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培尔·金特的自我是生存的自我
很多研究易卜生的学者都认为易卜生的《布朗德》和《培尔·金特》的创作受到了克尔凯郭尔的思想影响,但易卜生并不承认,他只是说:"刻画一个将实现理想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的人,难免会跟克尔凯郭尔的人生存有一定的相似之处。"[1]
从易卜生的话可以看出来,《培尔·金特》中培尔的自我与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思想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克尔凯郭尔关注生存(existents),这个概念与哲学史上的存在有关联,存在指的是一切的存在或存在物,人就在存在之中,并且人与其他的存在物是[2]在同样的位置上的,而克尔凯郭尔将人的存在分离出来,专指人的生存,人的生存就是人的本质的实现过程,而人的本质被克尔凯郭尔定义为一个辩证的自我实现过程。
"他认为社会中的人们由于内在精神的自觉缺乏,逐渐倾心与客观事物而忘掉了自我,他要求人们从忘却'自我'的状态中回到真正的'自我'上来。"[1]
怎样才能回到真正的自我呢?人的生存怎样才能实现本质呢?克尔凯郭尔的理论从精神人性论、生存境界论两个方面对人的生存做出了解答。我们也将从这两个方面观察培尔·金特的自我的生存。
第一节 精神人性论中的自我。
一 存在的人先于自我而存在。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只是有限与无限构成的综合体,是两种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人的本质是精神,精神就是自我,人具有成为精神的潜在可能性。"自我(self)是有限与无限的有意识之综合,这综合与其自身发生关系,它的任务是只通过上帝关系而成为(become)自身。"[2]
基督教将意识和灵魂看作是先于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在生存的初始阶段,心灵只是被动的接受一切,而意识不到有一个自我,即人的综合是无意识的。人的综合并不是自我,自我和精神的综合是有意识的,它是指人处于绝望中并意识到绝望时,人就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有限与无限的综合,人自身内的灵魂与感觉之间的关系就会试图将它本身与人的综合联系起来,新产生的那种关系就是肯定性的第三者,这就是自我。人生存的任务是要成为有意识的自我,把自我当成人的生存中要完成的任务。也就是说,这里有两个意思:1,存在的人是先于精神本质先于自我而存在的,也就是存在先于本质;2,人具有成为自我的潜在可能性,人生存的任务是实现自己的精神本质,是要实现自我,这个实现人的本质的过程是在具体的人的生存过程中实现的。
存在先于本质说明人的综合是无意识的,是意识不到人的自我的,因此培尔·金特在第五幕第五场中回忆反思过去的人生,用剥葱头的形象手法来揭示自己的一层层身份:垂死的乘客、北美的淘金者、猎人、考古学家和预言家等身份,可培尔剥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的大半生到最后成了一个空心,培尔的自我是空洞,是没有的,也就是说培尔大半生没有实现自我。这个剥洋葱的象征从反面说明了人的存在是先于自我而存在的,如果不去寻找自我,实现自我,或者实现自我的方式是错误的,那么自我到最后也不会建立,只会停留在人的综合这一阶段,最后在绝望中看不到出路。这种用现实事物的特点来象征与其特点有关联的哲学思考的艺术手法,让我们更容易看清人成为没有中心的存在的尴尬、绝望处境。
培尔·金特在他的一生中不断的寻找真正的自我,这种寻找的姿态是符合存在的人先于自我而存在这一命题的。"我期望你的主要是一种彻底的、真正的自我主义,这种自我主义会使你在一段时间内把你自己以及你的工作当成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其他所有事情都不复存在。现在,你可千万别把这个建议看作是我本性残忍的证据!你如果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1]
既然存在先于本质,那么人就有理由希求实现自我。易卜生的自我主义在培尔·金特身上既表现为培尔对自我的拔高、崇拜,又表现在培尔在行动上一直向自我靠近,虽然他走了很多弯路,但他表现出了一种主人翁意识,即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做主,"一个人必须发展自我、张扬个性,人的一生必须要由自己来'做出决定',在现实生活中应该通过选择和参与来做出这一决定。"[2]
培尔的主人翁意识是非常明显的,他的主动选择的次数非常多,每一次选择都是对自己负责的表现。
二 精神运动的归宿是单个的个人。
精神运动即是人在生存中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单个的个人是精神运动的最终目的。从基督教的立场上看,就是成为一个虔敬信仰的基督徒。克尔凯郭尔自己曾说:"在我所能做的每一件事中,我都会把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到这个范畴上,这里的运动自一次表现在:达到单纯,或者从公众人(the public 或者 crowd-man)到'单个的个人'."[3]
可以看出,单个的个人指的是人自身的单纯性,强调个体的人与公众人的对立。
克尔凯郭尔单个的个人与培尔·金特以自己为中心的价值观不同,它是说明"人如何能够从社会中分离出来形成完整的、单纯性的人的理论。"[4]
克尔凯郭尔的个人可以分成四个层次:样本式的人、日常意义的人、人格的人、个体的人。样本式的人模仿他人,日常意义的人是平庸的人,既受他人支配又试图保持自我,人格的人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个体的人与上帝形成了生存性的关系。其中平庸的人是我们从得到救赎之前的培尔身上能看到的,他是日常意义的人,就像是铸纽扣的人所熔铸的人,奉行的是让人们常说的中庸之道,最后的命运是在铸勺里和别人铸成新的纽扣。
第二节 生存境界中的自我。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的本质的实现过程,是由生存三个境界组成的,他们分别是美学境界、伦理境界和宗教境界。上述三个境界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人的本质运动的逐层提升的过程,宗教境界是人的生存的最高境界,培尔的一生具体表现了这三个境界的不同特点,他又通过这三个境界一步步实现了自我。
一 培尔·金特在美学境界的矛盾和上升特征。
美学境界是注重感觉和感性的境界,美学境界内部又细分为直接性美学境界和反思性美学境界,培尔·金特在这两个境界中都有表现,但他积极的方面还是与反思性的美学境界相连,是反思性的美学境界才使他有了实现本质的可能。
直接性的美学境界是人的生存境界中的最低的层次,追求的是人的感性快乐,生存于其中的主体被欲望和外在的环境所支配,往往陷于有限的、暂时的因素,这个生存境界的基本命题主要是满足人的欲望。培尔·金特拐卖新娘被通缉后,他在山上的荒唐经历类似于直接性的美学境界,他沉迷于酗酒和肉欲,追求自身的感性享受,没有伦理规范,就像动物一样,这种欲望与精神分离,和伦理和宗教相对立,忽视了人的综合中的无限与永恒的因素,自然不会实现人的本质,更无法实现培尔的理想,最终因为只关注有限性而产生绝望情绪。
而更高一层的反思性的美学境界与直接性的美学境界相反,它注重的是人的综合中的无限、永恒等扩展性因素,在这个境界中,生存主体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识,但这个境界缺乏现实性,主体往往脱离现实,一味的追求无限与可能,这往往导致现实的失败。培尔·金特对自我的幻想就是他对自己的无限性和永恒性的追求,但这幻想是不接地气的,培尔一心幻想有一个无比高大、光辉的理想要由自己来实现,这表明他已经把自己与他人和环境区分开来,他有了自我意识,但这个理想是与他的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的,他只能在幻想中实现,却无法把里这个无限的理想收归到自己的身上,通过他一生的追寻,最终在埃及开罗精神病院发现自己的追逐是虚妄疯狂的,从而产生了绝望的情绪。
二 培尔·金特在伦理境界的模糊存在。
克尔凯郭尔学说认为绝望是一种"致死的疾病",人在美学境界产生了绝望,必然会借助与上帝建立起个人性联系,利用自己的决断力和行动,进入伦理境界。伦理境界注重的是普遍性、责任和透明性,以成为普遍的人为人生目标,适应伦理规范,以结婚和工作为己任。而且在伦理境界中的人也做出了绝对的选择,使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再者个人在伦理境界中与上帝建立了一种个人性关系,是人宗教意识的初级阶段,他试图开始建立自己的自我。
按照伦理境界的划分,培尔·金特的伦理境界过程是似是而非的。他在海外游历的过程既可以看作是伦理境界的,也可以看作是美学境界的。
首先,培尔摆脱了绝望的情绪,他开始试图建立自己的自我,他将自己的理想分别建立于金钱之上、爱情之上和知识之上,建立自己的自我,通过完成伟大的事业,在事业中展现宇宙间的金特的崇高,也是一种透明性和目的性的显现,而不是像美学境界中的空虚幻想;其次,他的善恶伦理意识进一步觉醒,虽然他贩卖黑奴,但他知道这是罪恶的,在返航回家的途中,他甚至主动提出要为辛劳的船员们加钱,看到有人落水,他大声呼救,要求船员们下水救人,这些都表明培尔不再是家乡里胡作非为的小伙子了;再者,他与上帝产生了一定的联系,当狐朋狗友们掳走他的游艇与财富时,他大声呼喊让上帝惩罚罪人,这能够侧面显示培尔对上帝的信任与依赖,当游艇沉没后,培尔又赞美上帝庇护眷顾自己,他自己做了贩卖黑奴的生意,心中却一直害怕上帝的惩罚,在返航回家时在船上时时念叨自己是没罪的,说明在危险的海船上,近乡情更怯的培尔在脆弱时投向了上帝的怀抱。培尔建立真实的自我,伦理意识的觉醒和对上帝的皈依说明他进入了伦理世界,并且在为进入宗教世界做自我成长的准备。
但培尔在游历时期所表现出的也不完全是伦理境界的特征,他仍然保留了美学伦理境界的特点,显示出他身上仍保留着动物性和幻想的特点。培尔在海外游历时期坚持的仍然是山妖的利己主义,"要毫无保留地献身于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的事务上。"[1]
其次,培尔的人生目标不是成为普通人,仍然是宇宙间的金特,他也不以结婚和工作为己任,这不具有责任性和普遍性。这些注重感性、感觉的因素使他仍然停留在克尔凯郭尔的美学伦理境界,两种境界特点都同时表现在培尔身上,使培尔在伦理境界的过程看起来模糊不定,不能说培尔已经彻底进入伦理境界。这也是易卜生与克尔凯郭尔的关于人生探索自我思想观念的不同,易卜生认为活着就是一直同内心中的山妖相战斗,而克尔凯郭尔则把这场战斗分成了好几部分。
三 自我在宗教境界的最终救赎。
我们从上面的分析得知培尔·金特的伦理境界并不完全,那他是怎么进入宗教境界的呢?笔者认为培尔·金特之所以能进入宗教境界,一半的原因是由于他自己最终醒悟忏悔,另一半的原因则是由于苦等他半生的索尔维格为他祈祷,请求上帝宽恕他实现的,培尔在索尔维格的爱情与祈祷下找到了自己的真正面目,实现了自我的本质。
挪威研究易卜生的专家比约恩·海默尔曾经提出"到底是易卜生的还是索尔维格的培尔?"这一问题,因为培尔最后问索尔维格:"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儿去啦?"索尔维格回答:"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1]
这让人产生疑问,培尔是经历大半生的海外流浪生活的,他是在错误的道路上离完整的自我越来越远的,为什么索尔维格一句话就拯救了培尔一生的罪孽呢?她一句话就可以把培尔大半生只为自己而活的错误行为全部抹去吗?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宗教境界和伦理境界在人实现自我的作用上给出解答,宗教生存是人的生存的最终目的,宗教自我是人的生存的最终任务,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人在上帝面前是有罪的,但只要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虔敬的信仰上帝,经历宗教对伦理的目的论悬置,是可以使人进入宗教生存的,最后由索尔维格代表上帝宽恕了培尔,让他获得上帝赐予的永福,实现了人生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