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凉情感的成因
不管是她的物象描写,还是意象运用,萧红给自己笔下的一切都赋予了悲剧化的特征,所有的事物都在散发出一种或浓或淡的悲凉气息。人物方面,农民生命的廉价和死的麻木,女性爱情的悲剧和生育的刑罚,知识分子求真的艰难和自私卑怯的一面;意象方面,日月寒星的清冷姿态,树木花草的枯萎衰败,动物意象的哀伤和压抑。基于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萧红悲凉情感书写的成因进行分析。
第一节 主观原因
萧红的个人身世对其作品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她童年的孤苦寂寞,成年以后的漂泊无依,无不在她的作品中留下深深的印记。所以有人说萧红作品中的悲剧气氛和她个人身世的悲剧感是相通相连的[36].有人认为要理解作品首先要去了解作者,因为作者才是作品的根源。他们认为通过研究作者来分析其作品是非常有价值的一种文学研究方法[37].我们要研究萧红作品中的悲凉书写究竟是起因何处,就不能不对萧红个人的人生经历有所了解,只有了解了她的人生经历,我们才能清楚她的价值观形成的起因,进而了解据这价值观而创作出来的作品。
一、乏爱的童年
巴乌斯托夫斯基说作家的童年时代对其写作有着极大的影响,他认为如果一个人在成年后还能保持着在童年时期所形成的对世界的理解,并把它表达出来,这个人就可以称作是诗人和作家了[38].这是在说作家的童年记忆对其写作风格的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了解作家在童年时期的个人经历来了解他的写作风格特点形成的原因。
萧红的童年是在孤苦和疑惑中度过的,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去世,继母恶毒地虐待她,骂她是带犊子,她的祖母甚至用针扎她,这些所谓的亲人从肉体和精神上虐待她[39].而她的父亲常常并不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不给一点关爱。"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无情。"[40]"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
后来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她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41]
萧红的母亲是改嫁到张家的,有说她其实不是张家的女儿,是母亲带着改嫁到张家的。
而父女间的这种关系,也越来越让萧红对她的身份产生了疑虑,萧红正是在这种没有爱以及对自己身份的疑惑中度过了童年。
在萧红回忆性的文章里,经常会看到诸如"疏远"、"隔膜"、"隔离"之类的字眼,这是因为对萧红来说家的温暖从来就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这些幼年的经历,使得童年的萧红乏爱、寂寞、早熟,使得她形成了对人的冷漠、残酷的最初认识。
然而祖父的离世,打破了萧红内心最后一丝温情,这个打击对萧红来说,是致命的。
对她来说,祖父就是她在人世间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世界上唯一会对她有同情的人,除了祖父,她的世界里全是些充满着敌意的恶人。我们可以据此感受到萧红童年时期的凄苦无依。
有人认为一个人在童年时期所经历的情感体验是其个性形成的基础,那么萧红的这层个性底色的"墙基"除了孤独与乏爱,还有对世间冷漠、残忍的悲凉感知,这份感知与她始终相随。
二、失落的爱情
童年时期所遭受的孤独的折磨和成长期间的乏爱经历并不能完整地诠释萧红在情感上那浓重的悲凉倾向,她在成年后于爱情和婚姻上所经历的挫折和经受的苦难也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对世界的看法。幼年时期所遭受的伤痛并没有在成年后得到过抚慰,过去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淡化,反而是萧红在成年后所经历的坎坷悲苦进一步地加深了她童年时期对残酷人性的记忆。如果人们的生活中没有积极的因素来为个性的成长和发展提供养分,那么他们所遭罹的不幸和痛苦则从另一个方面塑造着他们的个性和人格。对于艺术家们来说,痛苦的境遇有时候带给他们艺术上的成就要大于愉快幸福的经历[42].
原以为逃婚是摆脱不幸的开始,没想到其实却是开始踏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感情道路。在踏上逃婚之路后,萧红遇上的是一位欺骗感情的有妇之夫,她人生第一段感情就被这样一个男人所欺骗,这对萧红的影响是极大的,她在小说中借人物所表达的对男人的极度不信任的起因大概就源于这一段感情经历。而当同样怀着文学之梦的萧军闯进她孤苦无依的生活的时候,她又是多么渴望一段真挚的爱情。然而,就在萧红《生死场》出版,生活逐渐好转之时,萧军感情的出轨把萧红从成功的巅峰推进痛苦的深渊。关于这段经历,大多有关二萧的传记都采取回避态度,但翻看这一时期萧红的诗《苦怀》,一狷的《萧红死后——致某作家》,这段感情经历还是有证可查的。这一次的感情遭遇,则更进一步加深了萧红对男人的不信任。
带着颜色的情诗/一支一支是写给她的/像三年前写给我的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又写给另一个姑娘昨晚他写了一只诗/我也写了一只诗/他是写给他新的情人/我是写给我悲哀的心的/已经不爱我了吧![43]
当她把萧军视作一切时,萧军却背叛了她,给她当头一棒!这次的感情挫折所带来的伤痛可能要远远大于第一次。
尚与我日日争吵/我的心破碎了/他分明知道/她又在我浸着毒液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我没有家/我连家乡也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44]
许广平在回忆萧红的时候说,在那一段时间里,萧红的全部身心都被苦闷、伤心和哀愁所覆盖,她想要极力地从中挣脱出来,想要把这所有的悲伤都埋葬起来,然而痛苦却总是无法遮掩,就好象包着纸的水,好象火上壶里沸腾的水,无论如何总是要渗出来,溢出来[45].萧红越是试图掩盖痛苦,越是加重了原有的痛苦。
萧红原以为跟端木蕻良的结合能帮助她摆脱上一段感情的伤痛,然而事与愿违,她开始的不过是另一段注定要带给她痛苦的感情。端木蕻良的懦弱使两人之间在性格上出现了分歧,萧红又一次在爱情中陷入苦闷。她向朋友抱怨端木的种种不是,发泄着感情失败所带来的苦闷,这一次不是背叛,而是现实的爱情跟期望的爱情存在的巨大差异[46].
然而到了最后,她却只能把所有的隐秘都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连向朋友倾诉的兴趣都慢慢丧失了,独自咀嚼着感情的苦闷所带来的痛苦[47].自此以后,萧红都不得不独自去面对感情上的挫折和坎坷,在沉默和抑郁中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她自身的这种无法派遣的悲凉每每在她的作品里折射出来么。
在她人生短短 30 年的时间,萧红度过了孤独与乏爱的幼年时期,成年后又被迫经历了一段段让她痛苦万分的爱情和婚姻。她竭力的寻找心灵的慰藉、追求生活的安宁、渴求爱的滋润,然而世间的残酷、冷漠,一点点撕裂她的内心,她目睹的一切与她的希冀一点点偏离,求而不得是萧红一生的悲哀。
现实爱情的坎坷映照在萧红小说中的乡村女性情感的悲凉上,她们卑微地活着,她们的爱情也如浸了苦汁一般,让读者丝毫感受不到甜蜜与美好,有的只是无尽的悲苦与折磨。
三、女性意识的觉醒
萧红创作中的悲剧性倾向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来自她自身女性意识的觉醒,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唯有觉醒才能感受到随觉醒而来的痛苦;唯有觉醒,才能体会到随觉醒而来的孤独;唯有觉醒才能意识到自身所遭受的束缚。她在创作中所赋予作品的悲凉情怀,所给予的对人物的同情,所表达的对旧的社会蒙昧的憎恶,无不来源于此。她曾说过:"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感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是这样想的是我呢?还是那样想的是。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48]
这一段一连串的感叹和质问都反映出萧红对女性身份的觉醒所带来的矛盾,而也唯有当她对自身女性意识有了觉醒才能发出这样的感慨。
萧红也曾向聂绀弩抱怨说:"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49]这段话是萧红在与萧军生活期间的真实感受,表现的正是萧红对萧军对自身人格轻视的不满。
几千年的封建男权给予她无尽的压力,社会和亲朋将她视作男人的依附,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压迫之下,她只能感叹"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比丝线还细了吧?"在那样一个时代,在那样一个社会,萧红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女性,就不得不去面对因此而来的苦痛。
这种痛苦无形之中在其文学作品中流露出来,《生死场》中的金枝、麻面婆等乡村女性形象,活活的成为男人的附属品,任人摆布,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悲凉的人生、悲惨的命运,不正是萧红女性意识觉醒的产物吗?
第二节 客观原因
丹纳曾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50]
没有什么人能把自己同社会完全隔离开来,不沾染一点他人的影响。对于一个文学家来说,必然是在社会的影响下,在其所生活和熟悉的环境中,形成自己的作文方式,形成自己的作文风格。同样,萧红也不例外。生活在战争动乱年代的萧红,其命运的多舛,其创作过程的艰辛,无不体现在其文学作品中。
一、时代背景
1931 年 9 月 18 日,"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逐渐沦陷,黑土地上的人们在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下,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与此同时,国内的政治形势变得更加动荡不安,把全社会都拖进了黑暗之中,政治、经济、文化在这样的时局之下举步维艰,全国上下一片水深火热。
自逃离家乡躲避家里给强行安排的婚姻之后,萧红就开始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之路,然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萧红对社会的认识就从书本转到了现实。她所见到的在社会的泥沼中苦苦挣扎求生的人,不再是书本里的悲剧,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惨剧。当她在流离之中看到被房东逐出草亭流落街头的一家人的时候,才真切感受到这个社会的腐败与阴暗,这样的场景不仅仅是让她热泪滚滚而下,而且从内心深处给了她重重的刺激。
这不能说没有对萧红的悲剧化创作风格起着重要的影响。[51].身处在这个悲哀的时代,
死亡和绝望无时不刻地跟着她,不难体会到萧红文学作品中的悲凉情感的深层根源。萧红从一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就没有像当时的其他女作家那样关注于爱情和婚姻的题材,而是选择了对中国社会饱受压迫最深的农民乡土题材,她关注的不仅仅是爱情和婚姻范畴中女性 的觉醒的悲剧,而是着重于揭露社会黑暗所造成的普遍存在于社会上的被压迫者的生活和精神悲剧。
二、鲁迅的启蒙
对现实的讴歌固然可以唤醒人们的自觉意识,然而最能直击人们心灵深处的方式,还是对现实丑恶的揭露与鞭挞,只有把现实的不幸用艺术化的形式真实而不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才能对人们麻木的心灵给予警醒。也唯有悲剧才能给人以无比震撼的冲击力,唤人醒悟,召人振作[52].作为一名生活在黑暗中国的现实主义作家,萧红的作品中饱含着强烈的社会批判,这是萧红悲凉情感书写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
鲁迅说要拯救国人麻木的灵魂,只有从文艺着手,唤醒沉睡的人们,改造人们的灵魂,所以他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诞生的。这篇小说给社会造成的冲击是巨大而深远的,用直达灵魂深处的呐喊把早已麻木的中国社会震撼起来。
《阿 Q 正传》、《孔乙己》、《祝福》等作品无一不是在反映残酷现实,在这残酷的现实中,人们的生活悲惨不堪,人们的精神渐趋麻木,一种悲凉的情感氤氲其中,久久难散。
鲁迅先生是最擅长用悲剧的形式来唤醒人们麻木的灵魂的,他称之为对国民灵魂的改造,而萧红的一开始投入文学创作就受到鲁迅的深深影响。悲凉情感的书写,不仅仅是对个体悲哀的感叹,更是对社会制度和全人类的矛盾的展现。所以我们从鲁迅先生的作品中看到的是人们在病态社会里蜎蜎求生的病态生活,看到的是他对自己小说主人公的同情和对病态社会的憎恶。
对萧红来说,鲁迅的文学便是她的启蒙老师,她的文学观、她的文学思想、她的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的核心便是从鲁迅那里继承来的。 所以在提到鲁迅的时候,萧红会说:"有时我们结合文章,讨论人生的意义,讨论怎样做一个举手投枪的战士,奇怪得很,我们十分向往鲁迅的《野草》,我们似乎就能心领神会了。我们认为,做人就要像鲁迅写得那样去做。"
从开始创作的《生死场》,到后期写作的《呼兰河传》我们都能从萧红的字里行间寻觅到鲁迅文学的影子,鲁迅对萧红的影响是从根本上产生的。有人说萧红在后期创作《呼兰河传》的时候已经是背离了先前的革命化特征,完全的消沉起来,然而他们没有看到这其实是萧红创作风格的成熟的必然结果。后期萧红的作品虽然缺少了革命斗争的意义,然而其中对病态社会里人们扭曲灵魂的畸形特征的描写却更加深入和辛辣,以此而产生的对社会的揭露也更加得彻底。
鲁迅在给萧红的信中提到:"题材的选取,当然尽可能选取你所熟悉或深知的东西。
再其次是主题的表现,当然最好是能够表现革命当前最主要,最突出,最尖锐……的问题,但这也不是狭义的,绝对的,机械的,而是从可能的条件出发,从各方面有机地配合着。"[54]
于是,萧红将《生死场》的场景搬到了自己生长和生活的北方农村,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这里的人们过着贫苦的生活,他们不知道生的价值,漠视死亡。
这种麻木的生活、麻木的精神、麻木的命运本身就透着一种悲凉。萧红说他在后期的时候对自己创作的人物不再抱有怜悯,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超脱而出,而她自己也包含在她的人物中间,她把自己看作是她的人物的一员。[55]这正是萧红的文学创作所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悲凉特征的原因,她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她所描写的悲剧中的一种,她的讽刺,她的揭露既是对别人的生活状态的揭示,也是对她自己生活状态的反抗,在这样的矛盾和冲突中所展现出来的悲凉情感自然是别具一格,极具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