大支柱”[2],然后就矛盾与同一哲学分别进行批判。
关于第一个方面,波普尔认为矛盾与他的试错法有相似的地方,黑格尔辩证法正反合的三段式也是一种对科学思维进步方式的描述。然而,波普尔认为,在科学的发展进程中,科学家应尽一切努力去消除和避免矛盾,而黑格尔却主张“矛盾不仅是允许的和不可避免的,而且是非常有必要的。”[2]
这一主张会导致“必然要毁灭所有的论证和进步。因为,如果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和必要的,那么,就不需要消除它们,这样,所有的进步就必然会完结”[2].从波普尔的这个推论可以看出,他完全是将自己意思强加给了黑格尔,矛盾的不可避免与矛盾的不需要消除之间并没有任何必然的因果联系。正好相反,黑格尔认为,在社会历史中,正是矛盾不可避免地存在,所以要不断推进矛盾发展,消除具体矛盾从而实现社会历史的进步。波普尔在《辩证法是什么?》一文中提到“辩证法家说,矛盾富有成效、丰富多彩、导致进步,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也承认这是真的。但是,只有当我们决心不容忍矛盾、决心改变任何包含矛盾的理论时,这才是真的;换句话说,千万不要认可一种矛盾。仅仅由于我们的这种决心,批判即揭示矛盾才会促使我们变革我们的理论并由此得到进步。”[2]
波普尔没有意识到,他在这里反驳辩证法的说法却正好是黑格尔的本意。黑格尔认为,矛盾之所以必要,正在于它迫使我们不得不去努力克服它,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决心不承认它是真的时,它才具有意义和价值,如果我们任其存在,不去解决矛盾,那么矛盾的存在就没有必要。所以,当波普尔说“我们必须告诉辩证法家,二者不可兼得。他要么由于矛盾富有成效而爱好矛盾,因而决不能接受矛盾;要么准备接受矛盾,那矛盾将变得毫无成效,并且一切理性批判、讨论和智力进步都将成为不可能。”[3]
事实上,这并不是辩证法家的困境,真正的辩证法家可以两者兼得,接受矛盾,并使矛盾富有成效,而且也只有真正接受矛盾,矛盾也才能富有成效。波普尔固守形式逻辑的立场使他无法对矛盾做辩证的理解,他认为“他(即黑格尔)希望承认矛盾的原因在于,他想终止合理的论证,并从而终止科学和理智的进步。”[2]
这完全是对黑格尔子虚乌有的指责,在黑格尔看来,矛盾并不会使论证无法进行,矛盾正是合理论证基础或原因,消除了矛盾,事物就不可能得到发展,科学和理性的进步就无法实现。
三
关于第二方面即“同一哲学”,波普尔把将其理解为“理性和现实同一样的哲学”的简称,认为“同一哲学就是用来为现存秩序辩护的。”[2].他把批判的着力点集中于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就是合乎理性的”这一命题。波普尔认为黑格尔从柏拉图那里吸取了理念 = 实在的公式,又吸收了康德中理念 = 理性的思想,从而将公式变为:实在 = 理性,从而:“这使得黑格尔认为,一切合理的都是实在的,一切实在的必然是合理的,而实在的发展与理性的发展是同一回事。既然存在中不存在有比理性和理念的最高发展更高的标准,那么,一切现在是实在的或现实的事物就必然存在,必然是合理的和善的。”这就是“现实存在着的普鲁士国家。”[2]
显然,对黑格尔这一命题的解释是完全错误的。
黑格尔的在《法哲学原理》中首先提出了“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一命题,后来在《小逻辑》中又有发挥和论述。对于黑格尔这一着名命题,直到今天还引起人们的争议。
其实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关于黑格尔这一命题已做出明确的解释,即在黑格尔那里,“现实的”不等于“现存的”,“现实性这种属性仅仅属于那同时是必然的东西”[4],这种现实性可能并不一定当下现存着,但在历史中会必然地实现出来的。从而,“根据黑格尔的意见,现实性决不是某种社会状态或政治状态在一切环境和一切时代所具有的属性。”[4]
这种对现实的理解完全符合黑格尔的原意。说到国家与现实性的关系时,黑格尔提出来,“国家是现实的”[5],它的现实性在于其将普遍性与特殊性结合起来,形成两者的统一,而“如果这种统一不存在,那种东西就不是现实的,即使它达到实存也好。”因此,并不是当下所有的国家因为实存而具有天然的合理性,现存的国家并不一定具有现实性和必然性,黑格尔说得非常明确“一个坏的国家是一个仅仅实存着的国家,---但它没有真实的实在性”[5].所以,这个命题并不是波普尔所认为的是为普鲁士专制政府辩护,正好相反,因为合理性是一个历史范畴,现存的东西未必一直是合乎理性的,会慢慢丧失自己的必然性和存在的权力,而合乎理性的东西虽然现在看起来与现存的矛盾,但由于其合理性,有丰富的生命力,符合历史发展的进程,因此,在未来注定会成为现实,从而代替现存的东西,推进历史发展,这也就是辩证法革命性的一面,所以,恩格斯认为,“按照黑格尔思维方法的一切规则,凡是现实的合乎理性的这个命题,就是变成了另一个命题:凡是现存的,都一定要灭亡。”[4]
恩格斯以法国为例提出,在 18 世纪,虽然法国的君主制力量十分强大,但正是由于其失去了现实性,以至于不再合理,被 1789年革命推翻,同时他提出“黑格尔总是极其热情地谈论这次大革命”[4].由此可见,黑格尔自己也是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命题的革命性,只是由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其他考虑,没有说破。但恩格斯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命题的深层含义,也将这一深刻的内容揭示出来。相比而言,波普尔虽然在提到黑格尔辩证法时总是把思想歪曲为自己的对立面,并在讨论黑格尔思想自由、科学的独立性、平等之类观念时,将黑格尔的字面意思抛开,认为其背后总是要表达与此相反的内容,事实上是要反对科学自由平等的实现,但在对这个命题的理解上,他却没有深入思考字面背后的含义,而是以十分肯定的语气提出,“我敢断言,黑格尔的辩证法主要是被设计来歪曲 1789 年的观念的”[2],得出来与恩格斯完全不同的结论,既不符合黑格尔理论的本意,也进一步显示了他对辩证法的无知。
总体来看,波普尔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十分轻视,也没有花多少篇幅来讨论,在他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属于抽象理论,无非是玩弄词句,分析这种理论是“令人厌倦的工作”[2],不值得花太多时间。但我们从他对黑格尔辩证法这一分析,就会发现波普尔对黑格尔的理解是非常表面化的,之所以如此,这是因为波普尔缺乏对历史反思性的辩证理解,即没有“把历史当作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体来理解,当作人的自由的创造活动、对象化活动(包括异化活动),即作辩证过程来理解。而缺乏这种理解,正是波普尔的致命的思想残疾。”[6]波普尔带着这一残疾出发对黑格尔进行的批判是如此苍白,而这一苍白也始终贯穿他对马克思理论的批判之中。
参考文献:
[1]谭扬芳。我国对波普尔历史哲学思想研究述评[J].甘肃社会科学,2005(5):20.
[2][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 2 卷[M].陆衡,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3][英]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M].傅季重,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452.
[4][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15.
[5][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80.
[6]邓晓芒。开放社会中的自我禁闭---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评析[J].江苏社会科学,200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