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有端倪,但大体始于元代
先秦时期的玺印虽以白文居多,但其中朱文部分不乏线条优美、婉转之作,虽以大篆入印,但并不拘泥于大篆的粗犷随性,反而有一种圆润之美。如“长金之玺”(图1)、“宜有千万”(图2),可见章法疏朗、线条弯曲流动。汉代出现气象宏大、四平八稳的汉白文印,朱文印的数量急剧减少。到了隋唐时期,官印又出现了变革。由秦汉白文官印转为全部使用朱文印,文字也由大气磅礴变成细腻柔婉,为宋元时期元朱文的兴盛埋下了伏笔。
朱简曾说:“印昉于商、周、秦,盛于汉,滥于六朝,而沦于唐、宋。然而代有作者,其人莫传。如元则有吾竹房、赵松雪辈,描篆作印,始开元人门户。国初尚研故习,衰极始振。”
元代之于元朱文是非常重要的时期,赵孟頫更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人物。以赵孟頫、吾丘衍、王冕为代表的印,一挽魏晋以来的靡弱之风,在元代发起了一场复古运动。赵孟頫在《自跋画卷》中提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为文者皆以六经为师,舍六经无师矣”,完全以古人流传下来的法度为审美标准。这种复古的思想一旦反映在印章领域,就表现为对当时印章的面貌和普遍现状的不满,于是便有了集古印为谱的举措。赵孟頫在《宝章集古二编》的基础上“采其尤古雅者,凡摹得三百四十枚……”,汇为谱录,曰《印史》;在《印史》的序言里更不加掩饰地批判靡靡之风:“余尝观近世士大夫图书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壶爵之制,迁就对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鸟之像,盖不遗余巧也。其异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无二三焉……”
那么赵孟頫本人所推崇的审美意趣与其自身的篆法风格是否一致?从上文各宗文献中不难看出,赵孟頫想要复兴的是“古雅”之风气,相对于元朝来说也就是秦汉、魏晋时期拙朴、清健的篆刻风格,然而赵孟頫本人在创作中却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宋四家”的影响,最终形成了匀称安稳、圆润细腻的风格,书法如此,篆刻作品更是如此。明代甘旸曾说:“至正间,有吴丘子行,赵文敏子昂正其款制,然时尚朱文、宗玉箸、意在复古”,“赵子昂擅朱文、皆用玉箸篆,流动有神,国朝文太史仿之”,到了陈琏,已总结为:“圆朱文,元赵松雪善作此体,其文圆转妩媚,故曰圆朱。要丰神流动,如春花舞风,轻云出岫。”
(此为“圆朱文”一称由来)。赵孟頫的传世作品不乏经典,如“赵氏子昂”(图3)、“水精宫道人”(图4)、“赵孟頫印”(图5)等。至此,赵孟頫的复古运动已经可以明确地定性为“类复古的创新”,他虽崇尚古雅,但作品之风绝不同于秦之大篆、汉之缪篆,更与唐宋的九叠文相异,是以小篆入印的婉约路线的新印风。
另一位在元朱文的发展史上与赵孟頫并驾齐驱的人是吾丘衍。沙孟海先生的《印学史》中提到吾丘衍:“吾丘衍年龄少于赵孟頫十八岁,与赵孟頫为文字交,赵孟頫篆刻专作圆朱文,吾丘衍论印也主张以小篆为基础。”
元初,精于篆法之人寥寥无几,吾丘衍所着《三十五举》是我国最早出现的研究印学的理论指导书,对于篆法结体等实践方面的总结十分精准。如,其“二十八举”曰:“朱文印,不可逼边……字须细,四旁有出笔,皆滞边,边须细于字……非见印多,不能晓此。”
其功力深厚可见一斑。他早年的朋友夏溥曾指出赵孟頫晚效吾丘衍,两人互有影响。
二、各家传承及线条特征
元代,无论吾丘衍还是赵孟頫,虽在元朱文领域堪称筚路蓝缕之功,但始终都是自篆他刻的,即文人作篆,刻工下刀。也就是说,对印章的探索始终还停留在篆法结体上,并没有向用刀等技法方面实践。而在王冕之后,写篆和奏刀两个过程被合为一手,连材质也进行了变更,郎瑛《七修类稿》载:“图书古人皆以铜铸,至王冕以花乳石刻之。”
到了明代,文彭治印,初请别人奏刀,后“无意中获得青田石四筐,从此不再用牙章,专刻石章”文彭的印风以白文居多,但其对元朱文一脉印风的传承也是有目共睹的。如,“文彭之印”(图6)线条转折处温婉优美,不激不厉,重视笔画的装饰意趣,章法布局平匀整饬,与赵孟頫的“赵孟頫印”(图5)从结字到布局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印面体现出一种沉静优雅的气息。从根源上看,可以说文彭的绝大多数朱文印是对赵孟頫的继承,他的朱文印是赵氏一路元朱文的发展。正如明代徐上达在《印法参同》中所云:“赵松雪篆玉箸,刻朱文,颇流动有神气。如今文博士,则又学赵者。”
文彭的元朱文相对仍属于拙朴一路,线条在颇多转折处有弧线处理,然而圆转中又带有方折的气息,圆润中不失硬朗,如“文寿承氏”(图7)。另一方“南京国子博士”(图8)则是文彭典型风格中最为雅正的作品,横直笔画基本上以平直线或略带弧形的线条为主,所以其转折处虽以柔和圆转之笔为之,但其构成的部件形体仍然能十分方正,印面整体呈现出平正典雅的气息。
文彭之后,明代元朱文发展中的重要人物是汪关。周亮工认为汪关、何震的印风是继承文彭的,且相对于同时代略早的何震,汪关的元朱文属于“和平”路线。周亮工在《印人传》中曾指:“以猛利参者何雪渔……以和平参者汪尹子。”“和平”一词对汪关的线条概括得十分精准,汪关的印面呈现出平稳、和谐的状态,在技法的处理中也是以“工致”为准则:刀法干净醇和,结字稳妥,章法古雅,精于冲刀法,印风明快,极尽堂皇俊美之趣。尤其在笔画交接处开创性地使用了“焊接点”连接的方式,使得整体线条气息更为流畅,字形立体,如“董其昌印”(图9)、“松圆道人”(图10)、“子孙非我有委蜕而已矣”(图11)。元朱文走到汪关这个时代,已经不同于赵孟頫、文彭,赵、文二人或多或少在圆润秀美中还带着拙朴的气息,此时已经去了大半,精工之美开始盛行。如果单纯论技巧,汪关及其后辈早已胜过赵孟頫等人了。
汪关在当时的篆刻界中颇有些地位,明末诸贤纷纷求印于汪氏。仅就其谱中所见,就有为李流芳、娄坚、董其昌、陈继儒、陈元素、王时敏、赵宦光、归昌世等名流所撰之印。李流芳曾为汪关印谱题序曰:“今世以此道行者,自长卿而后有苏啸民、陈文叔、朱修能诸人,独果叔贫而痴,足迹不出海隅,世无知之者。然能淹有秦、汉、宋、元之长,而独行其意于刀笔之外者,不得不推果叔……吾谓长卿而后,果叔一人而已。”
故而汪关一派虽人数不多,但细水长流,代有作者。
清初的林皋属于延续汪关一路的主要印人之一。印风基本传承了汪关的秀美平和,且更为冷静安稳,讲究法度,显得含蓄内敛。在布局上,字距稍大,留白更多,印面更显得舒朗,如代表作品“晴窗一日几回看”(图12),笔画交界处的“焊接点”取法汪关,但并没有汪关印中常见的笔画粘连的特点,字与字之间十分独立,形态清雅。
前文中提到的与汪关共学文彭的何震,虽以“猛利”着称,但对元朱文技法也有涉猎,堪称多面手,也属后继有人。其学生中最为承前启后的人物是梁千秋。梁千秋与汪关处于同时代,都刻元朱文,但风格不同。梁千秋与老师何震情谊深厚,对于元朱文技法何震可谓倾囊授之,祝世禄曾题曰:“有梁生,何不死矣。”
梁千秋擅多字印,存世经典之作大多为多字印,如“折芳馨兮遗所思”(图13),在章法布局上错落有致,创作难度较大。后世丁敬、邓石如都曾效法梁千秋,但不可否认的是丁、邓二人均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丁敬与邓石如二人处于同一时代,都是开创清代篆刻极盛之年的领军人物。在这一时代,篆刻进入了流派印的阶段。丁敬代表的浙派、邓石如代表的徽派等皆属于此,各流派对于元朱文一路都有涉猎,但大多只是沿袭了部分明显的特性,而加入了流派独有的风格,产生了创新,如浙派的碎切刀法、徽派的疏密对比等。这是对元朱文的一种有选择性的继承,也可以称之为这一脉印风的变异。
丁敬为浙派的创始人,朱文印有其独到的气质。他取法朱简,对于矫揉造作之风颇有微词,汪启淑《续印人传》说丁敬篆刻“古拗峭析,直追秦汉”“留意铁书”“于主臣啸民外,另树一帜。两浙久沿林鹤田派,钝丁力挽颓风。印灯续焰,实有功也”。
丁敬的代表作品有“丁敬身印”(图14)、“明中大恒”(图15),线条的弧度与曲度都更为明显,产生一种节奏感和流动感,质朴、生拙而不失古雅。他将短刀碎切的刀法发展到高级阶段,如“敬身”二字就是以缓慢的碎刀为之,力求苍茫之感。
邓石如稍晚于丁敬,少时只从当时影响安徽一带印风的何震、苏宣、程邃等篆刻家入手学习,早期的篆刻所学杂芜,没有形成固定的风格。其直到40岁左右为寿春书院学生刻印时,得遇书法鉴赏名家梁巘,获得称誉。梁巘将其举荐到江宁梅镠家,邓石如遍观梅镠所藏金石善拓,篆志临习,寒暑无间,客梅氏8年,终有大成。邓石如在这个时期基本确立了自己的篆刻风格,朱文借鉴梁巘之法,主要得力于篆书和宋元人印。邓石如扎实的篆书功底形成了巨大优势,有“集篆之大成”之称,魏稼孙有评邓石如曰:“其书由印入,印由书出。”邓石如在朱文线条中对于“笔意”的追求是自然而然、轻车熟路的,如代表作品“家在龙山凤水”(图16),上部三个字笔画多,紧密排列,下部疏朗,对比强烈。又如另一方“意与古会”(图17),安排“意”“与”二字进行穿插,字之间的联系加强,同时又加大“古”“会”二字笔画间的间距,也强调了对比感。笔意渗透在线条中,婀娜流畅,丰厚遒劲。邓石如擅用冲刀法,对于圆转处的表现十分精准。对后世影响也非常之深远,尤其是对赵之谦、徐三庚、黄士陵等清朝晚期篆刻家的影响更为深刻。
在晚清与近代的连接中,承上启下式的人物便是赵之谦。
赵之谦处于浙派、皖派最为兴盛的时段,篆刻印风一开始受浙派的影响非常深,如陈鸿寿、陈豫钟等人的作品,其也模仿浙派印人的布局、刀法。后开始接触邓石如的印风,他从中取法,并渐渐开始融合两派的特点,加入自己的想法,融浙皖之优势于一体。与此同时,也明确了晚清时期印坛均效法浙派的弊端——赵之谦一方代表作品“镜山”(图18),边款中署道:“六朝人朱文本如是。近世但指为吾、赵耳。越中自童借庵、家芫若后,知古者益鲜,此种已成绝响。日貌为曼生、次闲,沾沾自喜,真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者矣。为镜山刻此,即以质之。丁已十月冷君。”“镜山”一印师法邓石如,为元朱文印。我们从边款中可以看出,赵之谦认为此类线条的印章在六朝时代就已经有了,后人认为是从吾丘衍、赵孟頫时才有的,而且晚清时期,印人大多受浙派影响,效仿渐多却格调日下,师古者寥寥无几,早已不记得“印宗秦汉”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赵之谦开始着眼于师法三国至南北朝时期的玺印,印中颇显高古之意。此外,除六朝浸染,宋元这一时期也为赵之谦提供了汲取养分的源头,在“赵之谦、悲翁”一印边款中有署:“由宋、元刻法,追秦、汉篆书。”很明显地带有赵孟頫的风格。赵之谦的元朱文印整体而言圆润温婉、娟秀亭亭,后世王福庵、韩登安、陈巨来等在元朱文上有长足发展的人都曾效仿,堪称承前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