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浪者的追寻之途
在张炜的小说中既有外在的流浪,也有内在精神的流浪。无论单纯意义上生存的需要还是背负精神的枷锁,流浪的人皆因现实环境不尽如人意选择出走和远行。海德格尔曾说过:"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23]
流浪意味着人与现实中家园关系的断裂,反映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它并不单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转移,更是对精神家园的寻找,对善良与正义的渴求,对过往历史的反思和追问,也是对美好理想和爱情的向往。
"寻找正是因为缺乏与欠缺了什么东西,才有了充实和填补这种缺乏的需要。"[24]
因此,在张炜的小说中,流浪者心中一开始就有流浪的方向并明白自己流浪的原因,为了心中的目的地,他们跋山涉水展开了修远的流浪之途。
实际上,从八十年代初《秋天的思索》中护园人老得因看不惯王三江的种种恶行毅然决然的离开园子去寻找自己心中的"原理"开始,张炜的小说中便具有了流浪的因子。从此,张炜便踏上了的漫长的流浪之途,他不仅倾心于融入厚重深沉的野地寻找灵魂的栖息地,还钟情于追溯家族血脉、家族精神并在历史和现实的情景中来回穿梭,赋予了流浪深层的历史反思和文化反思意蕴。在流浪的途中,葡萄园、外省、海边平原成为流浪者们休整疲惫身心的栖息地。作者张炜似乎也找到了苦苦寻找的精神家园,并精心建造了"我的田园".可是由于"田园"周围恬静舒适环境的破坏和外来侵入者丑恶欲望的践踏,昔日的田园不能久留,张炜又在万般无奈下开启了新的征程。小说中流浪者们的脚步没有停止,在他们灵魂深处始终有一个高原在远处召唤,引导着他们永不停歇的奔赴高原。正如小说中的宁伽不止一次深情述说着西部高原:"我久久地望着西部,看着天际那簇美丽的高卷云……这样站一会儿,我开始往回走去。从这个方向往北,再有不远就是另一个地方--那个巨垒。它还完好无损地屹立于这片荒原。"[25]
就张炜的整个创作历程来讲,无论是小说中人物的生存需求还是作者的精神追求,流浪始终贯穿其中。尤其是在《古船》之后,张炜的流浪书写更加显现。流浪已成为作家及小说中人物追寻精神家园的途径,也是小说中人物的存在方式,是一种生命意志的释放和生命本真状态的张扬。作者通过流浪者们的不同诉求,给我们展示了流浪途中人的命运的千回百转和他们情绪的起起伏伏,并试图探索流浪者不平凡的流浪之途,真切的观照隐藏在流浪背后的东西。
第一节 追寻自然之境"自然与人的关系
无论是在古代的中国还是在物质文明发达的现代西方都一直困扰着人类,走出自然或回归自然在人类文化史上不断反复,人类于此不断陷于两难以致茫然四顾、无所适从的地步。"[26]
城市的喧嚣浮华、人事的复杂让囿于其中的人们时时都有远离俗世的冲动。阅读张炜的作品可知他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思想和气质的作家,这也为他的小说笼上了一层浪漫飘逸、清新秀丽的色泽。流浪为流浪者带来一种无法比拟的愉悦感、潇洒感和孤独感。他们离开家,把宽厚仁慈的野地、纯洁无瑕的平原、弥漫着香甜气息的葡萄园和苍茫浑厚的高原设定为他们远行的目的地和精神的家园。心中怀有美好的自然天国,征程却充满艰辛。在通往目的地的旅途中,严酷恶劣的环境,时常会出现食不果腹、不被常人理解、思想困惑等困境,然而这种种的困境更能显示出流浪者对自然之境的向往。
为了理想的家园,他们表现出了厚重深沉的心境、克服困难的激情、执着流浪的胆识以及为了达到目的九死不悔的决心。
在张炜早期的小说中就已经体现出了他对自然的原始情愫,苍茫的群山、葱郁的海边丛林、茂长的草木、静静流淌的芦清河以及名目繁多的山间植林在张炜早期的小说中随处可见,这也构成了他以后小说中的清新底色。由于种种原因,身心得不到自由的舒展,在嘈杂混乱的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心灵的慰藉时,自觉的融入自然便成为作者的不二选择。在《梦中苦辩》《三想》《美妙雨夜》这一类的短篇小说中,人与自然的交流浑然天成,张炜沉浸在天人合一的至境中感悟生命的意义,享受着美好大自然的馈赠。在《秋天的愤怒》中,李芒和小织之间的真挚爱情遭到了肖万昌的残酷迫害,迫于无奈他们最终选择了流浪。
他们涉过熟悉的芦清河,穿过密密的丛林,经过千辛万苦最后投入了南山的怀抱,高耸的群山让他们感到舒适和安全。在大山里虽然物质生活很艰苦,但他们却收获了爱情的甜蜜。
《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中的曲涴因蒙受冤屈被发配到农场,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他设计了周密的逃跑计划,最终冲出农场监狱的重重电网和监工们的看守成功越狱。逃出监狱的曲涴在大山里过上了流浪的生活,在苍茫的大山里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品味孤独,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清醒的头脑来回忆和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流浪于苍茫的大山就意味着死亡,相反,他发觉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的逃跑不是因为农场的食物令人恶心作呕,也不是因为艰苦的劳动让他不堪承受,而是因为囚室的空气污浊不堪,这让他不能自由地呼吸,更没有尊严可谈。曲涴在农场见识过一位老教授在写长长的学习心得时的"神采飞扬",这让他深深地感到了"活着,然而没有屈辱感。这在许多时候是可怕的。"[27]
因此,他特别恐惧的是在没有自由、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沦为像老教授一样的"知识苦力".他渴望的是一种单纯化的、纯粹性的劳动,而不是故意把事情搞得晦涩和复杂。在大山里为了生存每天重复的简单劳作使他感到轻松。"他终于逃离了这种繁琐,重新走入了一种单纯:一个逃犯,一个逃出了劳改农场、极力想活下去的逃犯。就是这么简单。"[28]
曲涴流浪的大山是宽厚仁慈的,它是大自然的丰厚馈赠,可以说大山是曲涴的藏身之地,也是他战胜繁琐和拒绝沦为"知识苦力"之路的心灵驿站。曲涴融入了苍茫的大山并与生灵为亲就预示着他远离了污浊之气,获得了身心的自由。
现代都市生活节奏加快,人际关系复杂,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流变得越来越难能可贵,人们内心的自然和纯净也正在被快节奏的生活吞噬掉。《你在高原》系列中的"我"生活在城市,每天都应付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并忍受着城市的杂乱和喧嚣,内心异常苦闷,即便是不断变换着工作单位(从 03 所到杂志社),但只要生活在城市一天就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每当夜不能寐时,"我"总是回忆起童年生活过的丛林、小草屋以及少年流浪过的平原、山区。"我"渴望能够安静下来思索,安静下来深入自己内心,然而哪里才是自己想要寻觅的安静之处呢?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城市的家,离开妻子和儿子,背起行囊来到自己年少时穿梭过的丛林、平原,并时常去山区寻觅当年流浪过的足迹,这些地方有"我"太多美好的回忆。在这些地方生活着许许多多单纯善良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浓郁的田园风情和纯美的乡土气息,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踏实和幸福。其实在张炜的眼中,大自然的山水土地是上天的恩赐,是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万物所共有的宝藏,是生命体最本能的求生地。作为大地之子的人与大自然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脉情缘,对自然之境的向往,体现出向生命本源的回归。
从张炜小说的素材及情感倾向中我们不仅能看出他对平原山川的喜爱,还可以看出他对大海的深情和迷恋。《古船》中的隋不召一生都在梦想着"出海",去追寻他口中"郑和大叔"的脚步;《柏慧》和《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中一遍遍讲述着徐福东渡的故事;《外省书》中的史珂与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对周围环境的恐惧感时常向他袭来,他害怕自己会像"真鲷"一样成为别人口中的美餐。于是他几经搬家,晚年时回到了"外省",其实"外省"就是海边的小屋。张炜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以"海"或与海相关的寓意命名,如《海边的雪》《海边的风》《鱼的故事》《铺老》《造船》《夜海》《黑鲨洋》等,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大海的一往情深。同时,张炜小说中的许多流浪者也把大海当作他们精神的栖息地。有的希望能在海边寻得一个安静的居所,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的渴求终生在大海里流浪,去追求生命永不停息的流动。譬如《古船》中的隋不召骨子里就流淌着流浪的血液,他的梦想就是能够终其一生的漂泊在大海上。因此,他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并且不顾父兄的反对,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离开了家,跟上大船,沿着郑和的足迹去闯荡海洋了。广阔无边的海洋让隋不召惊叹海上世界的神秘和美好,同时流浪于海上的生活也磨练了他的意志和性情。就是这样一个被认为不务正业的少爷,怀揣着不被人理解的梦想在大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流浪多年后的隋不召回到了洼狸镇,这时的他已是身心疲惫,但仍然痴痴地想念航海的日子,希望侄子隋见素也能去海上闯荡,去见识大海的广阔和深邃。
《海道真经》是他珍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把这本书珍重地托付给了隋抱朴。在他心中,他认为自己早晚还是要出海的,他无法忘记幻想中的郑和航海的道路,梦想着有一天能和郑和大叔一起去完成那个未完成的辉煌。大海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认为驾船出海的生活才叫有意思。海洋是他向往的乐土,终其一生的流浪也是希望能成为大海上自由自在的精灵。隋不召的一生是放荡的一生,他是老隋家最具野性的一个人,或许像他这样痴迷大海的流浪汉只有在死去后人们才会感觉到生活缺少了点什么。这正如小说中写到的:"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他走了,带走了一些远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29]
回归自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是中外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话题。在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的思想论述里,"自然"是他思想体系中最为核心的内容,他提出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便体现出了他理想中自然无为的生存状态。可以看出,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自然是万事万物的本源,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的思想意识早已成为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从宇宙洪荒的远古时代到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大地自然"一直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虽然风风雨雨几千年过去了,但人类寻求回归自然的征程从来没有中断过,并且在历朝历代都有新的寻求者继承和更新,当代文坛中的张炜便是其中的一个。张炜九十年代的小说《九月寓言》与他早期的作品相比,对大地自然的讴歌更加的深沉和富有力量。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封闭的近海的小村子,那里生活着自然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春种秋收,以地瓜为主食,生活虽不富裕却悠然自得。小说中也描写了大量的流浪者,这些流浪者既包括夜晚在小村里和野外奔走狂欢的青年男女,也包括为了爱情在野地里流浪生活的露筋、闪婆、独眼老汉以及从南山历经千辛万苦取回鏊子的金祥和从外地流浪到小村的庆余。大地上的一切总是那么美好,九月的野地更是流浪者们的乐园。他们与自然合为一体,在自然中生存,在野地里自由地游走和生存,一切都是那么富足和丰盈。确切的说,《九月寓言》讲的是大地的故事,作家的大地情愫得到了极大地宣泄,大地乐园的特征也在作家笔下得到极致的体现,体现了他"融入野地"的立场和姿态,彰显了流浪之旅中挺拔和高远的境界。张炜通过小说中流浪者们的狂欢写出了自己灵魂深处最真挚的情感:"正像一籽抛下就要寻到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圆满一切。"[30]
通过《九月寓言》这部小说,张炜为文坛贡献了"野地"这一意象。由于"野地"具有不确定性和抽象性,使得它能衍生出更多事物。于是,渴求融入自然、寻找大地便成为他叙述的核心。在张炜的小说中,山川、葡萄园、大海等是自然的具体化,虽然是实体的存在,但更多是一种寄托,一种理想化的"倾诉地",是离开了现实的丑恶,并使不安的灵魂得到安顿的处所。《九月寓言》中小村人对现代化的抗拒和对自然生存状态的坚守,《沙岛纪行》中对世外桃源的寻觅,《柏慧》中"我"对辛苦经营的葡萄园的皈依,《能不忆蜀葵》中被物质欲望冲昏头脑而丧失自我的淳于阳立对"祖居之地,生命之源"的复归……这一个个安静和谐的自然家园,是流浪者们能够远离世间的繁庸复杂,让他们心灵得到抚慰,精神有了归宿,同时也承载着我们无尽的欢乐和期盼。
第二节 寻求美好爱情
在人类的各种感情中,爱情是最浪漫、最美好的情感,拥有幸福、美好的爱情是人们渴求的人生理想。另外,爱情还是一种可以衡量人性内涵和深度的厚重情感。因此,爱情也成为作家们最为青睐的文学母题之一,文学艺术作品中对爱情的描写也历来是十分吸引人、非常深刻和震撼人心并能引起读者共鸣的。爱情固然美好,但追求爱情的道路并不都是甜蜜和随心所愿的,有许多本来很美好的爱情却遭到邪恶势力的阻扰,爱情之路变得艰辛苦涩。然而,在张炜笔下,无论是爱情最终能够获得圆满的结局,还是人处于寻求爱情的路上,流浪者们因心中怀有对真挚爱情的美好愿望,即便是追求爱情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甚至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毅然前往。在张炜的笔下,无论是爱情的乌托邦、爱情传奇还是追求爱情所体现出的浪漫精神,都是作家对内心世界的寻找,对美好人性的赞美和渴望。
在张炜早期的小说《海边的风》中,主人公红孩和壮男营造了一个爱情的乌托邦。他们意识到繁华却空洞冷漠的大城市并不是他们美好爱情的栖居地,于是离开城市,流浪到荒芜人烟的森林里安家度日,守护他们的爱情。森林中原始人般的生活充满艰辛和磨难,但他们相互取暖、苦中作乐。即使红孩难产死亡后,壮男也没有选择回到城市,而是选择去海上漂泊流浪。虽然爱人去世了,但他们之间的美好爱情一直存在他的记忆中。他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无论流浪到哪里,只要不停地在路上,他就觉得爱人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和红孩之间的爱情就永不褪色。《秋天的愤怒》虽然写的是一个正直有为的青年李芒对霸道村支书的愤怒;是一群受压迫的贫苦农民对仗势欺人、以权谋私、目无纲纪的领导人的愤怒;是改革的拥护者对破坏改革者的愤怒,但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一部富有哲理的浪漫主义情调的小说"[31].小说中对主人公追求爱情的描写更为这部小说的浪漫主义情调增添了浓重的一笔。小说中李芒和小织产生了纯洁的爱情,然而他们一个是过去地主的儿子,一个是恶霸党支书肖万昌的女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他们之间相爱可谓天方夜谭。为了阻止他们之间爱情的发展,肖万昌及其爪牙对李芒实施暴行,对自己的女儿捆绑斥骂。迫于无奈,他们只能选择出走。李芒和小织手挽着手涉过芦清河,穿过密匝匝的丛林,闯入了南山。后来他们被告密者揭发,在山里呆不下去了,便去了东北。为了爱情他们经历了长长的流浪,历经艰苦,但那是他们度过的一段快乐的时光。在他们心中,爱情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为了爱情的流浪虽然辛苦但也快乐着。当他们回到东部小平原后,李芒的性格越来越成熟,他们之间在一起时话很少,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之间的高度契合,相濡以沫的流浪岁月使他们的爱情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也必将成为他们面对一切困难的强大力量。
《九月寓言》是一部生机勃勃充满乡野气息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流浪者们的生命形态更加贴近人类的本性,他们外在呈现出来的姿态也更加繁盛。虽然生活中有血泪、有仇恨、更有无尽的苦难,但他们却能够精彩地活着并活出了传奇。流浪者们在野地里奔跑嬉戏、流浪、驻足,同时也追逐着爱情。露筋是小村里天生的流浪汉,一个慵懒的天才。
当他流浪到护秋人的窝棚时邂逅了护秋人的女儿闪婆,由于闪婆父亲的强烈反对,他们不惜离开家。从此小村里最优秀的流浪汉和他相爱的女人开始了最浪漫的流浪爱情传奇。露筋和闪婆两情相悦、畅游于天地,摆脱了世俗的纷扰,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露筋和闪婆在一起奔腾流淌的夫妻生活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时早晨在铺着白沙的沟壑里醒来,说不定夜晚在黑苍苍的柳树林子过。日月星辰见过他们幸福交欢,树木生灵目睹他们亲亲热热。泥土的腥气给了两个肉体勃勃生机,他们在山坡上搂抱滚动,一直滚到河岸,又落进堤下茅草里。雷声隆隆,他们并不躲闪,在瓢泼大雨中东跑西颠,哈哈大笑。"[32]
这种为了爱情而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使他们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和性情的飞扬,以及生命形态的极致舒展。追求爱情的结局并不都是圆满的,但仍然抵挡不住主人公寻求爱情的决心和渴望。《九月寓言》中还有另一个爱情传奇,独眼义士千里寻找大脚肥肩的故事。独眼义士在去迎接和自己相好了三年的嫚的时候,负心嫚逃跑了。从此,独眼义士便踏上了痴痴寻找的流浪之路。一路上他当过老鳖,叫过熏狗,历经千辛万苦,一找就是三十年。最后由于负心嫚大脚肥肩的凶悍,独眼义士的爱情并没有得到美满的结局,但他找到了心爱的人并在所爱的人怀中离世。寻找爱情的流浪有了归宿,一切的辛苦也便值得了。
浪漫精神是张炜一直在他的作品中执着表现的一种精神,是一种理想的浪漫、向善的浪漫。在《浪漫或丑行》中,这种精神在对主人公刘蜜蜡执着追求浪漫爱情描写中得到了最生动的艺术表达和最丰富的艺术呈现。在小说中有两个男人的出现对刘蜜蜡的命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同时她也为钟爱的这两个男人耗尽所有,流浪一生。这两个她深深爱恋着的男人一个是身材瘦小、倒三角头颅、鸡胸、金色睫毛的"从上边"派来的乡村青年教师雷丁,另一个是随受迫害的父亲来到农村,具有古铜色皮肤的英俊忧郁少年铜娃。雷丁是刘蜜蜡的小学老师,是她人生的启蒙者,她对老师的爱更多的是一种敬仰,是一种精神之爱;她和铜娃之间的爱恋是真正的青年男女的自然之爱,真性之爱。正是因为这两个男人成就了刘蜜蜡堪称绝唱的两次流浪和找寻。第一次的流浪是"逃婚",刘蜜蜡被下村垂涎她的民兵连长小油矬骗走,因不堪忍受折磨,最后她以回娘家为借口逃离了小油矬的看守,开始了对雷丁的寻找(当时的雷丁正因莫须有的罪名逃亡在外被通缉,生死不明;雷丁老师传授了她知识,并给她畅想了美好的未来,作为报答蜜蜡希望能把自己的爱给予老师)。
为了心中的爱,她风餐露宿、翻山涉水,极度渴望与老师相聚:"老师啊,我怎么办,我要为你从南到北去赶路,为你火铳逼身不眨眼。我这回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两手大张把你搂住,没有一丝害羞扳住就亲。这等于是小媳妇千里寻夫啊。"[33]
虽然历经万苦,这一次的寻找却失败了。蜜蜡在流浪的路上得知了雷丁老师死亡的消息,而自己又被抓了回去。这一次是被早已垂涎蜜蜡美貌的下村村长伍爷囚禁,"辩论"、"害困"的手段使她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伍爷企图在蜜蜡困极时强暴她,却被蜜蜡无意中杀死,从此蜜蜡便开始了更为悲壮的流浪和寻找。她这一次的流浪实则是逃命,但她更渴望找寻到她付出生命之爱的铜娃。在身后有伍爷势力的追捕,前方是茫茫夜色、陌生的道路和各种对她心怀不轨的人的困境中,刘蜜蜡没有退路,只能不停地奔跑,找到相爱的铜娃是她唯一确定的事。
也正是心中怀有这份美好的爱情,在二十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她从青少年到中年,从农村到城市,直到找到铜娃,这份向善的为了爱情的浪漫流浪才找到了归宿,自此蜜蜡和铜娃这一对饱受命运折磨的情人也结束了长长的精神流浪。
此外,《你在高原·家族》中的曲予和侍女闵葵之间的爱情遭到了父母的反对,最后曲予带着被打伤的闵葵逃离了曲府,在国外成家立业,实现了自己对爱情的承诺。《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中的曲涴能从监管严密的农场监狱里成功越狱,凭借的不仅仅是他作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对妻子淳于云嘉的思念和牵挂也给了他勇气和力量,梦想着有一天能再见到深爱的妻子成为他独自一人在大山里流浪的精神支撑。另外,还有一些男女主人公因为现实的一些因素,虽然相爱但不能在一起,甚至不能把相爱之情表达出来,只能是精神上的渴望和流浪。这些也都体现出主人公们渴望美好爱情,为爱而流浪的内在诉求。文学即人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的深度就是人性的深度。张炜对其小说中为了追求爱情而流浪的感人至深、至情至性的故事情节的设计,体现了作者对暴力、丑恶、污浊等现象的痛恨和鞭策,表达出对追求正义、善良、美好爱情的永恒情怀。
第三节 探寻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
评论界早已发现,张炜的小说渗透着强烈的"家族意识".传统意义上,家族是指以血缘关系为基础而结成的社会单位,包括统一血统的几辈人。而对于张炜小说中呈现出的"家族意识",陈思和做了很好的阐释:"这里所描写的'家族'显然不是过去的'阶级'意义的,而是用血缘的遗传说,来暗示人类的另一种遗传--精神气质和伦理道德上的遗传现象。通俗的说是人类精神文明方面的遗传。"[34]
因此在这里,流浪是家族血脉和精神的追寻与传承。张炜在小说中为读者呈现了流浪者们对甜美温馨的自然的向往以及对美好爱情的渴求的同时,也致力于在家族历史的情景中游走,企图在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那里汲取营养和力量。
张炜是一个非常重视家族谱系创作的作家,在小说《九月寓言》《家族》《怀念与追思》《柏慧》《你在高原》系列中家族历史的故事多次并重复出现,这是作者有意为之。流浪是祖先留下来的,是一种传统。在走投无路的旧社会逃跑流浪是唯一的出路。《九月寓言》中小村人的先人就是一个流浪的群体,他们在艰难和困苦的流浪岁月中寻找安家之处,最后在平原上安家落户,这是先辈的选择也是小村人生命的起源。正因为有着流浪血液的传承,流浪便成了小村人的宿命。小村里的年轻人肥、赶鹦、憨人、龙眼、喜年、香碗……他们每天夜里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打架、唱歌,在土末里滚动,这种奔跑流浪的生活已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小说中露筋一家对这种家族血脉的流浪具有典型的代表性:露筋是小村里天生的流浪汉,他和妻子闪婆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他的流浪根性在他儿子欢业身上得以延续。欢业因为杀人逃跑也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俺犯的是死罪,俺一生一世要做个野地的人啦!"[35]
当他加入到黑斑老头流浪队伍时欢呼雀跃,内心有一种"到家了"的欢畅和喜悦,这是内心深处对先人流浪足迹的寻找和认同,同时流浪已成为一种基于家族血脉的潜在的心理模式。关于对家族血脉的追寻与《九月寓言》相似的还有《你在高原》整部系列小说。在整部小说中主人公宁伽是一位地质学家,他通过研究古籍,走访古城,来求证自己的血脉源头。通过艰苦执着的探寻,最后确定自己是古莱夷族的后裔。古莱夷族是一个游牧民族,受恶劣的自然条件的驱使,为了保存种族的血脉,他们被迫从外兴安岭迁徙,开始了艰难的流浪。流浪的路线是:贝加尔河--崇山峻岭--老铁海峡--登州海角。定居后的游牧民族经历了早期的繁荣,后来由于齐国的崛起,国家之间战乱纷争,为了生存,这个民族再一次进行了大迁徙,跨过老铁海峡,重新返回了故园。这是一个流浪的族群,血脉激动着他们不能停歇,不停地走,寻找可以立足的家园陌土。一双极不安分的脚和骨子里流淌着永久的流浪不定的血液,使莱夷人的后裔注定要承袭祖先的流浪命运。
在《你在高原》系列小说中提到的"我们"一家作为古莱夷族的后裔,同样继承了这种基于血缘的流浪传统。小说中讲述了主人公"我"或者宁伽一家三代的流浪史。爷爷宁吉是一位骑士,为了吃到南方的醉虾,骑着大红马去了南方,虽然他的流浪有始无终,但在"我"的心中他是家族的灵魂和骄傲。"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36]
外祖父曲予接受过新式教育,爱上了家里的侍女闵葵("我"的外祖母),遭到家里的反对后离家出走,成为小城里有名的离经叛道者。其实,外祖父的离家出走不仅仅是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也是因为他对这座小城充满了厌弃和绝望,他更喜欢大海的另一边吹来的海风以及远方的白云和湛蓝的天空。这些都吸引着他,成为他走出深宅大院流浪异国他乡的动力。父亲宁珂同样继承了祖先流浪的天性和偏好,他从小就对自己的父亲宁吉骑着红马漫游的故事感兴趣,并把他当作自己的精神偶像。另外,伯父宁周义曾对他的教导"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要依照自己的兴趣,做事情就是要这样。"[37]
这些都成为他后来"流浪成性"的内在因素。长大后的他放弃了安逸生活,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业中。为了心中的信念,他不停的奔波于山间和城市,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小城的解放事业中去。然而,革命胜利了,"我们"家却失败了,父亲成了革命的罪人,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流浪人,备受肉体和精神的摧残。作为儿子的"我",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十几岁时被母亲送给了山里的光棍老孟做义子。"我"在被送走的途中逃跑了,成了一个彻底的流浪少年。后来有机会进了城市上学、工作、成家,但"我"内心深处时时涌动着从城市逃离的冲动。"我的父亲,还有祖父和外祖父,他们尽管各自经历不同,可是都有着南南北北奔走,半生跋涉的历史。作为他们的后代,可能每当面对着一种选择时,他的取舍就会不由自主地与整个家族的传统暗中吻合了。"[38]
这种"血缘遗传"很好的解释了"我"的家族为何流浪不止,这也使"我"不得不接受一辈子流浪的命运。
在笔者看来,张炜作为关注人的心灵和叩问人的精神的作家,他想要传达的并非单单是这种生物学意义上家族血缘的遗传,更重要的是历史进程中家族式的精神传承,也就是流浪与家族、历史之间的关系。"他们活在不同的年代,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联系,但你能看到其中具有一种'精神的接力者'的特殊血缘;这精神的血缘终于使他们结成了一个精神的家族,一个比建立在肉体生命联系之上的家族更牢固更永恒的家族。""对于张炜小说中的人物来说,精神传承的意义远远大于血缘上的遗传,正是历史过程中家族式的精神传承,小说中的人物才能获得抵抗欲望、守护理想道德的力量。"[39]
小说中的"我"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对父亲是充满恐惧和痛恨的,因为父亲的原因,家庭灾难不断。即便到了解放后,仍然是因为父亲,"我"在地质学院不能和相爱的姑娘走到一起,到了 03 所受到柏老、瓷眼等丑恶势力的排挤。那时的父亲使"我"大失所望。然而,在以后的岁月里,尤其是在一次次流浪探寻的途中才开始对自己的家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对父亲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在四十岁之前"我"极其崇拜外祖父,四十岁之后"我"主要崇拜父亲。
因为"我"逐渐理解了父亲:父亲宁珂在艰苦的战斗中锻炼了钢铁般的意志,他能够抛开世俗的约束,积极地到大地上进行生命的探险,即便是在被人诬陷的岁月里也不曾为自己鸣冤叫屈,只是坚定自己的信念,甘愿承受苦难,他的身上具有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
"我"不断在城市、平原、南部山区之间穿梭,探索造成"我"的家族苦难的原因,最后"我"找到了答案。原来人的家族是分为不同的种类的:纯洁向上的善的族类和污浊的向下的恶的族类。"善的家族的人是圣洁的、高贵的,充满着人性和理想的光辉。他们永远不断地追求真理,不断地经历着实验、失败、再实验的精神历程--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是他们心中的偶像。"[40]
在小说文本中,善的家族成员主要有:"我"的一家,许予明、李胡子、山地老师、陶明教授、朱亚导师、曲涴、庄周、吕擎、拐子四哥、肖潇、响铃、鼓额等。而恶的家族是卑劣的、污浊的、自私的、人性扭曲和人格不完整的。"只注重现实的功利事业,追求获取财富与支配财富的权利,整日以玩弄权术、勾心斗角、结党营私为荣耀。"[41]
恶的家族成员主要有:殷功、瓷眼、黄湘、鹰眼、柳萌、严济、斗眼小焕、岳贞黎等。"我"根源于善的族类,继承了他们的善良、纯洁,有良知和责任感,这些品质注定了"我"与恶的族类格格不入,注定了"我"要漂泊、流浪、忏悔、赎罪、为现实愤怒和积极入世。"我"流浪成长的过程也是我向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回归的过程,这种血脉是"我"的精神动力,它催促着"我"去永远的流浪和追随。在"我"工作和流浪的旅程中遇到的一系列志同道合的人,如山地老师、口吃教授、朱亚导师等,他们善良正直,却都被人陷害蒙受冤屈。他们孜孜不倦的追寻着精神的家园,是精神世界的跋涉者和流浪者。同时,他们也是"我"的文化父亲和精神父亲。"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追逐着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福寄托于它、抵押给它……他们一生有失误,有缺陷,但他们的洁净不容置疑。"[42]
然而在现实中他们不同程度的受到恶的族类的逼迫,甚至被逼上死亡的绝境。他们的遭遇和"我"父亲的遭遇非常相似,于是"我"变得压抑和愤恨,内心的焦虑使"我"必须逃离城市,去寻找心灵的净土。"我"追寻着先辈的足迹,在苍茫的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体验着他们曾有过的苦难和孤独,在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和个体的生命体验中寻找生命之父和精神之父。"我"从地质学院、03 所、杂志社一步步地流浪到登州海角的平原上,就像当年莱夷人的后裔被强大的秦国逼退到登州海角一样。这种与历史的同构使"我"的流浪有了人性救赎和超越苦难的精神,是一种崇高和伟大的品格,这同样体现出我们中华民族伟大血脉的源远流长。
正如山东师范大学李掖平教授在谈论《你在高原》的思想艺术价值时所写的:"作为创作主体精神的承载者,宁伽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现实中焦渴不安的心灵在先驱们亡灵的隐隐召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向生命的理想之境--'高原'靠拢、皈依。宁伽要突破这层层淤积的生存焦虑,必然以不断朝向理想的前进姿态求取内心的充实与宁静。"[43]
这种对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的追寻超越了肉体意义上的流浪,小说中的主人公以探寻家族血脉的流浪来对抗现世的污浊和丑恶,寻求精神的家园,完成精神上的拯救。同时,作家也在寻找着自己的根。他在历史的情景中游走,在东莱子古国的遗址中,在徐福东渡的追想中,在曲、宁两大家族的历史中,在一切向上的善的家族人物身上,最终找到了精神的血脉和值得一生坚守的信仰。张炜的执着寻找是对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积极入世情怀的传承和守望,正是有了这份情怀,在他的小说中才有了老得在秋天的思索、李芒在秋天里的愤怒;有了隋抱朴在经历了长长的精神流浪后最终走出了磨坊;有了宁珂放弃安逸的生活,为了信念奔波于山地和小城之间,在大地上进行生命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