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为诗人的波德莱尔的现代性体验
一、抒情诗的没落
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中看到波德莱尔预言到:在现代化都市下,抒情诗对于读者来说已经越来越难以理解了。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诗句中寻找启示,波德莱尔寓言性的诗歌给本雅明提供了拨开城市面纱的机会。在波德莱尔的一句诗里本雅明这样说道:"可爱的春天失去了他的芳香,失去一词宣告了他曾享有的经验目前正处于崩溃的境地".经验是传统社会形成的一种具有稳定的 、实用性、集体性的知识结构。它来源于自然以及人类事件,这种稳固性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开始慢慢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的、新鲜的都市体验。"可爱的春天"在现代化审美中已经不再有那么大的魅力,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自然在城市生活的冲击下所面临的处境。
整个文学史中,诗人笔下的自然并不是科学所理解的可以被控制的、改造的自然,它蕴含着生命、无限、寓言。诗人歌德早年的作品中对自然的重视成为了作品中人物存在的依据,"自然在有心人面前从来不是死寂沉默的;它为僵硬的地球配了一个知音,就像一块金属,我们从其最细微的部分就应该观察到整体的状况。"
歌德在这里表达了自然与人类紧密的相互关系,一种和谐共生的状态。然而本雅明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信奉一种神秘的存在,这种存在既是人类科学能够探索的领域又是人类无法步入的禁区。他把自然看作是权威,自然有着统治权。在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不值一提,一场灾难或许就能湮灭现代人创造的所有文明,毁坏一切理性时代的衍生物。远古神话中对自然的敬畏以故事的形式流传下来,对自然的恐慌通过礼仪和祭祀消除,祭祀不仅仅是保佑的福祉,更多的是对自然神秘力量的敬畏。敬畏与迷信在一段时间中交缠在一起,在启蒙的理性倡导中,对自然的敬畏随着迷信一起面临灭绝的危险。自然在何种程度上还能被我们清楚的认知,它的威慑力量如何才能被我们看到,尤其是在灾难来临之前,在还可以赢得挽救的时机中被看到。本雅明注意到了自然蕴含的神秘力量,这也形成了他理论中的神秘主义,只有对自然有着敬畏之心,才能在社会的快速发展中看到拯救的力量。这种拯救的秘密是神秘的自然赋予的:"只有与一种礼仪建立严格的联系--只有当这种联系脱离了关联还残存时,才能被称作迷信--才能给予他们力量去对抗他们生活在其中的自然。自然及其威慑性出现了,这种神话的自然充满了超人的力量".
回到波德莱尔颇具现代性体验的诗句"可爱的春天失去了它的芬芳"中,可以明显的看到一种对自然的神秘感和敬畏感的消失,大城市的商业化和工业化难脱干系。工业化塑造的城市空间以及建筑充满了各种欲望和诱惑,所有的物品都具备了物质性,欲望和诱惑是现代化社会发展的动力。对欲望和诱惑的期待不仅仅是商品物质化的表现,他同样扼杀了想象力,因为在大城市"眼睛的使用要比耳朵的使用有用的多",琳琅满目的商品需要的是看,但这种看不带有任何思索,除了计算商品的价格之外。抒情诗在这种环境中是没有发展空间的,本雅明从这种变化中看到了人们的"经验结构的改变".
他说道:"抒情诗只能在很少的地方与读者的经验发生密切的关系",本雅明把经验解释为"记忆中积累的经常是潜意识的材料的会聚",大规模的工业化已经让人群摒弃了传统的经验价值观,而潜意识的记忆不可能在大众脑海中出现,本雅明认为"只有诗人才是胜任这种经验的主体",大城市的自我一般是抓不住自己的体验的。最起码以自然为主的抒情诗已经渐渐远离了大城市。
在《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中,本雅明从抒情诗的衰退中引出了柏格森的非意愿记忆,这是使记忆能够暂存的条件。本雅明分析了柏格森的非意愿记忆与现代信息传播媒介之间的矛盾,他引出了报纸和广播这两种传播手段。故事的传播模式在本雅明看来是"相互竞争的",在广播出现的早期,本雅明对这种艺术形式寄予了厚望,因为它"比其他任何方法都更具使用蒙太奇的潜力和实验性,能够成为真正的现代艺术形式".
但广播的消费都集中在了"歌剧迷、小说读者、旅游者和其他类似人群中",这让本雅明对广播寄予的希望化为泡影。他不无愤慨的指出广播的消费心理已经产生了"愚钝的,没有表达能力的大众".报纸以及广播传播信息的方式所获取的经验正好是与非意愿记忆相对立的,报纸的意图是:"把发生的事情从能够影响读者经验的范围里分离出来并孤立起来",这种孤立直接切断了事件与主体之间的密切联系,经验被孤立了。确切的说体验被切断了,某种在场性和感受性在这里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事件本身与不和任何体验发生关系的主体。然而现代社会乐于塑造这种事件。这种事件是诗人所摒弃的,它扼杀了情感和想象力,抹平了人的情感因素。
现代社会塑造的大众摒弃了非意愿记忆,而诗人却在努力的拉回这种记忆,而这种努力很多时候会让诗人陷入一种忧郁的状态。在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波德莱尔显得像一个自找麻烦的小丑,抒情诗的衰落使他预见到自己的作品可能面临的处境。他曾在一封给母亲的信中写到"我的书莫名其妙的成功了,他招来的谩骂激起了我的兴致,但很快就成了浮云,我又陷入了一尘不变的状态。亲爱的妈妈,对一个以写作和热爱虚构小说为生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心态".
波德莱尔感兴趣的并不是成功给自己带来的喜悦,而是成功带来的谩骂,这种谩骂让他感觉到大众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群体,他要的就是这种在理智规范下的骚动,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诗还有价值。这种忧郁的心态使他发现了可记忆的时间又重新回来了,物又开始变得具体可感,变得富有生机。
在非意愿记忆中,怀旧或者回忆很重要。怀旧或者回忆往往是对过往的深沉情感的追忆,在经验相对贫乏与情感稀缺的现代化社会,我们往往诉诸怀旧去追回深藏在内心的美好。一首老歌、一个老电影、一段熟悉的过往、标语或口号、一幅象征性的图画或广告词,都能把我们带回到以前的时光;商品的标志现在所打下的烙印和宣传手册已经丢失了以往的痕迹,它只是消费社会用以宣传自身的手段。这与传统的经验相比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传统经验中,就连嗅觉都很重要。感觉是艺术创造的来源,现代艺术必须运用独创性来展现艺术的魅力,这是使其精髓显现的重要原则,而回忆在这里占有重要地位。在《一八四六年的沙龙》里波德莱尔评价了回忆对于艺术的重要性:"回忆是艺术的重要标准,艺术是美的记忆术,而准确的模仿破坏回忆…过于特殊化或过于一般化都同样的阻止回忆".
每个个体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典型的回忆,但大众回忆并不像波德莱尔期待的那样,它被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剥夺了。在改造过的巴黎大众的回忆被挤到了墙角,在未拆除的建筑物里、在室内、在巴黎的忧郁里。波德莱尔在《天鹅》一诗中写道"旧巴黎已面目全非(城市的样子比人心变得更快,真是令人悲伤)…古老的市郊,一切对我都成为寓言,我的亲切的回忆比岩石还要沉重".
对以往的回忆是波德莱尔经验的中心,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自己称为一个古典主义作家,对于回忆和传统的重视。
波德莱尔重视体验,重视一种生成的体验与回忆之间的链接。在本雅明评价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关于感觉(包括嗅觉、听觉、视觉)的变化:"气息无疑是非意愿记忆的庇护所。它未必要把自己同一个视觉形象联系起来;它在所有的感性印象中,只与同样的气息结盟…一种气息能够在它换来的气息中引回岁月。这就赋予了波德莱尔的诗句以一种不可估量的安慰感。"
一种体验中的感觉与回忆中的感觉相连接引起的体验在诗句中得到了升华。诗人对感觉的记录是他对城市的瞬息变化做出的回应,是对大众冷漠的情感和狂热的商品热情的惋惜。这种记录还保持着传统经验的鲜活,以及丰富的情感的可体验性。游荡者身上的闲逛特征也正是诗人的闲逛,只是这种闲逛更多的包含着一种观察,包含着一种思索和处理体验以使之成为永恒的努力。
人群中的游荡让波德莱尔的时间变成了感觉的体验,这种游荡让时间变得缓慢。而现代技术的的运用给大众带来的震惊仅仅是震惊,这种震惊不带有任何反思。他们善于接受来自于文明世界的发明,技术不仅缩短了距离,缩短了时间,还使得实践变得不值一提,变得不那么有地位。"如果时间被太多的充实性、太多的活动所打碎,那么,空间也被打乱了。"
本雅明在莫斯科看到了各种广告以及各种现代化的生活分离的时间,正是活动的大量衍生,使得时间分离成了无数的小片段,这些片段使回忆变得廉价,甚至消除了回忆,以至于很多时候,时间留不住任何东西。空间也是在时间的分割中被打乱的,交通的快速使得童话里的瞬间移动成为可能。片段、瞬间、变化,这一现代性的特征在时间和空间上得到了验证。这一切都"归功于"技术与效率的提高,同时现代化导致了"对世界的去魅"."无论如何,一旦在欧洲,尤其是在新教的欧洲得以发明,世俗化便被作为‘一揽子’工业主义的组成部分而被出口到非欧洲世界。现代欧洲文化每到一处,都要用世俗化的洪流冲决传统宗教和非理性观念。"
游荡者身上的象征正是这种非理性的部分,而我们通常所说的理性大部分是欧洲世界设计的理念,这种理念把对传统文化、非理性、神话世界的想象统统的抛弃了。
而诗人是这种异化过程中的一个缓慢群体,在这种缓慢的异化中把握大城市带给他的震惊体验。就像本雅明评价波德莱尔的那样:"在‘忧郁’中,时间变得具体可感;分分秒秒像雪花似的将人覆盖,这种时间是在历史之外的…每一秒都能找到准备插入到它的震惊中去的意识。"
二、痛苦的的诗学体验:工作、赌博与英雄主义
城市起源于群居的人群,他的直接催生物就是现代工业的出现和发展,"城市人口绝大部分来自早期生存模式尚存的农村。这种情况强化了民俗社会的历史影响。城市人与乡村人之间并不存在突然、断裂式的变化。可以把城市和乡村看作人类生活的两极。"
我们看到的城市的发展进程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它在对乡村田园生活的缅怀中做着进步的美梦,这种两极的人类生活方式是在过渡中不断形成的,它不存在断裂式的突变。
对于发展着的社会和人类进程中的现代都市进展人们不存在任何质疑,但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现代都市生活却矛盾重重。它包括制度监控带来的不安,模式生活诞生的冷漠,科技进步造成的价值观的突变,以及高端技术带给人的震惊。在"巨变"模式下生活的现代人不得不适应各种突变、瞬间以及转瞬即逝的事物,遗忘的记忆在不断改变我们的神经机制,都市生活陷入与现代工业同步的"精神分裂"状况。"一方面个体摆脱了亲密群体对个人和情感的控制;另一方面他失去了传统有机体社会中人自发的自我表达、自信和参与意识。这根本上导致社会反常状态或虚无状态。"
城市人的精神分裂也是在这种状况下发生的。医学上关于精神分裂症的解释是这样的:"它是一组病因未明的重性精神病,多在青壮年缓慢或亚急性起病,临床上往往表现为症状各异的综合征,涉及感知觉、思维、情感和行为等多方面的障碍以及精神活动的不协调。患者一般意识清楚,智能基本正常,但部分患者在疾病过程中会出现认知功能的损害".如果把这种医学上的疾病看作是思想上的疾病的话,我们会发现这种症状与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惊人的相似。感知、思维、情感上的障碍都在大城市生活中表现了出来,工业化进程造就了认知功能的损害。就像本雅明所说的:"不断地准备就绪的愿望,东拉西扯的记忆,有机械再生产技术壮胆,缩小了想象力活跃的范围。这种想象力的活动保不准被定义为某种‘美的东西',它是表达某种特殊欲望的能力,而这种’美的东西‘则被视为这种表达的完成".异化的表达、异化的体验都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
我们的思维经常做一些看似不合常理之事,在另外一个领域里理解现实或者把现实纳入一个毫无关系的理论中阐释,比如笛卡尔的"怀疑一切",这在阿伦特看来是"对世界的异化最简单最基础的表达",因为这个规则"完全不是在一切真正思想的自我怀疑中内含的怀疑主义",④这个规则起源于我们的感官不能正确的认识事物,所以必须用理性和科学实验作指导,然而我们却把它用于一切准则。感觉是不可靠的,容易被迷惑的,真正的东西都要通过实验才能被认识。这种认识直接排除的是我们可体验性的感知,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所认识的自然与世界,在怀疑一切可感知的事物所具备的真实性时,悄然的开始转变,它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对自然科学的依赖。这种转变慢慢开始露出了不详的预感:"对感官的怀疑一直是科学引以为傲的中心,直到在我们的时代变成了某种不安的源泉".
这种不安并不在于我们不能洞察事情的真实,相反我们利用行动证明了人高于自然的一切,并且在这种行动中制造历史、制造自然,历史被认为是一个不断发展着的完整的自成一体的过程。在过程中,个体的经验和感知失去了效用,占主导地位的是过程中的行动。我们欣喜的发明的行动能力像火把一样驱赶了令人恐怖的自然物的一切,并以此占据统治权。历史既然是自成一体的,他就不和其他自然物发生联系,或者说他就不受自然的影响,他在被创造中发展着。在这种格局变化下,"过程"开始了统治一切的权利:"不可见的过程吞没了每一个真实有形的事物和我们能看到的每一个单个实体,并将之贬低为一个无所不在的过程中的某个功能。"
过程与功能这个对现代历史和科学做出巨大贡献的怪物开始在人类现代文明的上空散发传单,它标明了自己的用处和能给个体带来美好的个人利益。然而大多数人忽略了宣传单下方小的可怜的标注,那是使用功能的代价,是功能展现自身时随之而来的可怕后果。历史自以为代替了文学和艺术揭示了人和自然地不朽,却没有发现它已经把存在于自然和宇宙中的某种神秘的力量与普遍联系踩在了脚下,并吩咐经验和体验做自己的奴仆。这是从宏观的角度对工业化社会造成的工具理性的膨胀以及想象力丧失的简要分析,下面我们从一些微观的细节来看下诗人的异化体验,我们从分析本雅明关于工作与赌博之间的联系入手。
在波德莱尔的诗句里,我们可以看到在人群众多的街道上相撞,大众谦卑的向对方鞠躬,这些在波德莱尔的诗句里奇怪的举动被本雅明认为是一种类似机器的生活,一种在复杂的训练之下可以熟练掌握的技巧。"技术使人的感觉中枢屈从于一种复杂的训练".
而这种复杂训练已经明目张胆的剥夺了想象力的空间。流水线中手的动作代替了脑的劳动,一种机械的自动化的行为取代了人的活动,不过机械化的运动生产出的价值多多少少的包含了工人们对于未来的乱七八糟的猜想,只是这种想象是如此的单调,它只在物质空间中存活。本雅明在赌博中发现了一种和劳动相同的东西。虽然两者有着矛盾性,但"劳动的单调足以和赌博的单调相提并论,两者都同样缺乏一种实质。"
本雅明把这种对工作的机械化运动称作"反射行为", 工作是一种对震惊的反射行为。熟练地操控机器的手段使得他们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他们并不需要这种能力,从进入工场接受培训的那一刻起,工人们就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这种意志的丧失某种程度上可能有一个作用,即冒险游戏以及网络连载小说和各种小资生活的宣扬和资产阶级的赌博一样具有维护统治的功能,这种行为使"他们彻底消灭了自己的记忆".工作的自动化直接造成的是工人们疲惫以及无聊的生活状态,现代生活的震惊在工人那里得不到任何的体验,诗人却正好相反,他站在大城市的一个制高点上,具备清醒的头脑和意识,在一系列城市生活的空间中接受震惊体验。大城市的各种现象被他搜集,装进头脑,发酵转化。诗人是被安置到现代生活复杂现象中的处理装置,解读城市现象,净化城市中的污秽空气,这正是波德莱尔笔下拾垃圾者的化身。这一群佝偻着被排斥在现代生活之外的食不果腹的边缘人物,在大城市的肮脏地带捡拾被现代人抛弃的物品,重新组装废弃垃圾以求换取额外的价值赢得生存。诗人有着同样的举动,在进步的潮流中逆行,捡拾被抛弃的词语重组以换取廉价的生活津贴。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的一生都是穷困潦倒的一生,不稳定的生活收入,得不到认可的作品,被严格的审查制度排斥在外的研究。本雅明和波德莱尔同样是游荡者,而且是典型的游荡者的化身。
一种适应机器生活的现代人最基本的生活状态是无聊,这在波德莱尔《恶之花》的《致读者》中可以看到:
"就在那些…在我们罪恶的污秽的动物园里尖啼、怒吼、嗥叫、爬行的怪物里,却有一只更丑、更凶、更脏的野兽!尽管它不大活动,也不大声叫嚷,它却乐意使大地化为一片瓦砾场,在它打呵欠时,一口吞下全球。"这就是无聊!--眼中噙着难忍的珠泪,它在抽水烟筒时梦见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它,这难对付的妖怪"①一种现代化养殖的可怕动物"无聊"寄养在每个人的心中,诗人以寓言性的诗歌写了出来,这种无聊以及颓废的生活和缺乏想象力的大众,让他意识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已经不复存在。波德莱尔不断地在巴黎寻找合适的理想类型以便支持自己心目中还没有没落的英雄形象,他对英雄的赞誉和渴望或许证明了他对古典主义的某种流失的成分仍然抱有幻想,但是英雄在现代性中已经消失:"现代主义最终证明是他的厄运。现代主义并没有提供英雄,这种类型没有用处。它把他永远拴在了安全港里,把他抛给了持久的懒惰。这样,英雄,他最后的精神体现,显得像一个花花公子。"①与其说大城市没有提供英雄,不如说大城市不适合英雄生存,它没有提供英雄可以产生的环境。被规范化的环境不适合有着个人主义的英雄大展身手。对于英雄的解释我们可以从本雅明的论述中看到:"事实上,为了强调英雄与众人的不同,他首先是个体,其次才是道德共同体的成员。有的作家甚至甘愿将英雄描绘成不道德的人。…当然,我们也许认为强调与墨守成规对立的个人主义的最有力的方式是强调人的性格中非理性、随意的一面。…英雄是凭借超常的机敏而不是无法抵抗的力量来达到目的。"②即使有英雄的化身,他在城市空间也已经变质,不再是古典时代集智谋与勇武为一体,敢于为拯救而牺牲的精神化身。何况现代城市不需要英雄,因为现代都市认为自己是一个即使有缺陷也能自己解决的完美类型,它不要拯救,所以英雄在这里显得有点多余,他没有用武之地。现代都市提供的生存模式没有给大众带有任何刺激的心理体验(虽说有各种模仿英雄的游戏和体验,但这种模仿只提供了一种虚拟化的场景),而英雄是需要在这种有着揭示与拯救的环境中生存的,这种揭示与拯救的个人主义以及非理性的生活方式在大都市都没有地位。
如果说个人主义在规范制定的前提下就被排除在外了,那么它可能会在另一些形象身上继续存在着,这个形象就是纨绔子弟。波德莱尔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努力的寻找现代英雄的踪影,最终他在纨绔子弟的身上找到了"某个伟大祖先的后裔"的象征,"对他来说,纨绔子弟是堕落时代的英雄主义的最后闪光。"③但是纨绔子弟也没有能给波德莱尔满意的答案,他预想中的纨绔子弟的面相应该是一种会把紧张和对事物的震惊隐藏在松弛缓和的面部表情之下的,带着稍微痉挛和扭曲的优雅。然而这种时髦的表情背后的来源其实是商人们惯用的伎俩,他们善于从自己的盈亏中算计得失,并永远保持着松弛和缓的表情招揽顾客,这是现代主义物质文明所产生的表情。波德莱尔敏锐的发现了它,并把它解释为一种带有现代认知的精神体现。现代社会中的纨绔子弟已经不同于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里的浪荡子了,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具备着感觉与理智的结合,"道德机制所具有的性格精髓和微妙智力",以及追求冷漠和对支配专一的爱的特点。可见现代生活没有提供波德莱尔理想中的英雄形象,本雅明解释说波德莱尔错误理解的纨绔子弟的面部表情给他带来了幻想,这种幻想最终被他证实了。"在他一个人落落寡欢的扮演英雄角色的同时,他没有同伴。他忘记了纨绔子弟身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取悦于人的天赋",波德莱尔缺乏这种天赋。我们可以从他画像里冷静、犀利而多疑的眼神中看出,这种性格使得他很少有交心的朋友,经常内省的自己与现代人浮夸和不屑一顾的态度格格不入。他没有在现代生活中找到能使自己满意的东西,就连宗教和艺术在他的眼里也变得没有意义,人道主义在 19 世纪的巴黎也是一种虚伪的表现,他宁愿相信一个妓女的谎言,也不屑于去相信这种众人认为是正义的东西,这种性格注定让波德莱尔成为一个孤独、忧郁、痛苦的诗人。这时他开始在游荡者身上寻求形象,"他在落魄的文人、乞丐、拾垃圾者、游荡者身上找到了与自己极其相似的某种特征,"所有这些都是他的众多的角色".
在英雄主义日渐消失的时候,本雅明发现波德莱尔在赌博中找到了日渐丧失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带有着诗人般的体验与感知。赌博中的英雄主义,有着被一种决心所驱使的精神状态,"它是我们时代的象征".就像市民在商场里被一种狂热的商品吸引时的欲望,这种精神状态也使经验无效,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的狂热同样也可以用这些话来评价,他们的眼前和赌徒一样都有着"海市蜃楼般的飘渺的幻影". "在波德莱尔的作品里,赌徒的形象已经成为了古代角斗士形象的一个典型的现代替手。两者对于他都是英雄人物。"②但是赌徒们的精神状态印证了大众的精神状况,这和工作带有大众的状态有着相似之处,即:"打赌是通过某种安排和设置使事件带上了一种震惊色彩,从而把他们从经验的环境中分离出来"③.赌博的游戏设置了一个场景,在这个场景中原本无意义的事件被赋予了神秘的意义,变得带有震惊的色彩。与赌徒们不同的是赌徒们"可能内在的被贪心或一种更罪恶的决心所驱使,无论怎样,他的精神状态已使他不怎么能运用经验了".
而在这场赌博中,诗人是置身事外的。但是在城市空间中生活,他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同样被骗掉了经验,他也是一个现代人".这种矛盾的现代性体验无时无刻的不存在于诗人身上,诗人在这里显现自身的方式就是记录下自己的体验,为了在矛盾之中生存,他必须清晰的记下在现代化城市空间的人文废墟中看到的一切。不管是通感还是回忆都使波德莱尔的"作品把回忆的日子汇集进一个精神的岁月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