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触动。
我们的研究已经局限在当下化(Gegenw?rtigung)的领域内从而排除了对准当下化(Vergegenw?rtigung)现象(回忆、想象、预期等等)的讨论,换句话说,我们在此还只讨论通常意义上的知觉。在内时间意识流动着的原过程中,质素被个体化为最原始的同一对象性。在其上,根据它们对我们而言的规定性差别,基于同质性和异质性的法则,意识被动、自发地完成了联想统一的构成。从此,自我具有了自身同质而相互异质的感官场。自我此时已经面对着纷繁多样的对象性(被动性领域中的对象性还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对象)。自我的目光和注意力无法同时对所有的对象性加以把握,于是这里就出现了选择或决断,胡塞尔用触动一词表明了这一选择的过程。
触动一词所标明的是对象施加于自我的某种合意识的刺激(bewusstseinsm?ssigerReiz)或牵引(Zug)。这种刺激或牵引只有在自我对其来源加以主动地注意、关切,实现它的自身给予和对它的观察、认识之时才会松懈下来(Hua XI, 148)。所以,在触发这一现象下我们要区分两个环节:其一是在先的、自我之趋向(Tendenz),这种趋向是从意向性的背景、在自我的注意范围之外向自我发出的刺激而引起的产物,它也表现为兴趣(Interesse);其二是自我的注意(Aufmerksamkeit)或关切(Zuwendung),它可以说是对居于背景中的趋向、刺激和牵引的主动回应,通过这一环节,背景中的对象性成为了主动把握的对象,这里发生了从被动性到主动性的过渡(EU, 82),胡塞尔把自我对刺激和牵引的开放状态称为"接受性"(Rezeptivit?t),它是主动性的最低阶段。在其回应发生之前,自我对于背景中的对象性而言可说是处于"沉睡"状态,在采取回应之时才"清醒过来",触动在此就意味着"唤醒"(Weckung)。在《被动综合分析》第 33 节中胡塞尔还讨论了触动的传播(Fortpflanzung)现象,它意味着某一对象性的触动会被其他对象性的触动所加强,比如作为一个由独立片段(Stück)构成的整体对象性会促成自我对这些片段的注意(Hua XI, 155)。
不同的对象性统一对自我施加的牵引和刺激有所不同,唯有那些凸显(abgehoben)出来从而将其他对象性掩盖或遮蔽掉的对象性才会被自我注意到。于是,"触动首先预设凸显(Abhobung)"(Hua XI, 149)。而某物的凸显要基于其与他物的相对(Kontra)之上,故触动的生成首要地是基于相对法则。一串连贯而协调的音符构成了一段旋律,个别的音符并不孤立凸显出来,此时被把握到的是旋律整体。然而,如果演奏者的出了错,那么窜入的音符将从旋律整体中凸显出来,把之前的和谐掩盖下去。
通过之前的介绍,我们发现触动存在着力量上的差别,在自我回应刺激的瞬间,触动的紧张感达到了极限,然后飞速下降。这是以自我行为作为基准来看触动的力量差别。
如果从触动自身、从对象性在时间意识中的原过程来看,触动力也有一变化的法则。对自我施加的刺激、牵引的来源总是某种质素性的东西,它可能是刚刚进入个体化过程中的"这个",它也可能是经过联想综合所构成的意义统一。如果我们把准当下化纳入考虑范围中,那么触动的来源可以是更高阶的意义统一,比如一段回忆或者对未来的一段畅想。不论是何种类型的质素之物,它一定要通过某种时间化了的意向活动才能在意识中投射、被侧显出来,自我才有可能对之在场,注意到它。由于原印象对自我而言是"绝对的近处",从而相对于指向同一质素的前摄或滞留变更而言,原印象作为质素的被给予之处具有就该质素的原过程而言最强的触动力(Hua XI, 168)。原印象与其滞留变更先天地连接着,在一原印象处的"原始直观性"(originale Anschaulichkeit)、那"鲜活的自身拥有"(leibhafter Selbsthabe)于滞留中经历变迁,流入越来越远的过去。此时基于质素自身的同一性,从质素出发导向自我的刺激保持着同一,但是其活性和力量却开始下降(mindern)。在此意义上,胡塞尔也把滞留性的连续变更过程称为"雾化"(Vernebelung)(Hua XI, 169)。
通过对滞留中的雾化现象的进一步考察,胡塞尔区分了两类滞留,或者说滞留的两个阶段:其一是生动滞留,其二是空乏滞留。在生动滞留中,一个具体的超越对象得到映射,它在时间中蔓延,尚未流逝。不过,在生动滞留的演进过程中,直观的丰实性(Sattheit)将逐渐丧失,直至留下空的(null)直观性(Hua XI, 169)。与生动滞留相比,空乏滞留标明了空乏表象的原形式(Urform von Leervorstellung)。通过空乏滞留,对象性仍旧被保留在活生生的当下中,但是对象意义(gegenst?ndlicher Sinn)的内在区别则处在无中止的贫瘠化过程中。我们前面曾说过,触动基于相对的法则,于是在此由于区别的丧失,质素对象性的触动力也就同样经受着无中止的贫瘠化,变得虚弱无力。空乏滞留指向的终点是"一个空乏表象,它将其被表象者完全无区别的表象出来,被表象者在原印象中建立起来的、内在被凸显特征的全部财产都遗失了"(Hua XI, 170)。之前在介绍滞留和前摄的第一重意义时,我们也曾提到在滞留变更的过程中,被侧影显示的对象性意义(质素规定性)将丧失内在区别从而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无差别的统一。
那么此时就触动的力量而言,原本起源于质素规定性的全体特殊触动(Sonderaffektion)将转化为一个总体触动(Gesamtaffektion),通过质素规定性而构成的全体对象性意义将被隐含地(implicite)包含于其中,只有自我的目光能再次赋予其生命力,让区别再次产生出来(Hua XI, 171)。在此需要强调,这里的"贫瘠化"、"丧失区别"等等都是就质素的被给予性而言,我们并不谈及质素规定性和对象性意义本身,它们并没有被"改变",而是消失了。
这里还需要避免一个误解,即把触动的发生机制理解成这样的:质素首先在原印象中被给出、被规定,成为某种感觉材料,然后再向自我发出刺激或牵引。这种理解会导致《贝尔瑙时间意识手稿》第 15 篇手稿(Hua XXXIII, 285)中提到的无穷后退:从质素发出的触动光线自身也是处在背景中的东西,它自身也需要另一触动才能被注意到,如此以致于无穷,这类似于《巴门尼德》(132c-133a)中的"第三者"论证。胡塞尔在后期的手稿中解决了这一问题,其关键在于不把触动理解成某种事后被建立起来的东西,而是要理解为一种在一开始就存在着的自我与质素之间的关联,触动描述了这种关联的形式方面,而就它的内容方面而言则是于原始的本能。本能就是我与世界之间的原始关联,它决定了我在世界当中的朝向偏好:何者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何者乏味。
在此基础上,被自我主动构成的对象就首先是在偏好等级上处于靠前地位的对象。在此我们可以说,自我通过其先验主体性构成的世界形态,在其开端处就已经被定下了方向,它一方面依赖于被给予的质料对我们而言的规定性,一方面也依赖于通过作为触动的本能在纷繁多样的被给予之中的抉择和划分。
触动关系的本能性内容也可区分出不同的类型和层次,在所有的本能当中,"好奇"或者说求知欲是最为简单和基本的形式,因为自我被它所导向的是质素规定性,自我在好奇的引导下,在质素的"什么"(Was)也即它的规定性中得到满足。相较于其他的本能,好奇可说是一种为其他特殊本能进行奠基的普遍本能(Hua Mat VIII, 324)。
通过一种极端的先验还原,我们抽离掉联想综合的产物,限定在当下化的领域内,时也不考虑其他自我的影响,于是在这一终极视角下,自我和作为非我和世界原型的质素总是通过本能而关联在一起的,与自我这一极相对的质素就是世界极,自我的生命就是与这些被给予的质素的因缘际会。从来没有无世界的自我,也没有无自我的世界,于是自我的生存就总是在世存在(Sein-in-der-Welt)。正是在首先作为本能出现的触发机制的作用和实现之上,自我逐渐从"晦暗不明"的无意识沉睡状态(婴儿)中清醒过来,从前世界、从原质素(Urhyle)的领域中脱离出来,进入"明亮"的意识领域。自我和质素之间的关联,从原始的、无距离的、无区分的本能意向转变为有距离的、有所区分的、对象化的本能,最终上升到实践的和科学理性的意向性阶段,世界也从原始的感官感受建构为认始和实践所关联着的世界、一个高阶的主体间性世界。所以,自我从前自我的沉睡中清醒过来的过程,它从"万物一体"的原始生命感受中脱离出来的过程,即是自我把自身设立为相对于世界、相对于意识流中流变着的杂多质素而言的主体极的过程,也是把通过各类意向性构成作用而构成的具有意义的对象确立为客体的过程,也是它脱离和遗忘原始自然的过程。
本节已经完成了对胡塞尔触动理论的概要性介绍。同内在时间意识的综合、联想综合一样,触动时时刻刻中都在自我的注意力之外、作为意识的自发行为发生着,它们造就了形态万千的对象性产物,使自我的注意力从一个对象、事态等等转移到另一对象性,为进一步的、论题化的行动给出了前提条件。现在,建立在时间意识的本源性综合、联想综合和触动的作用之上,在每一知觉、回忆、想象等等直观行为中就出现了一个先天结构:视域(Horizon),这一结构只有建立在前面的内容上才能得到理解和澄清。
3.5 视域。
如果使用朴素一点的语言来描述,那么视域这一认识结构就揭示了如下的含义:每个人在经验中所获得的东西总是要少于他能够期待的东西;只要一个人想,他总是能够从经验中收获更多的东西。如果用胡塞尔现象学的语言来说,那么视域就源自如下事实,在外部知觉(不同于对心理活动的内省,也即内知觉)、想象或回忆中,被直观内容(或者是作为感觉材料的质素,或者是想象材料)所充实的意义总是要少于被意指的意义。
视域虽然也通过滞留和再造性联想以及触动将过去这一维度囊括进来,但胡塞尔对视域的分析更多地集中在将来这一维度上。根据之前的内容我们知道,通过前摄我们指向了活的当下中"切近"的将来,而通过诱导性联想,我们的期待意向指向了更为"遥远"的将来。但是触动不可能从将要到来的东西那里发射出来,因为它们此时还只是作为空乏的意义被意指着,它们还不是被规定下来了的质素或想象材料,它们还不是被充实了的意义或直观的内容。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中的哪一维度,视域都意味着经验之可能性的诸多活动空间(Spielr?ume, Hua XI, 47),意味着可规定的未规定性(diebestimmbare Unbestimmtheit, Hua XI, 6),意味着自我身体的实践自由(Hua XI, 15)。
依据胡塞尔的划分,与一个对象相关联着的视域有三重:内视域、外视域和世界视域。它们的关系"由内向外"层叠在一起,越是向"外",内容就越"贫乏",它们构成了我们对于生命的前理解,我们下面将分别予以介绍。
3.5.1 内视域。
内视域包含自我在其知觉或想象的对象、那个被主动的意向所意指的对象、那个自身在此被给予的对象上所意指着的全部意义范围。一物作为知觉对象在当下自身给予、自身在场,这是明证性的最基本含义,然而一物总是从一个方向、在一定距离上向我显现出来,我在这个物那里通过知觉所获得的总是该物的一个侧影(Abschattung)。知觉的意向光线最终瞄向的是具有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对象,但实项地(reelle)被给予的则是该对象的一个侧影。这被给予的侧影一方面可以向自我发射触动光线,诱导自我去"走近一点、看得更仔细一点"从而捕捉到更丰富的内容;另一方面,通过滞留、前摄和联想的共同作用,它成为一个指引(Vorweisen)或指示(Hinweisen),从而将自我的意向光线导向被给予的直观内容之外,导向缺席着的东西--该对象的另一些后续的侧影,进而该侧影就预先勾勒出了在知觉中被给予的显象序列(作为统一物的侧影)的"框架"或"轮廓",限定了它的可能性范围。例如一光滑球体可见的一面就预示(vorzeichen)了它那不可见的背面的"光滑","光滑"在此就是一种被意指的可能性构预示了后续的显象风格,它居于粗糙程度的逻辑可能空间之中。于是对象的侧影、显象或者说被给予的具有规定性的质素(在想象中则是被规定的想象材料)总是与一个指引系统相关联(Hua XI, 5),每一显象都指引着后续的显象序列,之前的显象序列和当前的显象共同预示了后续显象的风格。这种指引就是一种预期意向,在作为可规定的无规定性的视域当中,它预期着对象意义的可能性。一物的每一个侧影在其显现出来之前就已经被或多或少地被预料到了,于是每一侧影就要么充实了在先的意向,要么否决了它,充实和否决可能是完全的,也可能是部分的。不论是充实和否决,一物在诸多不同的显象更迭中都是作为同一物,作为持存的基底(Substrat),作为一个 X 被意指,被把握,被观察,被认识,被附予意义(Hua XI, 5)。内视域作为可规定的未规定性构成了一物(作为对象意义)的可能性空间,每一侧影、显象、质素统一的被给予都是对可能性空间的进一步更新(Aktualisierung)(Hua XI, 6),"每一个知觉阶段就其自身而言都是部分充实、部分空乏的意向衔接(Gefüge)"(Hua XI, 8)。被预示出来的可能性空间中可以区分出两类可能性:开放的可能性和悬疑的可能性(Hua XI, 39-43& EU, 105-108)。一枚快速旋转的硬币在停止转动时虽只有两种可能性:正面和反面,但在它停止旋转之前,这两种可能都具有同样的概率,它不一定是正面、也不一定是反面,但一定是两者之一,这即是开放的可能性,"开放"在此意味着可能性空间中的诸多可能性都具有同样的实现概率。但是如果一个外壁为白色的茶杯摆在我们面前,在茶杯的这一侧影所预示的内壁颜色的可能性活动空间中,白色脱颖而出:茶杯内壁不仅仅具有不确定的任一一种颜色,它更可能是白色而更少是其他的颜色。更复杂的情况是,我之前已对这个杯子有所了解,我知道它的内壁有两种可能性:黑色或白色,于是这两者就"超越"了其他的内壁颜色可能性并处在相互的争执之中,自我在此犹疑不决,只有当知觉中给出更为丰富的直观内容时,争执才可能得到裁决。
由于在对一物的知觉当中都有作为一内视域必然地与之相随,于是对一物的知觉就总是某种未完成的东西。这种未完成性表现在"深度"和"角度"两个方向上:就前者来讲,从一个确定方向以同一方式对物的知觉总是可以被不断地深化,通过拉近距离捕捉更多的细节、通过更长时间的审视,经由其侧影被充实的对象之意义作为该物的内容就会得到增长和丰富;就后者而言,通过不断地调整知觉的角度和方式,从这一面转向另一面,从看转为触摸转为倾听敲击它而发出的声音,该物的对象意义同样会得到增添。总体而言,由于内视域属于是知觉的先验结构,于是一物作为知觉对象而给出新的显象或侧影从而获得新的意义、主体对之拥有新的知识的可能性就总是存在着,这种可能性不可取消。对一物的"全知"只可能在无穷的显象序列中才可能实现,而我们所能达到的只是有限的显象序列,在收获新显象的同时,旧的显象也在慢慢"沉寂".于是对物的"全知"就是一个康德意义上的理想(Hua XI, 20),它在知觉当中不可能被实现。进而我们可以发现,康德的"现象"与"本体"的二分在胡塞尔这里就转变为显现者与其无穷的显象系列之间的差别,但与康德相左,先验现象学中显象与显现者的二分并不包含不可知论的意味,因为显现者在作为显象的侧影中自身在场,它不是在侧影"背后"、在一个"超感性世界"中作为先验能力的意向性所无法企及的领域,我们通过侧影认识的就是显现者自身,只不过我们永远不能达到这样的确定性:"对于这个东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知道的了",这情况就如同罗摩(Rama)、克里希那(Krishna)、那罗辛哈(Narasimha)都是同一位神明的化身,书写了他的"往世",但他们三者都不是那位神的全部。
3.5.2 外视域。
《被动综合分析》中第一次对内视域和外视域的界定,首先依赖于在"本真的被知觉者"(eigentliches Wahrgenommene)和"一同被呈现者"(Mitgegenw?rtigen)的区分,前者是内视域的成员,也即知觉的对象,后者则居于外视域当中(Hua XI, 6)。在《经验与判断》中,外视域的成员则被称为"伴随客体"(Mitobjekte)。内视域揭示了知觉对象的侧影指向该对象的后续侧影的预示(Vorzeichung)、指引或指示,就如我们前面所说的,这种预示具有"深度"和"角度"两个方向。与内视域相对,外视域所揭示的一方面可以是知觉对象本身朝向自身之外的指引或指示,另一方面也可以是在知觉对象之外(作为背景)中的对象向自我发出的触动、从而引起自我的注意作为回应(EU,28)。在内视域中,不断更替着的是作为对象侧影的显象序列,在其中对象保持同一,意义发生增值;在外视域中,自我的目光接连从一对象游移到另一对象,它有可能是通过一个对象而联想起了与该对象已结成对子的另一对象,或者是被另一个对象的触动所捕获、"搁下"了眼前的对象。但与内视域中的情况相左,于外视域中被预示着的对象在此并非清晰地被意指,而是在一种关系中被附带意指(EU, 172),关系的另一头是居于内视域中的对象。于是外视域中的对象就可能作为"在茶杯底下的杯垫"、"寄给我这本书的老师"、"可以切这棵白菜的刀"等等而被连带意指,通过这种跨越内、外视域的关系,先验主体性自发地构成了共同属于内视域中被知觉对象和外视域中被连同意指对象两者的一个意义成分,该成分只有后来经由自我主动地把握才能凸显出来,提升为知性认识的概念对象性。所以,通过外视域,我们发现每一对象都并非孑然而立,它有一个环境(Umfeld)、一个周围世界(Umwelt),它与其他对象居于指引关系编织而成的网络中。内视域作为可规定的未规定性张开了对象意义的可能性空间,内视域的更新过程即是意向的充实或失实过程,在其中同一个对象或基底 X 上的意义(也即Noema 的意义)或是相合地(deckend)增加、或是被更改。但在外视域的更新中还存在另一情况:基底 X 发生了改变,在以知觉对象为中心调整角度或深度的过程中,在外视域中被预期的对象或者向我发出刺激的对象可能会流失,不再居于外视域中。此时发生的就不再是意义的增值或变更,而是意向相关项(Noema)的变更。胡塞尔在讨论中并没有指出这一点,但依据他对内视域和外视域的规定,我们必然能得出这一结论。
3.5.3 世界视域与实践视域。
内视域向我们表明,一个知觉对象(也可以是想象的对象)的侧影或显象总是在不同的显象序列中的一个显象;外视域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对象都是处在一个与其他对象的关系之中,它们构成了该对象的背景;世界视域使我们了解,所有的对象都处在一个时间和空间的统一当中,它们都是在世界中存在着的对象。胡塞尔指出,被世界视域所揭示出的经验的统一性(它们都是在世界中的经验)不仅适用于一切自然的、未经劳动改造的物,也适用于一切人工物、用品、文化产品以及在世界中作为主体生活着的动物和人(EU, 29),它们在统一的时空场中必然有自己位置,如此我们才能在"此时此地"或"别处、那时"经验到它们。所以,"一切实在东西(Realen)的实存就从来且永远不会有别的含义,它只意味着实存于其中(Inexistenz),意味着在宇宙中、在时空性的开放视域中的存在(Sein)"(EU, 29)。所以,世界实际上是在这一最宽泛的视域中被构成的理念,它是世界视域的相关项。我们从没有获得完整的世界经验,只是由于我们的经验总是在最宽泛的开放视域中获得,于是所有的个别经验都被认定为对世界的总体经验的一部分,世界于是成为了我们所有的经验、实践和判断的基底。如果我们抽离掉科学的理性化(Rationalisierung)和理念化的成就,我们就会回归到一个预先被给定的、先于理论反思的生活世界。
世界视域虽然是最外层的视域,但它反而是最底层的视域,因为通过世界视域所预示的意义和规定性最为空泛,而外视域和内视域中被预示的意义和规定性则更为具体和丰富,它们建基在世界视域之上。所以现象总是相关于某个世界的现象,现象学作为对获得现象之方式的静态或动态结构的揭示,就总是一门世界现象学。
到此我们已完成了对内视域、外视域和世界视域的介绍。最后还要补充一点:视域不仅仅是对象之意义的可能性活动空间、与对象相关联的环境或者说世界,它还是我的主体性或"能动性"(T?tigkeit)的范围。内视域中的显象或侧影的更新、目光从处在前景中的对象转向在背景、在外视域中向我发出刺激的对象,或者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经验同一个对象,以上这些都是通过身体(Leib)作出动作才引发出来的(EU, 89)。
转动双眼、摆动头部、蹲下或起立、从这一处走向另一处,这些为我们的知觉服务的身体动作被胡塞尔称为动觉(Kin?sthesen)。身体是自我在世界中、在时空统一性中的定位点。每一个身体动作、每一个身体姿态的改变都对应着显象序列的变化,胡塞尔将动觉与对物的知觉之间的这种因果关系称为"引发"(Motivation)(Hua IV, 58),动觉是引发者,对物的知觉是被引发者。例如,由于头部位置和眼球位置的调整,观察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对应的就是显象序列的彻底改变,所以身体的功能就是知觉器官(Hua IV,56& Hua XI, 13)。由于身体总是我的身体,所以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每个动觉在完成之就已经被我预期了,基于这种预期,身体的自由运动的可能性同样组成了一个活动性空间、一个实践的、动觉的和自由的视域(Hua XI, 15),它引发(motivieren)着其它三重视域的更新,于是在每层视域中被预示的不仅仅是对象的可规定的未规定性,也包括我的未定的行动--"我能够"(Ich k?nnen)。
通过发生现象学对视域结构的揭示,我们才能澄清一个谓词判断的证实或失实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举例来说,一个命题:S 是 P,其中主词是 S,它的谓词是 P,这一命题作为意义统一(Einheit der Bedeutung)只有在作为对象的 P 被规定为作为基底的 S 的谓词时才会被充实。于是这就要求,在充实着意义的知觉当中,不能单单是 S 作为对象、也不能单单是 P 作为对象被自我的意向所"抓住",而是 S 和 P 必须在一种摆明性(explikativ)的综合中被同时把握住,此时 P 会作为谓词给基底 S 附加上自身的意义。
首先,在摆明性的观察中,自我的意向性首先在主题性的把握中"看"到了作为基底的S,此时自我也同时感受到了来自作为 S 的非独立因素的 P(它奠基在 S 之上)的触动,于是自我的注意力转向 P,但在同一时刻对 S 的把握并未消失,此时自我在内视域中、在背景中仍然拥有对 S 的意向,S 作为主题被保留下来,于是在自我的目光从 S 转向 P的过程中,我们不是认识了作为独立存在的 P,而是通过它的特征或属性 P 而给出自身的 S(EU, 125-126)。此时自我就同时拥有对 P 的"前景"意向和对 S 的"背景"意向,但由于 P 的把握与对 S 的把握之间被动地发生了摆明性的吻合,我们便把 P 作为 S 的规定性确立下来,基底 S 的意义上被附加了作为其规定性的 P 的意义,于是对命题"S 是P"的判断行为在这一观察的基础上获得了充实。在这一过程中"S 是 P"这一事态也在判断行为中作为对象意义被动地建构起来了。在素朴地施行判断的态度下,我们处在对象立场中,判断行为中被构成的事态本身还不是对象。如果我们进入反思的、批判的态度,从对象立场转向判断立场,"S 是 P"自身也可以作为对象被给出,此时发生的就是名词化过程。自我将在被动综合中预先构成的产物加以主动的把握,这里不再是进行摆明性的观察--素朴的把握,事态的意义(Sinn)被表述出来就是"S 是 P",它被充实的判断意义(Bedeutung)不再是"S 是 P",而是"S 是 P,这是真的".
在前谓词经验以及从中发展出来的对各种观察类型的分析基础之上,谓词经验将最终得到理解,《经验与判断》一书的主旨便是在此,我们这里不再作进一步的介绍。
3.6 总结。
到此我们已完成了在本章最开始预设的目的,即对前谓词经验结构或者被动综合的揭示,澄清了先验逻辑的基本观念,从而理解了在何种意义上胡塞尔认为先验逻辑是对形式逻辑的一种补充。在胡塞尔的眼中,形式逻辑总是预设了一个世界的存在从而具有实证性。经过作为先验逻辑的先验现象学理论的说明后,形式逻辑所奠基于其上的世界和个体经验的起源就得到了说明和澄清,于是在逻辑学整体中就再无晦暗不明之处。但正如我在文中很多地方都已指明过的,先验逻辑仍有一个缺乏反思和澄清的地方,即质素的起源,而它恰恰又是先验逻辑不可或缺的前提。虽然时间的构成不关注于内容和差别,但恰恰是质素的被给予--原印象的不断更新使得当下成为"活的"当下,不然意识流的流动就将不可能。再者,联想综合所基于的法则--同质性和异质性也已经预设了质素对我们而言的规定性,何者与何者相同质、何者与何者相异质,这已经在最开始就被确定下来了,联想不过是沿着既定的轨道继续前行。推到最远处讲,世界之为世界,在意向构成的开端处,通过质素的规定性以及自我与之关联在一起的触动关系,就已经被确定下来了。这意味着,从现象学的角度看,我们所构成的世界形态是预定的,我们不可能构成别的可能的世界。我能经验什么(先验主体性),我实际上经验了什么(质素),我更愿意经验什么(本能),并不是我能够完全决定的。至少在先验哲学的先行者康德那里还保留有一个上帝的位置,从而有回答如下问题的可能性: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而非别的?而在黑格尔那里,向我们显现出来的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则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化,黑格尔试图将它们的形态归因到精神的内核--逻辑理念那里;而唯有在胡塞尔这里,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被提出过。究其原因,这是现象学的描述方法所必然导致的结果:描述只会道出世界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什么样,但不道出为什么是这样。
进而,质素起源问题,作为先验现象学未曾回答同时又被预设为前提的问题,就需要另一项逾越已有现象学理论的答案。
我认为,质素所表示的是一种逻辑规定,它是在已然产生的诸多逻辑可能性之间的选择。这种选择不是由先验主体所作出的,而是由设定了我们的先验主体性以及我们所处的世界之形态的另一主体所决定。于是关于主观性的先验逻辑最终还要奠基在一门更为根本的逻辑学之上,它讨论所有可能世界的规定活动,并暗示出通过逻辑和数学的思维创造新世界的可能性。在此意义上的逻辑学将是一门理念科学,我们将在结论中对之加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