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库恩哲学,学界保持着持续的研究热情,形成的各类文献可谓汗牛充栋.整体而言,众多研究成果所反映出来的,是人们对库恩哲学主要内容和基本观点的全面、深刻而又堪称准确的认识.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对库恩哲学的研究已经是完成时,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必要性已经失去.只要对库恩着作进行较深入地品读就会发现,其中所涉及的不少问题并没有得到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对它们的研究、讨论都很不充分,更遑论解决,"库恩损失"即是其中典型一例.鉴于目前学界对"库恩损失"研究欠充分、认识较模糊的状况,本文从辩证法视角对其基本内涵和意义做尝试性的探讨,以期引起大家对这一问题更深入研究的兴趣.
一、"库恩损失": 含义、内容及其特征
学术界命名的"库恩损失",源于库恩本人的如下表述: "化学界转变到拉瓦锡范式,就像物理学转变到牛顿范式一样,不仅意味着丧失了一些可以问的问题,而且也失去了已得到的它们的解答.""当一个科学共同体抛弃一个过去的范式时,它也同时抛弃了具体体现这一范式的大部分书籍和论文,即不再把它们作为专业核查时的适当依据.""革命常会使共同体的专业关注范围变狭窄,使它的专门化程度增加,并使它与其他的科学或普通的团体间的沟通更加困难."这些表述表明,科学革命表现为新理论取代旧理论,也就是库恩所说的旧范式的失败和新范式的确立,但新理论或新范式与旧理论、旧范式相比,前者并非全面占据优势,而是在某些方面可能还处于劣势,其能够说明的内容不是增多而是减少了.这也就是说,科学革命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收获,原来的收获有可能在革命中遭受损失,此即"库恩损失".
"库恩损失"这一结论,是库恩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其基本理论观点的一个逻辑结果.在库恩看来,不同范式之间具有不可通约性,这意味着"竞争着的范式的支持者在不同的世界中从事他们的事业",而"两组在不同的世界中工作的科学家从同一点注视同一方向时,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既然革命是新范式取代旧范式,那么"在革命之后,科学家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新范式指引下,科学家们会关注新的研究领域,试图去解决新的问题,采用的是与原来根本不同的手段和方法.如此一来,相信旧范式的科学家们所关注的那些旧领域、老问题,以及所使用的传统方法和工具,就变得不合时宜,它们的丧失是必然的.这实际上有点类似于"另起炉灶",虽然可以在某些方面和某种程度上使面貌焕然一新,但不能否认的是,原来已经获得的成果将无法得到完全的继承,一定会有所损失."库恩损失"包括哪些具体内容? 库恩本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在某些方面是具体而明确的,但在另一些方面却有些含混,需要通过认真品读和仔细体会才能挖掘出来.
首先,是问题及其解答方面的损失.问题对于人类科学事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既是科学活动的起始点,又能够引导科研工作走向深入.科学的发展,有赖于一个在科学家看来值得追求的既定目标,这个目标甚至会成为科学家从事科学活动的精神支柱.对科学既定目标的追求过程表现为一系列问题的解答,正是因为对问题的不断深入研究、探索并不断提出行之有效的解答方案,才使得科学家确信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但是在库恩看来,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常规科学时期,即科学共同体遵循一个共同的范式而展开研究的时期."科学共同体取得一个范式就是有了一个选择问题的标准,当范式被视为理所当然时,这些选择的问题可以被认为是有解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只有对这些问题,科学共同体才承认是科学的问题,才会鼓励它的成员去研究它们."但在科学革命后,科学共同体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目标,它们所信奉和遵循的范式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旧范式视野中的问题将不再是新范式所认定的问题,对相应问题的解答自然也不再有效.对于那些对旧范式还抱有同情的科学家和习惯了旧范式的普通社会公众而言,这个过程中的损失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是具体知识和研究经验方面的损失.在某个范式占据主导地位的常规科学时期,科学家可以心无旁骛,对自然界的某个领域做长期细致而又深入的研究.这种定向研究必然会积累起日渐丰富的关于事实方面的具体知识和关于工具、方法应用方面的操作经验,它们中的大部分存在于教科书和学术论文中,还有一小部分需要依附于特定的研究者个人.但是,这些知识和经验是在旧范式的规范指导下获得的,它们是旧范式的具体体现,而科学革命则要抛弃旧范式,于是,它们被同时抛弃的命运就无可挽回.首当其冲的是大量的书籍和论文,它们被宣布为无用或错误,时间一长便遗失殆尽,少量侥幸留存下来的也只剩下了些许史料价值.那些身负丰富经验和特殊技能的科学家,有的会试图继续维护旧范式和对新范式加以抵制,但随着新范式的日益强大和占据主导地位,这一部分科学家就不再被视作科学家了.这种情况的出现当然也是一种损失.
再次,是研究范围和研究团体间沟通能力、方式、程度等方面的损失.每一次科学革命后,"虽然科学一定会向深度发展,但却不一定会在广度方面有所拓展.如果它确实在广度上有所拓展,那也主要是表现在科学专业的激增上,而不是表现在任何一个专业关注范围的扩大上".事实确实如此,每一次科学的重大进展,都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研究深度的增加,与之相伴随的是专门化程度的提高和难度的加大.在这种情况下,贪大求全的研究方式越来越不再适宜,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也越来越难觅踪迹.无论是科学家个人还是科学共同体,其关注的研究领域日渐狭窄,一旦选择了某个领域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就基本上意味着这个科学家失去了研究其他问题的可能,"博士"之"博",越来越失去了"广博"的意涵,而转义成为了"专"和"深".
而在不同专业的科学家或科学共同体之间,由于在研究对象的性质、所使用的方法和工具甚至思维方式等方面都存在着越来越大的差异,使得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困难,甚至根本无法找到沟通的渠道.对于这一方面的损失,科学家们有着越来越多的切身感受.
最后,是有效性、精确性以及简单性等方面的损失.有效性表现为理论对自然现象及其关系的令人信服的描述、诠释和作出能够诉诸检验的预言; 精确性是指理论结果与观察实验所获得的经验结果的符合程度高; 简单性则是用最简单的理论表述去容纳尽可能丰富的经验内容.新理论能够成功地取代旧理论,并不一定意味着前者在有效性、精确性和简单性方面优于后者,实际上情况有可能恰恰相反.比如哥白尼的日心说天文体系,在提出以后的相当长时期里,在上述三个方面都有不及托勒密地心体系的表现.第一,地心体系在解释众多为人们所熟知的日常现象时要比日心体系有效得多,日心体系对恒星视差的预言也无法兑现,这迫使哥白尼尝试保留对行星运动的传统解释,即便这样,他的学说里所包含的不和谐也没有隐藏多久.第二,哥白尼对精确度的要求也不高,据说,他曾对弟子雷悌卡斯表示: 若理论与实测之间的误差不超过10‘',他即满意.按照日心说进行推算,得出的结果也确实不如地心说精确.第三,从整体上看,哥白尼体系在简单性方面要比托勒密体系优越,但在某些具体现象的解释上,前者也有逊色于后者的表现.如在谈到太阳高度的季节性变化时,库恩就强调"在实践中回到托勒密的解释反而更简单".
既然在新理论、新范式取代旧理论、旧范式时会带来上述诸多损失,那么前者是如何获得成功的,其在与后者的竞争中靠什么取胜? 库恩的结论是,科学家们"做出这种选择,只能基于信念".但任何信念都不可能凭空产生,没有任何支撑的信念是无法想象的.持有某个共同信念的共同体,其大多数人能够接受这一信念,依靠的是长期的灌输、劝说和教育; 但在其最初的先驱者那里,产生出这样的信念却需要另外的理由,他要确信从属于这一信念的具体目标的实现会使他以及其所属共同体有所收获,并且这种收获从整体上看要比以往更多更大.
对于科学家而言,新理论新范式为他们描绘出来的是一幅比旧理论旧范式更加诱人的美好前景,因而使他们逐步坚定了对它的信念,他们确信它所带来的好处会更多更大,于是对其趋之若鹜,即便明知道会在某些方面造成损失也在所不惜,义无反顾.由此看来,"库恩损失"充其量会使科学家在放弃旧理论时有短暂的犹豫,而绝不会使之因此停下自己前进的步伐,因为他们明白,损失只是暂时的和局部的,某一方面的损失可以从其他方面的收获中得到补偿,此时的损失也可能随着新理论的成熟与完善而在不久的将来得到补偿.
"库恩损失"的暂时性特征,库恩本人非常清楚,他分析了拉瓦锡化学理论的建立所带来的损失后指出: "这种损失也不是永久性的.在 20 世纪,有关化学物质的性质问题及对它的某些解决一起,又重新进入科学."这表明问题及其解答方面的损失是暂时的,在科学后来的发展中会被重新提及并焕发新的生机.那些包含着已有知识和经验的书籍、论文的被抛弃所造成的损失,则会随着新范式指导下的新的教科书和研究论文的不断扩展和充实而得到弥补,它们的一部分会被新范式所修正并容纳,只有被确认价值很小或根本没有价值的那一部分,才被彻底抛弃,这可以使损失降至最低.至于研究范围变得狭小、沟通交流变得困难而出现的损失,则主要是针对特定科学共同体而言的,这样的损失可以由其他科学共同体的研究活动加以弥补,就整个人类的科学事业而言则不存在这一方面的损失.
"库恩损失"所表现出来的局部性特征,则使人们感觉到这似乎根本构不成什么损失,因为它可由其他局部同时得到的更多的收获和进步来补偿.比如,一个新理论可能在精确性上比不上旧理论,但在简单性、广泛性上却优越得多; 或者是在一致性方面有损失,但在有效性方面却有很大的进步,等等.在很多情况下,为了在某些方面取得更大的进展,在另一些方面作出让步或暂时后退是值得的,有时甚至是必须的.在不同理论之间进行评价和选择时,科学界常常无法做到"鱼"与"熊掌"兼得.正如库恩所说: "简单性、精确性以及同用于其他专业的理论的一致性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有意义的价值,但它们不是等量齐观的,而且它们也不都是以同一种方式被运用的.""他们也不时地牺牲一下解释权力( 无论怎么勉强也得如此) ."因害怕带来某方面的损失而不敢提出、选择新理论,是庸人自扰,不利于科学的进步.
二、一种揭示科学发展辩证法的独特视角
"库恩损失"揭示出了科学发展的辩证规律.马克思指出: "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 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恩格斯说: "辩证的思维方法同样不知道什么严格的界线,不知道什么普遍绝对有效的'非此即彼! ',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学的差异互相转移,除了'非此即彼! ',又在恰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 ',并使对立通过中介相联系."在库恩的着作中没有看到关于辩证法的只言片语,他对辩证法的态度是个谜.但通观他那既迥异于累积式科学发展观又与"不断革命"式科学发展观根本不同的崭新观点,其既强调常规科学的进化又强调科学革命的突进、视科学发展为两者既对立又统一的过程的观点,所蕴含的辩证法思想是不言而喻的,而"库恩损失"就是这种辩证法意涵的突出表现."库恩损失"对科学发展辩证法的揭示,可以概括为以下几方面内容.
其一,得与失的辩证法.得与失是一对矛盾,两者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没有得就无所谓失,没有失也无所谓得.得与失总是共存于同一过程、同一事件中,两者在一定条件下还能够相互转化.过分追求得,常常引发意想不到的失; 容忍和接受一定程度的失,有可能收获令人惊喜的得.
科学革命中的"库恩损失",所体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得与失的辩证关系.一种新理论的形成和被接受,总是伴随着旧理论的衰落和被抛弃.新理论固然在很多方面要优于旧理论,但也常常存在不及旧理论的方面,而旧理论中一些具有优越性的内容和特性,会随着它的被抛弃而损失掉,因而"库恩损失"无法避免.但在科学界和一般社会公众中,存在着一种习惯性的看法: 能够有所收获,当然令人满意和欣喜; 而一旦失去,则会让人感到沮丧和不满.因此,人们愿意看到收获时的硕果累累,而不愿看到原有的成果遭受损失.在收获与损失并存的情况下,则常常是报喜不报忧,有意无意夸大收获而隐瞒损失.正如库恩所言: "在科学革命中有失也有得,而科学家似乎对前者特别视而不见."只强调科学革命中的收获和成功,看不到这个过程中所存在着的这样那样的损失,这违背了辩证法规律,对于科学而言是在讳疾忌医,不利于科学的进一步发展.第一,这容易导致对旧理论的全盘否定,使科学的进化链条中断; 第二,这可能形成对某些理论的不当评价,夸大其作用,拔高其意义,当发现其存在不足时又陷入惊慌失措和极度失望; 第三,可能导致对科学发展史的认识简单化,将其看成一个直线前进的过程,忽视其中的曲折和复杂,进而对科学的未来产生过高的期望.因此,充分认识"库恩损失"所体现出来的科学发展中得与失的辩证关系,有利于形成对科学发展全面而准确的把握.
其二,进与退的辩证法.进是进步、进化,是事物向上、向前的变化趋势和过程,是原有基础上的提高和发展,是向既定目标的接近; 而退则刚好相反,是退步、退化,是下降、向后的趋势和过程,是对既定目标的远离.通常情况下,人们从截然不同的褒贬意义上来理解两者,把进看成是由不好变好,是越来越好; 而把退看成是由好变不好,甚至是变坏.实际上,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或现象,进与退总是相互交织、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既没有不包含任何退的单纯的进,又没有不包含任何进的单纯的退.进与退是相对而言的,没有退就无所谓进,没有进也无所谓退.在条件不断变化的情况下,进与退也在不断地相互交替、相互转化.
科学发展的过程中也体现着这种进与退的辩证法.科学知识的不断增加,新理论的相继形成和涌现,对自然界认识在广度上的不断扩展和深度上的不断深入,都是科学不断进步的表现.而在这同一过程中,一些被看作是退步的现象也如影随形,"库恩损失"所包括的各种情形就是退步的表现.人们普遍崇尚进步而厌恶退步,这在对科学的态度上表现得尤其淋漓尽致,于是以下观点得到广泛传播并成为信条: 科学只有进步而没有退步,科学的历史是一往无前、不断进取的历史,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无所不能,科学即真理、非科学即谬误.这类观点导致了科学主义的盛行,引发了对科学的迷信和形而上学地看待科学的倾向.纠正这些偏差需要辩证法的思路,"库恩损失"的提出,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这样一种思路.
其三,对与错的辩证法.对是正确,错即错误.首先,两者相互依存,如同硬币的两面,对的方面离不开错的方面,错的方面也离不开对的方面.其次,两者相互渗透,既不存在绝对的对,也不存在绝对的错,而是对中有错,错中有对.某个事物或某件事情,其本身无所谓对与错,对与错源自人们的价值观和评判标准.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价值观和评判标准会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对部分人而言是对的,对另一部分人而言却可能是错的.再次,两者可以相互转化,一定条件下认为是对的事情,条件一变就有可能是错的.
人们对于科学的认识,存在一个基本的看法: 新理论和旧理论,其区别在于前者对而后者错,前者取代后者,是正确的观点战胜了错误的观点并取而代之.如日心说与地心说,在一般人看来它们分别代表的是正确与错误,而哥白尼和托勒密则是正确与错误的化身.这是一种简单化的理解,是认识上的误区,与科学发展的真实情况相背离.实际上,人们无法把科学发展的历史简单地看作正确取代错误的历史.原有理论能够被当时的人们所接受,这本身就证明了它包含着某些正确的成分,若某种观点完全错误而又被人们所普遍接受,这是无法想象的.
新兴理论受到人们的青睐,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它被认为更正确,但说它完全不包含错误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就是说,和旧理论一样,新理论的内容也是有对有错,只不过是旧理论的错误已为人所知,而新理论的错误暂时还没有暴露出来.随着对新理论研究的进一步展开和应用,其不足与错误也会逐步显现,其中有些错误甚至需要旧理论加以弥补,这正是"库恩损失"的重要意涵之一.更为重要的是,要达到获得正确科学理论知识的目标,错误是不能回避的重要环节,如波普尔所说: "我们能够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只能通过纠正我们的错误而增长."因为"一种错误观念激起许多好的观念".因此,新理论中存在错误是必然的,这不但无害反而有利.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实际上是推动科学发展的一种重要动力.
其四,成与败的辩证法.成是成功,是实现了所设定的目标,获得了预想的结果.败即失败,是没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得到的结果与预期相背.成功与失败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两者相互排斥又相互依赖.
人们希望成功而不愿失败,但两者却总是如影随形,相伴而生.失败中孕育着成功,即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因而不能被暂时的困难和失败所吓倒,要看到曙光在前.相反的一面同样成立,成功中也孕育着失败,成功也是失败之母,切忌被胜利冲昏头脑.世界上不存在只有成功而没有失败的事业或人生,同样也没有只有失败而没有成功的事业和人生.
科学的发展是成功与失败交织在一起的辩证过程.新理论的不断涌现理所当然被视为成功,而"库恩损失"所包含的各个方面的损失则可以看作失败的表现.就像人们普遍推崇获得、进步和正确,而厌恶损失、退步和错误一样,大家对科学上的成功赞赏有加,而对其失败则遮遮掩掩、刻意回避.翻开科学史教科书,几乎全部是成功的案例和科学家们的荣耀与光环,而较少看到科学创造活动中失败的记载.于是,科学的进程成了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迎接科学家们的也只有人们的赞誉、掌声和一次又一次的重大凯旋."库恩损失"的提出,无疑启示人们认识科学活动的另一面: 失败所带来的辛酸、挫折、失望甚至绝望.认识到科学发展中有成功也有失败,是还了科学历史以本来面目,使得人们不仅能够从正面认识和评价失败,了解失败对于成功所起的重要作用,而且还可以挖掘其方法论意义和精神内涵,为当下和未来科学家们的研究活动提供借鉴.
三、启发性意义
理解、把握"库恩损失"中所蕴含的辩证法思想,对于现实社会的各项事业和各方面的人类活动,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为避免因头绪过多而引发的繁琐,这里仅就科学发展的实际情况谈几方面的初步见解.
第一,宽容对待科学中处于萌芽状态的新理论.科学发展进程中,任何新理论在产生之初都是不完善的,与同一领域中原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旧理论相比较,它们在很多方面处于劣势,如"库恩损失"所描述的那样,它们常常表现出如下一些特征: 在经验内容方面失去的多而获得的少; 无法做出经验预见,或者虽能做出预见却得不到观察与实验的验证,因而看起来是在退步而非进步; 包含着显而易见的不恰当甚至错误的观点; 看起来不像是科学的成功而更像是失败.尽管如此,也应对它们宽容一些,耐心一些,而不能匆忙地放弃它们.因为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不足可能只是暂时现象,会随着自身的不断完善而得以克服.拉卡托斯在分析了相关案例后这样强调: "我们不应仅仅由于一个年轻的研究纲领还没有超过其强大的对手而抛弃它.……只要可以把一个年轻的研究纲领合理重建为一个进步的问题转换,就应暂时保护它免受已经确立的强大的对手的进攻."对于具体的科学活动而言,无论是新理论的提出者还是评价者,都应尽量避免对新理论求全责备的态度.新理论存在着不足与缺陷,是很正常的事情,应该辩证地看待.若研究者担心受到批评和指责,对自己新提出的理论观点进行完美化的人为修饰,使他人感到无懈可击,这样的新理论反而是值得怀疑的; 评价者若因为新理论存在缺陷而给予其全盘否定性的评价,就有可能扼杀一个有前途的新理论.因此,要友善地对待新理论,特别是宽容对待那些由年轻科研工作者提出的新理论、新观点,理解它的不足和缺陷,支持并促成它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这样才能形成科学界创造活力持续迸发、不同观点百花齐放、学术成果不断涌现的新局面.
第二,避免全盘否定过时的旧理论.与新兴的理论相比,旧理论在整体上已经过时,再也无法与新理论相抗衡,其被淘汰的命运可能无法逆转.但是,如"库恩损失"所指出的,新理论总会存在某些不如旧理论的方面.这也就是说,所谓旧理论已经过时,并不意味着其中所有的内容都已过时,有些内容仍然是有价值的,全盘否定、全部放弃它们,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因此,对理论的评价要力戒非对即错的两极对立思维方式,若全盘否定旧理论,新理论的出现就有可能成为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事件,科学的发展也就失去了连续性.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需要引起注意,某些已经表现出明显退化特征的旧理论,由于一次较小规模的改革或者是创造性的问题转换,有可能焕发出新的生机.比如光的微粒说理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本来,19 世纪上半叶一系列的实验发现已经宣告了光的波动说的胜利和微粒说的破产,但在 20 世纪初,爱因斯坦在研究光电效应基础上建立了光量子论,使微粒说在一定意义上又获得了新生,虽然没有达到重新取代波动说的程度,但与波动说一起构成了新的光学理论的主体内容.
在与各种类型的科学理论打交道的实际活动中,有不少人存在"喜新厌旧"的思想倾向和行为习惯.有的研究者不能踏踏实实地做基础性的研究工作,不愿意对已有的理论成果进行认真的学习研讨,而是热衷于提出一些新奇甚至古怪的观点来孤芳自赏,刻意渲染、夸大其所谓的革命意义,并对一些传统的理论观点进行无根据的批判和否定.这样的做法很可能导致鱼目混珠,模糊人们对科学的认识,还有可能为伪科学的泛滥打开方便之门.有些科学爱好者和初学者,对科学存在一种猎奇心理,盲目否定和排斥那些基本的科学基础知识,而对一些稀奇古怪的所谓新理论新观点趋之若鹜.这样的做法违背了科学的基本精神,不仅不能获得真正的科学知识,而且会将自己的行动引向歧途.
第三,破除对所谓经典理论的迷信.在科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有些理论观点较为深刻、全面,与人们的直观经验相符并能得到有成效的应用,因而为最广大的人群所接受.经长期积淀,它们的流传范围越来越广,影响越来越大,被世世代代的人们奉为经典,还有可能融入传统文化而深刻地影响到人们的世界观.如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近代牛顿创立的经典力学理论等等,都属于这一类型.
但是,正如"库恩损失"所揭示的,任何理论都是有得就有失,有进也有退,正确与错误交织,成功与失败并存.科学的领域里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再伟大的理论也是有条件的,有自己的特定适用范围,超出了这些条件和范围,真理也有可能变成谬误.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天文学等方面的理论观点,其绝大部分在今天已经无法进入科学的殿堂,牛顿的经典力学理论的适用范围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定.因此,不看条件、超越时代、固化地看待所谓经典的理论,会将人们的认识引入迷途,对人们的行动也会产生不利影响.
学术界有着维护原有理论的强大力量,社会上也普遍存在着崇尚名流、迷信权威、固守旧传统的倾向和习惯.这可能导致下述情况的产生: 一种理论受到了人们的拥戴,它的创立者就被明星化甚至神化,其效果被放大,意义被夸大和拔高,其适用范围的有限性和条件性被忽视,有时甚至会把某种对它的期望当成了它本身固有的能力,于是就变成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经典.那些被奉为经典的理论,即便是在暴露出众多缺陷、陷入退化和危机之时,人们仍然不愿放弃它,而是想方设法维护它,把它的危机千方百计地"转嫁"出去.在这样的氛围中,新理论的成长环境变得恶劣,它们难以得到科学界的认同和支持,甚至会遭到排斥或压制.与此相伴随,科学界的新人也会因此而失去信心,他们的棱角被逐步磨平,越来越谨小慎微,只是跟在所谓的权威后面亦步亦趋,创新勇气丧失殆尽.这对于科学发展显然是不利的.
综上所述,"库恩损失"所给予人们的启示,主要体现在对新旧两类理论的态度上.对于新理论,不应因为其存在暂时的不足和缺陷就轻视、否定它们,而要创造条件促使其成熟与完善.对于旧理论,一方面不能因为其缺陷、错误的暴露而全盘否定它们; 另一方面也不能对这些缺陷和错误视而不见或刻意隐瞒,一味拔高其正面作用和意义,形成对它们的迷信.总之,可以借用库恩的一个词来表达,那就是要在两种态度之间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
[参考文献]
[1]托马斯·库恩. 科学革命的结构[M]. 金吾伦,胡新和,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托马斯·库恩. 哥白尼革命[M]. 吴国盛,张东林,李立,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江晓原. 第谷天文体系的先进性问题[J]. 自然辩证法通讯,1989( 1) :49-54.
[4]伊姆雷·拉卡托斯,艾兰·马斯格雷夫. 批判与知识的增长[M]. 周寄中,译. 北京: 华夏出版社,1987.
[5]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 节选) [M]/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 2 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 112.
[6]恩格斯. 自然辩证法[M]/ /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 4 卷. 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318.
[7]卡尔·波普尔. 猜想与反驳[M]. 傅季重,纪树立,周昌忠,等,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8]伊·拉卡托斯. 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M]. 兰征,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