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用语言学国际化发展难点与解决策略(2)
时间:2017-06-12 来源:外语与外语教学 作者:文秋芳 本文字数:11210字
3. 面临的主要困境。
作为一名从事30 多年外语教学、20 多年应用语言学研究的研究者,我一方面为中国应用语言学成果走不出国门感到汗颜和焦虑,期待各种奖励政策能够对学术国际化起到积极推动作用; 另一方面也为学术国际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深感不安和担忧,希望政府和学界能够及早拿出对策,遏制负面影响。下面我以“局内人”身份,阐述自己对学术国际化宏观层面的思考。
3. 1 “本土性”问题优先,还是“国际性”问题优先?
应用语言学,同其它社会科学一样,具有很强情境性和动态性( Passi,2005) ,深深扎根于本国文化传统之中。身为中国应用语言学者,我们的研究必须要为本国人民服务,必须要关注本土出现的“真”问题,社会关切的“热”问题,广大群众关心的“急”问题。例如上个世纪末的热点是“如何对待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本世纪初大学英语教学改革的焦点是“如何采用计算机辅助教学与课堂面授相结合的方式,来解决高校扩招后学生数量激增而师资不足的难题”“如何解决大班教学的互动问题?”等。最近这几年争论的议题是“如何处理通用英语和专用英语的关系?”“如何在大学英语教学时数压缩、学分不断减少的前提下,提高课堂教学有效性?”“如何培养国家急需的具有国际视野、通晓国际规则、具有家国情怀的国际化人才?”“如何改革全国英语高考?”“一年两考是否可行?”等。显然,这些问题不是西方学者的兴趣所在,撰写这方面的论文不大可能受到国际期刊审稿人的青睐。某些文章如果能够被幸运选中进入外审程序,也要经过他们的筛查,确定和他们的研究视角或立场态度相吻合( Flowerdew & Li,2009) .
Flowerdew ( 2001) 曾通过深度访谈的方式,考查国际杂志主编和审稿人对 EAL 学者稿件的态度。尽管被访者几乎都声称,他们对非英语本族语者的作者没有任何歧视,有时还会多一份同情心,付出额外努力,为论文的修改提供更多帮助。然而被访主编中,除一人以外,其余都指出 EAL 作者论文中存在一个普遍问题,即“狭隘性”( parochialism) “.这就是说,他们认为EAL 学者的研究过于本土化,不具有国际视野。例如,某个主编直率说道:
”The research question is so locally focused that it does not spread out into more general in-terest area. . . My guess is that it is harder for NNS w ho have spent less time abroad,spent lesstime professionally abroad,for them to see how it might be applicable to other places. I haveseen that,too,w ith articles from Hong Kong,that they w ere clearly related to the domain here[in Hong Kong],and,interestingly,I am not sure how other people reading the journal mightfeel or relate“. ( Flow erdew ,2001: 135)。
( 研究问题如此本土化,无法拓展到学界更具有普遍兴趣的研究点上……我的猜想是,对于非本族语者来说,他们在国外生活时间少、参加国外专业活动少,很难弄清楚如何将他们的研究结果应用到其他地区……我也审读过来自香港地区的论文,这些论文与香港地区当地情况有着清晰联系,有趣的是,我不知道其他读者阅读杂志时会有什么感受。)。
上述主编的看法有其自身逻辑和合理关切。国际杂志主编,当然希望世界各地读者都能从杂志中获益。作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者,面临着两难的选择。拿着中国纳税人付的工资和科研经费,毫无疑问,研究国内”真“”热“”急“问题责无旁贷,正如习近平( 2016) 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所指出: ”为什么人的问题是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性、原则性问题……研究者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研究什么、主张什么,都会打下社会烙印。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脱离了人民,哲学社会科学就不会有吸引力、感染力、影响力、生命力。
“然而中国学者如果真的一头扎进”本土性“问题中,研究结果有可能遭到国际期刊的冷遇。有人可能会说,国内问题有其特殊性一面,但特殊性中必定蕴涵着普遍性,国际发表时,应该挖掘其普遍性的一面。这种反驳有一定的道理。然而,普遍性存在于多个特殊事实中。我们很难从一个特殊案例中推断出带有普遍性的规律。如果勉强为之,很可能牵强附会。再则,每个国家总有些本土色彩特别浓厚的问题。正如 Flowerdew 和 Li ( 2009) 在采访我国学者时,他们中的大多数认为,中西两个学术群体有着不同的研究兴趣点。
中外学者不仅有着不同的研究关注点,而且解决问题的思路也有很大差异。解决”本土性“问题的基本要求是应用性和有效性,而为国际发表所从事的研究需要的是科学性和可重复性。以大学英语教学改革为例,要提高大学英语的教学质量,我们首先需要的是课程体系、改革,课程创新、评估体系完善。为国际发表所从事的研究须要验证某个特定假设( 例如注意假说) 或对某个教学环节开展实验研究( 例如纠正性反馈) ,这类研究通常是整个教学链条上的一个微观环节,即便做得完美无缺,也难以提高学习者的整体英语水平。
为了避免所谓的”狭隘性“和”封闭性“,加速国际发表,我们似乎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放弃”本土性“重要问题的研究,紧追国际热点,研究国际学界所关心的问题。更为准确地说,研究西方感兴趣的问题。二是以国际热点为出发点,在国内寻找相关联问题,将研究结果嵌套在国际流行的理论框架中。无论是上述哪种选择,研究者都在努力把”本土色彩“降到最低程度。
长此以往,这可能会误导国内研究者,特别是年轻学者,致使他们一心瞄准国际期刊,他们就可能不会太关心国内的”真“”热“”急“问题,注意力完全转向国际。Passi ( 2005) 早就指出处于知识边缘的非英语本族语年轻学者很可能迫于压力,放弃研究与国际热点不同的”本土性“问题。人们常说”科学无国界“,这里其实指的是自然科学。每个国家有着具体的国情、社情和人情,每个国家有着自己独特的社会科学问题。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研究者去思考,去研究。即使别国有类似的研究成果,也不大可能直接照搬照用。
最后我要强调,这里讨论研究”本土性“问题还是”国际性“问题的选择,不是要贬低国际热点问题研究的自身价值,也不是要诋毁英文国际发表的艰辛付出。我只是想说明,相当一部分”国际性“研究常常与我国要解决的”真“”急“”热“问题有”距离“,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也不认为所有研究”本土性“问题的论文都不能在国际期刊上发表,关键在于如何通过”包装“,巧妙地将自己的研究置放于国际背景中,与国际学者对话。不过,要实现这个目标,不单纯是作者的个人责任。根据社会建构主义理论,作者、审稿人、读者应该共同承担,通过沟通和讨论,来补足论文中缺失的背景知识( Gao & Wen,2009) .
3. 2 用英文发表优先,还是用中文发表优先?
随着学术国际化的推进,学术英语化得到进一步强化。不少学者担心未来知识的传播和流动完全由英文所控制( Curry & Lillis,2004) ,形成英文学术垄断( Passi,2005) .这将把发展中国家人民,尤其是那些来自发展中国家的非英语本族语者,置于不平等地位。一方面他们中并非所有人的英文都能达到熟练水平,做到阅读英文文献、撰写英文论文像使用母语一样流畅; 另一方面英文文献也没有发达国家那么容易获取,不少高校图书馆缺少经费,无法订阅各种不同类型的国外数据库( Wen & Gao,2007) .这种”英语一统天下“的局面显然严重削弱了这些国家人民接受和产出新知识的权利。
有些发达国家虽没有上述发展中国家存在的困难,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担忧。例如北欧的瑞典、挪威、丹麦等发达国家,国民的英语水平都很高,英文学术资源也很普及,国民阅读英文文献和用英文发表文章均无明显困难,但他们也担心自己的母语会变为二等语言,只能用于日常交际,无法用于学术研究和交流( Olsson & Sheridan,2012) .
中国属于英语扩展圈( expanding circle) ,英语不是官方语言。同时,中文和英语属于两种不同语系,国民要学好英语,比起与英语同源的母语者要困难得多,能达到听说读写专业水平的人数在总人口中的比例比较低。短期之内,我们可能不会担心中文会沦为二等语言。但不少有识之士意识到,我们如果一味强调英文发表,唯英文发表的论文为上等水平,其正面影响是,我国有越来越多的论文在国际英文期刊上发表,有利于增强我国的学术影响力;但长此以往,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对此负面影响,有些学者已在大声疾呼。例如,同济大学的中科院院士汪品先( 2015) 在《文汇报》上刊文呼吁”中国科学界的英语化应当走到多远?在科学创新里还有没有汉语的地位?“文秋芳( 2016) 也表示了类似的担忧,如果我国最新研究成果都用英文发表,中文就不能用于新知识的交流。她还指出,英语作为全球通用语的趋势浩浩荡荡,似乎无人能够阻挡。但是,英文成为世界通用语的历史不足百年,其未来走向具有不确定性。在历史的长河中,拉丁语、法语都曾是通用语,而现在这一功能已不复存在。国家强,语言强。语言在世界的地位和功能与国家经济和科技实力相匹配。随着我国整体国力的提升,中文创造新知识的空间也应该拓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制定激励政策,为提高中文创造和推广新知识的能力搭建学术平台。再说,用中文发表最新研究成果,也能让国内英语水平低的国民从中受益。否则,英语水平低的国民就被剥夺了运用母语获取新知识的权利。
文秋芳. 我国应用语言学研究国际化面临的困境与对策[J]. 外语与外语教学,2017,(01):9-17+145.
相近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