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毛姆小说中的的"非正常人物"群像及分类
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曾借菲利普的之口说:"他认识到正常的事物才是世间最最珍贵的事物。人皆有缺陷,不是身体的就是精神的。这当儿,他回忆起所有他熟悉的人们(整个世界像是座病房,里面的一切委实莫名其妙),只见眼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人人皆肉体有残疾,精神有创伤:其中有的身体有病,不是心脏病,就是肺病之类的;有的精神失常,不是意志消沉,就是嗜酒成性。"[8]
确实,在毛姆小说构建的世界中,正常的人是稀有的,充斥其间的多是畸形、变态、混乱、反常的"非正常人物",他们或如幽灵般萎靡地游荡在边缘,或带着"超人"的意志遗世独立。笔者在此把毛姆小说中的这些"非正常人物"分为两类,一类是"非理性的牺牲品",他们被动地受到人性弱点的限制,沦为自身非理性的牺牲品;一类是"常规的反叛者",他们的"非正常"是社会、文明的产物,而实际上他们敢于主动打破自身的枷锁,活出自身的价值。福柯曾说:"那是种从最奇特的谵妄状态所产生的东西,就像一个秘密、一个无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隐藏在地表下面。"[9]
麦克白夫人在变疯时开始说出真理,这儿,我们来看看毛姆笔下的"非正常人物"说出的是什么。
第一节 非理性的牺牲品
毛姆作为一位人世的挑剔者,总是冷峻地打量他生存期间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并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下来。而在他观察和记录下来的这个世界中绝少完美健康的人物,而是充满着有着自身弱点与缺陷的庸人、俗人。他们常被天性和非理性领域中的疯狂冲动或欲念驱使,因此行为偏执、变态、精神分裂、不可理喻,读后常令读者为人性的险恶心惊。
在毛姆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中,毛姆总会先故作轻松地引出故事,等故事充分铺陈后,再在结尾不动声色地揭示真相,而这真相往往出人意料让读者猝不及防,不同于以往对人性的美好的、"正常"的描述,因为这真相往往包含着人性的阴暗和不可理喻。毛姆在故事中,既揭示了人性的真实一面,又一扫人们心中的美好愿想,嘲笑了传统文学文化中关于人性的美好理想。
1.情欲变态者。
毛姆在自传体小说《人性的枷锁》中,描写了一种变态的心理和爱情。年轻的菲利普在医学院求学时期在小饭店认识了一个女招待米尔德丽德。菲利普明知米尔德丽德是个浅薄无知又虚荣的女人,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迷恋上了米尔德丽德,急切地想要占有她。菲利普在米尔德丽德的摆布下,花费了大量金钱,耗费了大量心力,却无法得到米尔德丽德的明确表态,欲望得不到发泄,只能用精力和金钱继续维系着这点联系。之后米尔德丽德却嫁给了别人一走了之。菲利普陷入了痛苦和无助中。之后菲利普认识了一位女作家,女作家待他很好,在她的关心照顾下,菲利普终于从米尔德丽德的阴影中渐渐恢复。半年后被人抛弃还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米尔德丽德却突然回来找菲利普,这时菲利普竟然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对他一片真心的女作家,回到了米尔德丽德身边。好景不长,米尔德丽德本性难移,居然同菲利普的好友一见如故,转眼就忘掉了菲利普对自己的恩惠,两人一同拿着菲利普的钱远走高飞了。菲利普遭到双重背叛,并且陷入贫困,再一次痛苦至极。后来,米尔德丽德重蹈覆辙被抛弃,再一次回到菲利普身边,菲利普竟然还是接纳了她,但这次已经对她死心,不再对她有企图,只求安稳过日子。反而是米尔德丽德存心勾引他,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地大骂菲利普,最后把菲利普所剩的最后一点家当全部毁坏后一走了之。理智告诉菲利普忘掉米尔德丽德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但他的情欲却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一再地跳入火坑,任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欺凌他折磨他。菲利普极力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奈何这股神秘的力量却使他身不由己,这使得菲利普感叹理性无法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感叹人的理性与情感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另一方面,菲利普越是得不到米尔德丽德,越是想靠近她。明明知道她只会让自己受折磨,还心甘情愿地如受虐狂一般追求她,甚至在她给自己的所有折磨和羞辱里感到乐趣,菲利普的行为,正是"一种变态心理、变态爱情的表现。"[10]
在短篇小说《领事》里,英国人兰伯特小姐跟着在英国留学的俞先生回到中国,可来到中国才发现她必须住在婆婆家,而她丈夫在中国早已有了一个妻子,更可笑的是,兰伯特小姐在英国也没有跟俞先生注册结婚。兰伯特小姐在婆婆家跟中国人处得非常不好,经常来英国领事馆找领事诉苦,领事几次劝她回英国,但无论她在中国过得如何不适应,人们怎样欺负她,她都不回去。在这件事上她失去理性,歇斯底里,只因她说她喜欢这个其实是个无赖的中国人。领事对没有理性的她无能为力,直骂她"这女人简直该死!"[11]
毛姆曾说:"人性是个讨厌的累赘"[12],即人会受到自身本能的控制,精神和理智明明认为是不应该做的事情,身体却被一种无法控制欲望控制。如上述的菲利普、兰伯特小姐,又如《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他一心要作画表达他的内心图景,总认为情欲是浪费时间又卑下无意义的事情,却也总被它控制和折磨,经常只得一求发泄。但毛姆却并不完全批判天性妨碍了精神和理智的发展,他更倾向于承认天性的这种天然无可抗拒的力量,并主张人的本性就是如此矛盾,理智与天性应该共存。
2.人性扭曲者。
除了人会受到自身情欲本能的控制外,毛姆还大量展现了人性中的阴暗、残忍和邪恶。
他们冷酷残忍的一面既是一直潜伏在天性中的,也是在情感和本能在受到异己力量压抑后被激发出的,如受宗教、环境、制度、物质等压抑后正常的人性被扭曲。
在短篇小说《雨》中,戴维逊牧师笃信上帝,他被派到英国的各个原始的殖民地上,辛勤而执着地进行着他的传教工作。他总是一本正经,言说着自己对上帝虔诚而高尚的信仰。但他却缺少宽容与爱心,对嘲笑他的人,他手段阴狠毒辣地使其破产;他教育土人的方式是若土人没按他规定的文明的规则做事就向他们罚款。在他们被困在岛上的绵绵雨天这段时间里,戴维逊牧师狂热地进行着妓女汤普森小姐精神世界的改造,要彻底把她从罪恶的深渊拯救出来,使其笃信基督教。为了传教,他的手段还是一如往常地霸道狠辣,他利用自己的身份,说服总督,毫不留情地要把汤普森送到旧金山,他清楚,旧金山是汤普森的老家,她曾犯了事从那里逃走,而回了那里会被抓进监狱。戴维逊牧师把这个女人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用这种方法使她只得依附牧师,渐渐地皈依上帝以求安慰。就在牧师要把汤普森送上回旧金山的船的前一天晚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要被送走时,事情却出人意料地急转直下。人们在第二天早上发现戴维逊牧师在海边自杀,而汤普森又重新神气活现。原来那晚牧师居然也没控制住自己的情欲,对汤普森施暴,之后精神崩溃而自杀。
戴维逊牧师笃信基督对上帝有着虔诚的信仰,理应是严格遵守基督教义的,何况其总是摆出一副虔诚高尚的面孔来,结果却与自己日夜宣扬的教义背道而驰。他不仅自身阴狠毒辣,近乎变态般地疯狂传教,对忤逆他的人毫不留情,最后还对自己正在教化的妓女施暴。传教活动和牧师身份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为他释放他的阴狠天性的工具和途径。
毛姆写道:"他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被压抑住的欲火"[13],宗教的压抑和人性的阴暗结合在一起,使其用变态的方式强行传教,来满足他霸道的欲望,也使其在长期的压抑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成为情欲的奴隶。不能肯定是戴维逊牧师天性阴狠变态,还是宗教长期的压抑使其扭曲变态。
《恐惧》中心态扭曲的传教士明明十分厌恶中国,却坚持十几年在中国传教不回国。
毛姆观察他得出结论认为凡是他的感官喜欢的,他的灵魂就厌恶。传教士早年在英国生活得很如意,但不知什么隐秘的情感竟让他觉得对生活过于满足是有罪的,会受到上帝的惩罚,于是他如受虐狂般地离开英国来到了令他厌恶的中国传教。"他在理智上极力挣扎,但他的心灵被捕捉住了。他无能为力了,最终他顺服了。"[14]
在《不屈服的女人》中,毛姆讲述二战时,一个德国大兵在法国强奸了一位农家女子,后来大兵因战事安排又来到法国,并带着善意看望了这位女子,此后这位心地还算醇厚的德国大兵竟真的爱上了被他强奸过的法国女子,甚至想同她结婚。女子的家人也从一开始的抗拒态度转变为欣然接受,因为大兵能带来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劳动力,但女子始终对大兵怀着深深的仇恨。后来女子发现自己怀了大兵的孩子,就在大家满怀欣慰地准备迎接刚出生的婴儿时,却惊恐地发现一腔愤怒的女子已经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杀死了。德国大兵践踏了女子的身体和祖国,拆散了女子和她的爱人,她就用变态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其精神崩溃丧失人性的行为是灭绝人性的战争使然,还是心魔的唆使,两者混杂难以界定。
3.行为古怪者。
毛姆还大量展现了有古怪奇特行为的人物,他们的行为同样不符合常规,理由千奇百怪但都不可理喻,对此,毛姆经常解释为"奇怪"就是人的本性,比如他说"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样古怪。他们的天性就是这样。他们就喜欢犯罪。"[15]
《正常的人》里有表面看似正常,人缘颇好的英国驻中国领事,他长期在中国任职,多年见不到家人和女儿,但他工作顺利、风度良好,可没想到他心理也不算正常,竟忍受不了女儿的长大成人,变态地为女儿即将嫁作他人妇而伤心愤恨。《整整一打》中有结婚十一次,因重婚罪服刑又释放后仍心心念念要再结一次婚好凑成整整一打的荒谬的重婚罪犯。《整整一打》中的波切斯特小姐,年轻时因未婚夫与人私通而拒绝结婚,年近五十仍跟着姑姑姑父。"可怜的波切斯特小姐,她成了维多利亚时代到道德祭坛的牺牲品。她觉得自己品行端正,我想这是她从牺牲中得到的唯一安慰。"[16]
因过度的克制,得不到正常的情感而变态,结果是做出荒唐事,轻易地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私奔。而这个人也不是个正常人,他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好拿到生活费,还正好凑成整整一打妻子。在《插曲》里,邮递员弗雷德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认识了一个大学生格蕾丝。格蕾丝各方面条件都优于弗雷德,可格蕾丝还是被弗雷德的真诚感动了,两个年轻人热烈地相恋了。格蕾丝的父母起初不同意,最终还是无奈接受了弗雷德。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弗雷德因偷窃信封里的钱而被判入狱。格蕾丝不顾亲友反对不惜离家出走也没有放弃弗雷德。而弗雷德偷窃也是为了有足够的钱让格蕾丝过上舒适的生活,他在狱中痛苦地思念着格蕾丝,生怕格蕾丝因为自己入狱而改变心意。两个人带着对对方的思念苦苦支撑着捱了十八个月,眼看弗雷德就要出狱两个人就要历尽辛苦快乐地结合了,毛姆还是不会带来一个团圆结局。果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弗雷德热烈了几年的心突然冷淡下去,他变得很反常,说他已经厌恶格蕾丝了。而格蕾丝听到这个消息后选择了自杀。乱象世界中人性的奇怪可见一斑。
4.精神分裂者。
毛姆的小说中还有一类性格表里不一、伪善的达官贵人,这类人物往往表面精明能干,有体面的身份和地位,实则利欲熏心、良心丧失、精神分裂,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这类人物有的能在做恶后仍心安理得地带着假面过看似正常实则扭曲、变态的生活,如《宝贝》中与女仆通奸却又要维持自己体面绅士身份的哈格林,《现象与本质》中宁愿出钱让情妇与情妇的情人结婚也要维持自己体面名声的斯瑞尔先生;还有的则不堪良心的折磨而精神分裂,陷入幻觉和妄想,最终崩溃而亡。如《蒙特拉古勋爵》中,蒙特拉古勋爵是一位拥有贵族头衔位高权重精明能干的外交大臣,事业顺利、家庭完满,但是实际上他十足冷漠阴险、精神分裂,有着精神医生奥林德见过的最奇异的精神"病症".勋爵和一个年轻议员代表的两个党派相互倾轧,于是在一次辩论中勋爵当着众人的面让这个青年人颜面扫地,断送了这个青年的前程。此后,勋爵却夜夜做奇怪的梦,梦中自己做尽丑事,每次都有年轻议员在场,而第二天在真实生活中,勋爵总发现年轻议员竟和自己一样知道了梦中自己的丑态,而且还据此取笑他。甚至当勋爵在梦中用酒瓶砸了年轻议员后,第二天年轻议员就头疼欲裂。勋爵夜夜被这些噩梦和年轻议员的取笑折磨得寝食难安,濒临崩溃边缘。
最后,勋爵死于疑似自杀的车祸,而几乎与此同时,年轻议员也离奇死亡了。不知是勋爵在梦中杀死年轻议员后自杀,还是年轻议员不惜自杀也要死后仍追随勋爵去折磨他。与此类似的是短篇小说《大班》,大班是英国驻中国公司的一个小领导,他在中国利用职权搜刮财富,名利双收,志得意满。突然一次晚宴后,他路过公墓看到两个中国苦力在挖一个墓穴,但他却并没有听说谁死了。之后,他急于想弄清到底是谁死了却无法得知,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精神分裂的他想要立刻离开中国回到英国。临走的早上人们却发现他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最后他被葬入了那个墓穴中。在这两个故事中,两位成功人士用不乏卑鄙阴险的手段谋取到了地位和利益后,本以为就此心安理得,不料他们心中的平衡却早已被打破,良心的惩罚已不受他们控制悄悄来临,最终令他们不堪精神折磨崩溃而死。
5.性格矛盾者毛姆笔下的人性不仅是阴暗怪异的,还是矛盾多面的。事实上,这些"非正常人物"的共同特点就是外表看来非常普通甚至柔弱和善,但他们往往还有着与外表相矛盾的阴暗残酷的另一面,也正是这种反差令人们读来更觉触目惊心。如毛姆所说:"无论从外貌还是风度来讲,他都是非常确定的一种类型,这儿,我们来看看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矛盾。"[17]
除上节中所述的无论是表面严肃实则压抑着疯狂情欲的戴维逊牧师,还是身居高位精明能干实则灵魂早被蚕食空洞的勋爵,或是看上去平凡正常却心态扭曲的普通人等等外,毛姆小说中,这种性格矛盾、表里不一的人物还有不少。如在《患难之交》中,伯顿是位外表整洁、儒雅,严肃而富于幽默,沉静而谈吐得当,人缘很好,有和睦的家庭,并且是位成功的商人。他有迷人的魅力,绝无矫揉造作之感,给人和善慈祥的感觉。他会使你本能地有恻隐之心,认为瘦弱的他连只苍蝇也不忍心杀死。可没想到,他却是个十足冷酷的人,他带着成功人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打量着一个与他同姓的失败者,这个失败者游手好闲还曾在牌桌上赢过他的钱,为了报这点小仇,更为了显示自己的成功,他没有发发善心放过他,竟然故意让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在湍急的海水里绕灯塔游泳,说游完了就能给他一份工作。结果伦尼在游泳途中果然体力不支淹死了。老伯顿早料到这一结果,他只是想尽情戏弄伦尼,为此绝不吝惜夺取他的生命,他的冷酷残忍令人心悸。
第二节 常规的反叛者。
毛姆笔下还有一类人物,他们遵循个体内心的呼声而不关心甚至蔑视社会成规和他人的理解,他们的行为是自觉地与文明社会中大部分人的常规选择不同,因而不为世俗所理解和接纳,被大部分人们认为"非正常".
毛姆在《刀锋》中讲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两次世界大战间隙的一段时间内来自美国的一组人物的经历。这组人物中最特立独行、光芒闪耀的当属拉里·达雷尔。拉里从小生活在美国,父母双亡,由父亲的好友抚养长大。十几岁时赶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年纪尚轻的他谎报了年龄参加了空军。在一次作战中拉里在军队中结识的爱尔兰好友为了掩护拉里而牺牲,目睹好友的死亡,拉里从此发生了思想性格方面的转变。战争结束后,拉里回到美国,却迟迟不肯就业。拉里与他的未婚妻伊莎贝尔相互深爱,但因拉里不肯工作而没有完婚。拉里不仅不肯就业结婚,甚至提出要去巴黎"晃膀子",伊莎贝尔无奈答应他两年之后再作打算。两年后拉里依然不就业,坚持"晃膀子"的生活方式,其实拉里所谓的"晃膀子",不是游手好闲,而是通过读书探索关于人生的知识和真理,探索广大又深邃的精神领域。拉里每月有笔父辈留下的进项,靠这点钱过着清贫但温饱的生活。拉里真诚地想跟伊莎贝尔结婚,但拉里提供的较为清贫的生活方式与伊莎贝尔的期望差距很大,两人都不肯让步,因此分手。这之后拉里去过煤矿、农场做工,去过德国的修道院探索宗教和上帝,去过西班牙探索艺术,还读过大量关于科学的书籍,可不论宗教、艺术、科学都没能给他指出令他满意的出路。后来拉里来到了东方,在印度他终于找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他认为印度教能为他的灵魂找到出路,为他解释和提供人生的奥义。在他体验过与"绝对"合而为一的大彻大悟体验后,他没有决定从此弃绝红尘不再堕入轮回,反而决定重回美国,去体验广大的人间。之后,拉里按照自己的计划散尽自己的一点薄产,回美国做汽车维修工和司机,从此隐身于茫茫人海。
一战后的美国,正是一个空前的经济繁荣发展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一个青年人只要踏实勤恳地工作,就既能为自己赢得体面的地位和财富,也能为国家的繁荣富足尽一份力。
所以当拉里一战后回到美国休息了一年后还不肯就业时,他周围的亲友无一不感到不解和焦急,他们都觉得拉里的行为同正常的青年人相比,实在是非常不正常,纷纷劝拉里回归正途。伊莎贝尔的母亲认为"目前世界上,一个人总得做事。南北战争之后,有些人回来从不做事。他们是急停的累赘,而且对社会毫无益处。"[18]
伊莎贝尔的舅舅艾略特认为"拉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青年,毫无社会地位,他没有什么理由不遵从他本国共同遵守的习惯。"[19]
他还认为一个正常青年人来到巴黎无非就是要享受巴黎的浪漫奢华,混迹巴黎高尚的社交圈。并且"如果他过得是正常生活,我在里茨饭店或者富凯饭店或者什么地方总该会碰见他。"[20]
而当拉里告诉伊莎贝尔他打算到巴黎晃膀子,找工作也会找些汽车维修之类的工作后,伊莎贝尔说:"唉,拉里,人家会当做你发疯呢。"[21]
她盼望拉里在巴黎度过两年后能想通了,恢复正常,"像正常人一样做生意"[22].伊莎贝尔这样形容拉里:"他有时候使我觉得他非常古怪;他给我一个印象,就像是梦游者在个陌生的地方突然醒过来,摸不清身在何处似的。大战前他人非常正常。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厉害?"[23]
伊莎贝尔总觉得大战前的拉里"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设想他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24]
可拉里现在的行为和选择让她觉得非常不正常,如她所说"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25].当拉里告诉作者他打算散尽薄产到纽约做个出租车司机后,作者也调侃地说:"你应当关起来,拉里,你疯了。"[26]
拉里所选择的这种在众人眼中"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其实是遵循内心的声音寻求人生和世界的真理,先找到自己的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再把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派到世上去,使自己的人生不至于流于毫无意义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意义。如他自己所说:"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糊里糊涂的悲剧。"[27]
而其他大部分人,他们理所当然地按照常规和习俗去安排自己的生活,而很少想过自己做的意义是什么。在大部分人眼中,努力工作为社会创造最大的物质财富就是正常之道,而较多忽视精神的探索。现代西方社会,人们对工具理性的崇拜使人们忽视了价值理性的作用,社会发展的脚步已淹没个体的发展,人们的信仰支离破碎,精神的发展已赶不上科技经济的发展,而对意义世界的探索更是被信奉功利实用的现代人视为无用。因此拉里这样一个纯粹的精神探索者让大部分人很不理解也不适应。
在毛姆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同样有一位极不循规蹈矩的人物--斯特里克兰德。斯特里克兰德本来是伦敦一个普通的证券经纪人,他和他的太太还有两个孩子靠着他在证券交易所里挣得的足够的薪水过着在外人看来舒服稳定的日子。突然在斯特里克兰德四十岁的某一天,他毫无预兆地抛下他的体面稳定的工作和家庭,不负责任地到巴黎去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和别的女人一起私奔到巴黎去寻快活了,说不定很快就玩够了回家来。可当人们听说他是因为要画画而不是因为婚外情去巴黎后,更加不能理解他的行为,认为他行为怪异,甚至说:"这人简直神经失常了".[28]
斯特里克兰德从此以后摆脱了之前束缚他的家庭和事业,一心作画。作者这样描述他:"他像是一个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像不很正常。"[29]
他不仅放弃了在一般人眼中体面稳定又舒适的生活,在性情上也撕掉了文明人的矫饰,蔑视传统道德礼规,行事粗野,被人们认为怪异而不近人情。他抛弃妻子和儿女,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也不心怀愧疚,被人们认为没有良心,没有人性;他没有礼貌,对人态度粗暴;一文不名,还经常借钱不还;他不知感恩,还嘲笑真诚帮助他的朋友,甚至还与朋友的妻子同居然后又无情地抛弃了她,使她自杀使朋友伤心出走,而他对自己的行为却没有一丝歉意。他的行为无益于社会且已经构成了对别人的伤害,他的人品"理应"受到人们的鄙视和厌恶。然而毛姆对此却态度暧昧,甚至可以说他是带着作家的好奇眼光站在斯特里克兰德这一边,悄悄地揶揄嘲弄着视斯特里克兰德为怪物的人们所谓的正常的行为。他经常嘲弄斯特里克兰德的太太,比如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明明有能力自食其力,上流社会的规矩却让她认为自己被别人养着才是体面的。斯特里克兰德最后终于彻底离开了文明社会,在太平洋上原始的塔希提岛上找到了让他身心自在的地方,并在岛上与土着女孩爱塔结婚,在荒林里过着如原始人一般的生活,专心用绘画表达心中的图景直到病死。斯特里克兰德死后,他的画作流传到欧洲并受到艺术鉴赏家的赞赏,被认为是一代艺术大师。
毛姆在小说的开始描绘了一种"世间无数对夫妻"[30]的生活模式,这个模式中丈夫的能力够得起完成事业,夫人则持家有道招人喜爱,孩子们也是规矩可爱,然后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最后两位老人得到子孙敬爱,过着富足的晚年,而这一家人一生都是诚实、体面、满足的。毛姆认为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并且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但是他也"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31]
他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就彻底颠覆了上述常规的生活模式,他的行为和举止离奇古怪,对人们来说完全不可思议,对于文明社会来说是个"非正常人物".人们还认为他不通人情甚至认为他是邪恶的,因此总会引起人们的厌嫌和鄙视,如毛姆所说:"在英国或法国,斯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32]
可毛姆又说:"斯特里克兰德是个惹人嫌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33]
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对艺术的忘我追求精神和他产生的伟大艺术成就,也在于他带来了对另一种生活模式的真正价值的启发和思考。在《刀锋》和《月亮和六便士》中毛姆还描述了其他几位"常规的反叛者".如在《刀锋》中,毛姆描写了一位拉里在印度遇到的僧人,这位僧人五十岁前是个政府高官,受过欧洲文明的教育,有完美的生活,五十岁后却毅然抛弃一切,做了一个风餐露宿的托钵僧。
在《月亮和六便士》中,作者提到有一个年轻的医生阿伯拉罕,因为才能出众,已得到可靠的前程保证,可一次他来到一座地中海上的小岛上,马上完全被岛上的气氛吸引,像得到了启示般狂喜自由。从此放弃了原本家乡的一切,在这座小岛上度过一生。人们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都觉得他回了自己的前程,糟蹋了自己。从毛姆的议论里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我很怀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最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着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到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34]
总之,常规的反叛者们特立独行,蔑视常规,敢于打破身上的枷锁,追逐自我价值和自由的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