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解绝望的叙事策略
先锋文学的叙事方式与形式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80 年代中期的先锋文学思潮主要指的是朦胧诗、探索戏剧和以刘索拉、徐星的小说为代表的以激进姿态面世的一批实验性作品,这些作品在叙述模式和叙述内容上都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尝试。余华正是以勇于探索,敢于创新的探索者的姿态进入文学领域的,他的小说一方面借鉴和吸收了川端康成、卡夫卡等人的现代主义创作理念和方法,一方面也借鉴和吸收了同时代的马原、残雪等人的创作经验,从而成为先锋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的代表性人物。马原在叙述探索方面形成了“马原的叙事圈套”①,从而被一些批评家称为形式主义者。残雪着重在先锋精神方面进行探索,对“人性恶”的方面有所突破。余华在叙事方面突破了元叙事手法,采用“零度叙事”的创作态度和写作视角,在创作内容上发展了残雪关于“人性恶”的探索和思考。进入温情写作时期的余华,在叙事方式上更为成熟、老练,风格也更加沉稳宽厚。这在《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策略上得到了明显的体现。
第一节 叙述距离
“距离”泛指事物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间隔。将距离引入文学领域,即叙述距离,指叙述言语和故事之间保持着或远或近的距离,是小说叙事策略的一种重要的技法。叙述距离的不同,往往表现出迥异的叙述风格。为使读者深切体会故事的情节变换,与小说人物共命运、同悲伤,可以拉近小说的叙述距离;当需要淡化故事带给读者的感情冲击时,即可扩大叙述距离。
《活着》采用了双层叙事视角,主体故事是由故事主角福贵以第一人称进行讲述,拉近叙述者和读者的距离,讲述自己的苦难的一生,让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读者和福贵一起经历了家道败落、早年失去父母、中年失去子女、晚年失去妻子和外孙。读者对福贵的情感也就经历了一个由恨,到同情、悲悯,再到震撼的过程。福贵叙述自己天天往城里跑,进妓院、入赌场,对身怀六甲的家珍进行打骂的时候,读者也随叙述看到了福贵那张狰狞罪恶的嘴脸,看到他被龙二使手段骗走家产,甚至会拍手叫好,这是福贵罪有应得的惩罚。后来,看到福贵改邪归正,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开始孝敬老人、爱护妻子、关爱女儿,读者对福贵的恨开始减少。当看到福贵的儿子有庆因为给县长女人献血被抽血抽死,对福贵的悲悯同情在读者心底油然而生,然后是凤霞的死,家珍的死,以及二喜的死,我们跟着福贵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命运的凄惨。当看到福贵最后记挂的苦根也跟着死去的时候,福贵的绝望感也在读者的内心里消散不去。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拉近叙述距离的方式,《活着》中被描绘的悲壮的福贵形象印刻在读者的记忆中。苦难的境遇设置和苦难境遇下产生的绝望感包围着福贵和读者。
《活着》写作中的高明之处,体现在设置了外部叙事视角。以采风者“我”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拉远故事的和读者的距离,跳出故事正常发展的时间顺序,切断福贵叙述苦难事件的连续性。这种叙事策略一方面出于带动读者情感积淀的需要,使读者的情感积累不是一根绷紧了的弦,而更像是起伏的山路,在不断的低洼和突刺中,积攒的情感才更加厚重。另一方面,通过设置带有明显的喜剧效果的采风者的叙述,在“我”和福贵之间的叙述场景间来回切换,打破了故事线性化叙述的持续性,也是为了冲淡福贵故事的悲剧和悲壮感,消解苦难带来的绝望。
第二节 叙述重复
重复(repetition),最早是修辞学术语,指依靠重复某一词或词组来达到特定效果的修辞手法。在诗歌中,重复是最基本的修辞原则,体现于对押韵、格律、对仗等的要求。重复也是小说叙事的重要手段。叙述重复主要指对同一件事情的重复性叙述①。重复叙事作为先锋文学的叙事策略,也是余华惯常使用的一种叙事方法。先锋时期的余华在《此文献给少女杨柳》中就采用了叙述重复,主人公和外乡人的会面以及两个人和少女杨柳的之间的关系,被设置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进行反复的重现,以致使文本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扑扑朔迷离、模糊不清。
在《活着》中,余华将重复手法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活着》是死亡的不断重复--父亲被福贵活活气死,接着母亲得重病没钱治疗,失去福贵的消息后悻悻而终,然后儿子因献血被无良医生抽血而死,然后是女儿难产大出血死在产房里,接着妻子也因为儿女的死亡过度悲伤而亡,然后女婿在工地上意外事故死亡,最后外孙也因为长久饥饿后吃豆子撑死,还有老全去寻找能吃的东西的时候被流弹击中死的,龙二是在土地革命时期被枪毙死的,春生是“文革”中受不了虐待上吊死的。《活着》一部十多万字的小说里,非正常死亡人数达十人之多。
死亡的重复也是推动故事迅速发展的重要因素。凤霞难产死后,小说中死亡的频率加快,故事也在迅速的死亡里走向高潮。死亡的重复,一方面加剧了福贵苦难人生中的绝望情绪,同时也因为死亡的高密度,造成了福贵对死亡有了超脱和淡然的态度。年迈的福贵对采风者,讲述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苦难和绝望故事的时候,反而带着一种乐观的态度,甚至颇有些怡然自得的自我满足感。《许三观卖血记》是许三观一生卖血事件的重复,甚至有评论家称《许三观卖血记》是《活着》的重复。可以说,《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情节和故事的重复叙事甚至是文本上的重叠,强化了文本的深度和厚重感,开拓了叙事的空间,使人物命运更加丰满,故事更具有立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