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邦格技术哲学在中国的传播
邦格(Bunge M.)是加拿大着名技术哲学家,创立了科学唯物主义的思想体系。邦格用形式化的方法在八条公理的基础上构造了一系列的定义、定理和假设,从而建构起一个从物理、化学、生物、思维系统到社会和技术系统的庞大科学哲学体系。邦格也是技术哲学兴起的代表人物之一。陈昌曙认为,1966年夏天由《技术与文化》杂志主办的以“技术与文化”为主题的研讨会及会议论文集是美国技术哲学发展的里程碑,对在美国开创技术哲学的研究有重要作用〔1〕.这个研讨会的会议文集以“面向技术哲学”为题在同年的该杂志刊出,该文集收录了邦格的文章。
邦格于1966年发表的这篇《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2〕由刘武译成中文〔3,4〕,中国很多有关技术哲学的文集收录了它,如邹珊刚主编的1987年出版的《技术与技术哲学》、吴国盛主编的2008年出版的《技术哲学经典读本》。第二年,他又写作了《行动》一文,作为对《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的修订和扩充版。这篇文章邦格将其收入1998年出版的文集《科学哲学》第二卷第11章,这时他已经近80岁了。张华夏从这个文集中选了此文译成了中文,并根据文章所述说的内容增加了“技术哲学的主要问题”作为副标题。
1979年他发表的《技术的哲学输入和哲学输出》是有关技术哲学的一篇重要文章,由张立中译成中文。
国内在探讨技术哲学的时候对邦格引用甚多,例如,吴国盛编辑的《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一书中,在撰写的“技术哲学,一个有着伟大未来的学科”一文中,这样描述邦格:“一个极端的科学主义者,基本上把技术哲学看做科学哲学的延伸,或者应用〔5〕.”
米切姆所着的《通过技术思考---工程与哲学之间的道路》,被国内技术哲学领域的学者称为是当代美国技术哲 学研究的最重要 成 果 和 主 要 代 表作〔1〕,透过书末的参考文献我们能看出,米切姆阅读过邦格的多篇文献,但米切姆在书中显然主要引用其1967年的观点。虽然米切姆注意到“邦格关于技术/技艺的划分中并不总是完全一致。”并由此推断“在哪一个例子中,结果都是技术理论,而技术是作为应用科学的”〔6〕.
但已经有人注意到邦格在其不同时期文中对技术的定义是有变化的,如李醒民认为:“邦格在给技术下定义时,详细地揭示了技术的内涵和外延。他说,技术是这样一个研究和活动领域,它旨在对自然的或社会的实在进行控制或改造”.〔7〕这个定义引用于邦格1979年的《技术的哲学输入和哲学输出》一文〔8,9〕.这个定义显然不同于“技术=应用科学”这样一个简单的定义。米切姆也认为技术并不简单等同于应用科学,他指出“针对邦格的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认识论,至少已经提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6〕”.我个人认为,邦格1979年发表《技术的哲学输入和哲学输出》就已经明显提出了与自己12年前不同的观点。米切姆所说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某种程度上已经在邦格的几篇文章中有孕育。
吴国盛在导读《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这篇文章是向读者提出了7个思考题,前两个问题是:
1、你是否同意把“技术”等同于“应用科学”?为什么?
2、纯粹科学与应用科学的划分是否合理?是否必要?为什么?〔5〕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本文提出一个简化的思考题:有没有应用科学之外的技术?带着这些问题,仔细阅读邦格写于1966年的《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和写于1979年的《技术的哲学输入和哲学输出》等文献。
2 1966年邦格的技术定义: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
文章开篇,邦格就说:运用科学方法和科学理论来达到实用的目标,这向哲学提出了一系列有趣的问题。这也就是他所说的所谓技术哲学就是要研究这些问题。作为科学哲学家而着称的邦格在技术哲学领域起到了开拓性的作用,在英文中“Philosophyof technology”这一词汇的提出是邦格的一篇题目为“Toward a philogophy of technology”的一篇论文,这篇文章后来经过修订为改名为“Action”,他自己说“这是一篇几乎不存在的技术哲学的论文”.面对这种需要开创性的哲学研究工作,定义就显得非常重要,邦格说“在这里,我将把‘技术’和‘应用科学’当作同义词来使用”.这也是本文中唯一一次对技术的定义。这也是后来邦格被人引用最多的定义。如米切姆认为:“强烈坚持技术是应用科学这个思想的哲学家代表无疑是邦格〔6〕”.
但是,通览邦格的多篇文献,本文认为,邦格并没强烈坚持“技术是应用科学”,他最初把技术和应用科学当作同义词来使用只是一种新学科在建立之始的权宜之计。原因如下:邦格在全文中并没有详细论证技术就是应用科学。他的文章的立足点也并不是论证科学与技术的关系,而是论证与科学有着某种紧密联系的技术自身的哲学。
邦格流露出很多对自己的这一判断的不确定心情。在文章刚开始,邦格就承认:技术和应用科学的涵义是有区别的,“技术”是指关于实践技巧的学问而不是科学学科,而“应用科学”则是指科学思想的应用,而不是科学方法的运用〔2〕.于是他说,姑且迁就一下语源学上的缺陷,把注意力放到更重要的问题上。那么,他所说的更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增加我们的物质财富,加强我们的力量”.从这里看来,邦格使用“科学”、“技术”、“应用科学”等名词只是为了解决其重要的问题,并没有打算进行精确的定义,他也很清楚地意识到精确定义的困难。
邦格在全文中还表述了 “技术等于应用科学”这一判断之外的很多信息。
*工业、行政、战争、教育等活动经常提出一些只有纯粹科学才能解决的问题。
*总之,实践是科学问题的一个源泉。虽然“不是科学研究与实践活动相结合的唯一方式”.
*技术确实能向科学提出新课题。
*操作性技术理论产生于应用研究之中。
*操作性理论所运用的并不是实体性科学知识而是科学的方法。
*如果把科学理论仅仅当作服务于实用目的的手段,那么它的内容就会受到极其严重的限制〔2〕.
以上6段文字至少表明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有时候技术促进了科学知识的产生,也就是说,有些科学技术是产生于技术问题之后的。二是有些技术,使用操作性理论的那些技术根本没有运用实体性科学知识。
邦格有深厚的科学哲学的功底,他用自己熟悉的哲学方法论研究作为新兴领域的技术哲学无可厚非,但即使如此,邦格并不是完全照搬科学哲学的套路硬套技术哲学,他非常审慎地注意到技术中有一些不能完全与“科学”共享的东西。
当邦格表述“技术尾随纯粹研究之后〔2〕”,他用的是“纯粹研究”而不是“科学”,目的是提醒人们注意“技术”有着多么雄厚的理论基础。更重要的是,他表现出了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开始技术哲学的研究,这决定了他不是固守某种特殊的科学哲学观而进行技术哲学的研究。
写于1966年的这篇文章,其最重要的历史地位,与其说是提出了“技术等于应用科学”的观点,不如说是通过设计技术理论提升了技术作为哲学的研究对象的地位,从而为技术哲学,特别是美国技术哲学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石。
3 1979年邦格关于技术观点的发展-应用科学之外还有技术
在他写于1979年的《技术的哲学输入和哲学输出》这篇文章中,我们发现如下观点。
*技术不是独立于理论之外的,也不仅仅是纯科学的应用,它包含有创造性要素,它在制定技术政策和进行技术研究过程中特别明显〔8〕.
汤德尔认为应用只是指利用已有的知识解决具体问题〔13〕.这样一来,就只能说唯独自然科学才具有创造性。而事实上,不论自然科学还是技术科学都既有创造性因素又有非创造性因素。汤德尔强调指出,把技术仅仅视为“应用”科学的看法是站不住脚的。当邦格同样明确的表示,技术包含有创造性的要素,技术不仅仅是纯科学的应用的时候〔14,15〕,我想,邦格已经清楚地回答了我们在文章之初的问题:有没有非应用科学的技术?邦格的答案显然是非常明确的:有!
既然邦格自己否定了自己提出的“技术即应用科学”的观点,那么,我们如何来分析邦格眼中的技术呢,能否帮助邦格更清晰地定义其想要表达的技术呢?
联合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1970年公布的《科学与技术的测量》文件,将基础科学到技术实施的连续统做了“四元”化的划分:
1.基础研究;2.应用研究;3.开发研究;4.技术实施。并分别给出它们的定义。这种四元的划分是一个有关“研究”的划分,至于“学科”或知识的划分,大体上相应地有下列四类:1.基础科学;2.应用科学;3.工程科学;4.生产技术知识与技能。当然,这两类四元划分并非完全一一对应。
①本文借鉴这种将科学技术作“连续统”划分的方法,利用邦格本人的观点将科学技术划分为这样七个部分组成的连续统。从表1可以看出,在邦格涉及的技术的四个组成部分中,T1和T2是应用科学,T3和T4都不属于应用科学。与《科学与技术的测量》四元化区分所不同有两点,一是此表基本不涉及“技术实施”,二是此表明确提出了科学和技术之间的互动关系。
通过此表,可以确认,邦格认为在应用科学之外还有技术。因此,对于吴国盛关于邦格的两个思考题也就有了回答。
1.你是否同意把“技术”等同于“应用科学”?回答是:不同意。
2.纯粹科学与应用科学的划分是否合理?是否必要?回答是,有必要,就表1所列的应用科学而言,这种划分也是有意义的。
4 邦格清楚地意识到技术含义的丰富性
当很多引用者轻率地使用“技术等于应用科学”这一邦格对技术的界定时,往往忽视了邦格清楚地意识到技术含义的丰富性。邦格设计了一个他称之为“普遍性技术”的条目,这个条目包括的内容有自动化理论、信息论、线性系统论、控制论、最优化理论等等,这时邦格就对“技术的涵义作部分的扩展”,他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扩展使技术对哲学做出了重大贡献。
他也鲜明的反对“把技术与它的运用甚至与它的物质产品等同起来”,而且他认为唯心主义哲学家和实用主义者“都忽视技术的概念的丰富性”.事实上,在1979年的这篇文章当中,邦格对技术的定义方法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邦格正式对技术进给出的定义是:技术是这样一个研究和活动的领域,它旨在对自然的或社会的实在进行控制或改造。
如果说1966年他粗糙的定义是从技术的知识特性进行定义的话。
1979年的邦格认为从方法论上看,技术研究与科学研究有着根本的不同。他着力分析了科学活动和技术活动的不同特性〔8〕.
通过上文的表1,可以看出邦格在知识成分的角度发现技术与应用科学的不同,这表明了技术知识的部分元素有区别于科学知识的特征,不可还原成科学。表2则表明了邦格强调了技术活动和科学活动的不同。邦格强调“技术过程的概念丰富性”,但正是由于“技术与现代文化的其他创造性分支有着多元联系”,因此“技术成了整个文化的中心”.他清晰地表现了自己研究技术哲学的动机:“要使现代文化健康地发展;全面的控制技术以清除它的阴暗面”、“使技术沿着有利于社会的道路去发展〔17〕”.【表1-2】
吴国盛在《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中对邦格给出的评析是“一个极端的科学主义者,基本上把技术哲学看作科学哲学的延伸,或者应用。”乔瑞金在《技术哲学教程》中这样评价邦格:如果按照邦格所定义的“技术就是应用科学”,则对技术进行哲学反思,就很可能比较接近于科学哲学,对工程实施中的技巧、技艺或所谓不可言传的技术的研究以及与技术社会学和技术经济学的交叉研究就会被忽视。邦格的技术哲学正是具有这样的缺点〔17〕.显然,这是对邦格的误读。邦格对技术定义的发展变化也表明了邦格自己所说的:哲学家们应当建立起一种充分发展的、既与科学哲学相联系又相区别的技术哲学〔11〕.美国着名技术哲学家米切姆意识到邦格在研究技术哲学的时候采取了与科学哲学有所不同的研究进路,米切姆评价邦格“也许提出了当代对工程学的技术哲学最全面的看法”.
参考文献
〔1〕陈昌曙.美国技术哲学文献简介[J].自然辩证法研究,1996(08):14-17.
〔2〕Bunge,M.Technology as Applied Science[J].Technologyand Culture,1966,7(3):329-347.
〔3〕拉普.技术科学的思维结构[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
〔4〕Bunge,M.作为应用科学的技术 选自拉普编 刘武译 李承仁校 “技术科学的思维结构”[M].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28-50.
〔5〕吴国盛编.技术哲学经典读本[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19.
〔6〕卡尔·米切姆着,陈凡,朱春艳,译.通过技术思考[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
〔7〕李醒民.“科学”和“技术”的源流[J].河南社会科学,2007(05):1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