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炜小说流浪书写的表现形态及形成的原因
流浪是人类固有的生存方式,是先民为适应自然而最早做出的能动反映。源于现实生活的文学从不缺乏流浪的书写,文学中描写流浪的历史源远流长。"它已经积淀为一种文化和心理模式,是古今中外共通的永恒的文学艺术母题。这一创作母题,提供和汇集了人类基于生命的本原需要而生发出的种种神奇、斑驳与繁复的故事情节,成为叙事文学常写常新的内容。"由于作家的成长经历和所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不同,对流浪的理解和书写便很强的主观认识。因此,在张炜那里,流浪在他的笔下也就具有了个性化的理解和阐释。
在《冬天的阅读》中,张炜说:"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囊括在这奇妙的流浪之中。"那么,何为流浪?我们该如何理解流浪?在现代词义里"流浪是对无固定居住场所、无固定谋生方式的生存境遇的统称,是在结构相对严整的社会结构中,某一个体处于某种原因或为了某个目的,脱离生存单位或组织,背离社会规范或准则,选择有别于大多数人的独立的生活方式。"曹文轩指出:"流浪是人类自可以被称为人类的那一天起,就与生俱来的命运。"西北民族大学教授陈召荣认为:"流浪的基本属性是就物质和精神生存境遇中那种失根或无归属感,以及与此相应的流动不定的生存状态。"另外,陈召荣在其论着《流浪母体与西方文学经典阐释》中把流浪分为四种呈现形式:"第一,外在流浪,即带有明显目的性的物理空间离移的游历行为;第二,内在流浪,即与本已信靠的精神领域相分离的流浪形式,内在流浪主要是指人的精神上的失落感、漂泊感、彷徨感、迷惘感、虚无感、荒诞感,以及心灵的无可归依感;第三,隐形流浪,表现为群体或种族在"失根"的状态下,因被同化及精神本源的失却而凝积为一种隐蔽的社会无意识状态;第四,表现为一种逃避方式,本质上即是以主动或被动或是二者兼具的方式远离主流文化中心,自我放逐到边缘处境。"笔者正是根据陈召荣对"流浪"这一概念的阐释,联系张炜小说文本,对张炜笔下的流浪从外在流浪和内在流浪两个方面进行阐释。然而,流浪为何总是与他如影随行?它的存在与张炜的精神世界有着怎样的意义?流浪者的影像为何在他的小说中挥之不去?因此,结合作家的成长经历和时代背景来论述张炜小说流浪书写形成的原因也是本章要完成的一个重要任务。
第一节 张炜小说流浪书写的表现形态。
一、外在流浪。
外在流浪,主要是指个体在空间位置上的移动,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身体流浪,人物往往出于明确的目的而离开居住的地方出游,并由此开始流浪生活。这种形态的流浪者流浪他乡,大多面临着生存的威胁,并不得不忍受流浪征程中的艰难、孤苦,同时表现出对生的执着和渴望。在此,笔者把外在流浪分为生存性流浪和自主选择的流浪。
"叶落归根"、"一动不如一静"、"父母在,不远游"等俗语反映出中国人深厚的故土情结。"安土重迁"、"安居乐业"是中国人朴素的生活哲理和生存旨归。只要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他们便不会背井离乡。因此,生存性的流浪者往往都是被现实生活所迫,物质生活条件已不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们流浪的目的纯粹而具体,指向现实性,这种形态的流浪也更加接近流浪的原始意义。在张炜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大批此类的流浪者,他们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体现出对生活的无奈和对活下去的极度渴望。如潮涌般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流动的打工者,他们常年离家,住在城市最为脏乱的地方,像乞丐一样挣扎着活着;冒着生命危险采矿的工人,如《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中的冉冉、加友等,他们都因物资条件恶劣,生活难以为继,才选择远走异乡,他们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踏上了流浪之途。另外,在小说中,有些人的流浪实质上是一种逃亡,他们的生命遭到了更为强大势力的威胁,如《你在高原·家族》中父亲宁珂蒙冤入狱,母亲和外祖母不断受到外界的侵扰和逼迫,无奈之下,选择离开,奔向东部平原。《你在高原·荒原纪事》中,由于矿区的开发,日夜轰鸣的噪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脏水、有毒气体的排放使村子里大片的土地无法耕种,村民小白、老健、苇子为了保护土地和维护村民的利益带领村民去矿区抗议,却遭到集团的迫害,生命受到威胁,只能四处流浪。与只因物质贫困而离家的流浪者相比,他们在四处躲避的情况下,既要解决温饱问题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因此,他们的流浪更为艰难。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人之所以背井离乡去流浪并非出于本意,正如作品中老健所说:"咱这辈子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饿死不离土".
可见,安守故土才是他们的本意,外出流浪只是一条生存之路,是无奈之举。所以,寻找避难之所或安家之地是他们唯一的目的,在张炜的小说中这种生存性流浪也是最为低层次的流浪。
在张炜的小说中还有一类人,他们衣食无忧,却依然踏上流浪的征程。他们的流浪是为了找到更为理想、更自由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自主选择的流浪,是非生存性的,是对前一种流浪方式的超越。对于他们来说,选择流浪是基于骨子里对流浪的极度渴望,是对生命自由的向往,流浪是无限生命力的张扬,极具浪漫气质。如《海边的风》中的红孩和壮男,为了爱情去深林里生活,他们经历磨难等来的是一死一伤,但活下来的壮男不愿回到城市去,他不想过那种停滞安稳的生活,他选择了流浪,最后与老筋头驾船远去;《古船》中的隋不召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一生钟情于在大海上漂泊;《九月寓言》中的露筋是村里天生的流浪汉,他和闪婆在野地里奔跑、流浪并且活出了爱情传奇;《你在高原·家族》中的宁吉放弃优越的生活,骑着大红马流浪南方去寻找醉虾;《你在高原·橡树路》
中的庄周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对于他的外出流浪,外人便表现出不解和疑惑,但他却解释为是为了寻找一种叫"肴"的美味。可以看出,不论是隋不召对大海的钟情还是露筋骨子里的流浪基因都体现了对生命自由状态的追求;宁吉痴迷的"醉虾"和庄周寻找的"肴"是一种极富意寓的表征,他们都象征了生命纯粹自由的状态。在张炜的小说中除了这些流浪的个体,作者还描述了几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流浪群体。如《你在高原·荒原纪事》中流浪到沙堡岛上的居民,他们有的是江湖手艺人,有的是逃荒者,有的是逃婚者……他们居住在一起,村里没有一件现代用品,他们主要是出卖海蜇皮来换回基本的生活用品,他们的生活简单却也自由自在;还有《你在高原·无边的游荡》里的养蜂人,他们寻着花期天南海北的流浪,他们四海为家,生活的悠然自得。这些流浪的群体远离现代文明的喧嚣,在广袤的土地上随心所欲地生活,接受着大自然的恩养,呈现出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
如果说张炜对因生存而流浪的流浪者是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无限关怀的话,那么他对自主选择流浪的流浪者则表现出了极度的赞赏,这些自主选择的流浪者们对现实喧嚣生活的疏离、对生命本真状态的追求也正是作家所向往和渴求的。
二、内在流浪。
外在的流浪是基于生命的本原需要而进行的空间位置的移动,是肉体意义上的流浪,流浪者们为了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或自由的生存环境在流浪的途中历尽了艰险,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流浪者,他们体现的是内在的流浪,也可以称为"精神流浪",他们的流浪主要在精神层面展开。陈召荣认为:"心灵的无可归依感,是精神上寻找出路中的迷惘,是对人存活的理由、现状及未来的怀疑与困惑。"他们在理想和与现实之间徘徊,在世俗与信仰之间游离,甚至是穿梭在历史的情境中寻求历史的真相。
张炜许多部作品中都表现出了流浪者精神层面的流浪。如《古船》中终日坐在老磨屋的隋抱朴,他终日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法自拔,平静的外表下按压着一颗波涛汹涌的心,在心里他经历着精神思索的纠结。家族的"罪恶"、狸洼镇的未来、弟弟承包粉丝厂的野心、和小葵之间的感情纠葛等等这些都困扰着他,在老磨屋里静默的他在经历着长长的精神流浪和思索。他在为行动寻找出口,这是精神的流浪,也是自己与自己的精神搏斗。
在精神流浪的过程中,经历了由绝望、困顿、纠结到淡定、从容、果断,最终这场精神的洗礼为他的行动找到了方向,达到了思想和行动的契合。《丑行或浪漫》中的刘蜜蜡为了找到心爱的人在流浪的途中受尽了苦难,但刘蜜蜡在流浪奔跑的途中所获得的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抵消了她所遭受的苦难。在野地里,她自由舒展身体;在留宿的人家,她留下了真情和温暖;在日记本中,她记录了心情的欢快洒脱。陕西师范大学教授王辉曾这样评价过刘蜜蜡的流浪:"这种自由自在的思想和行动,其所内蕴的意义就在于超脱社会层面、制度层面、伦理层面等多重维度的限制,幻化出一种自由的境界,表现了那个时代对于人、人性的多重制约以及人们心灵上对于自我约束、自我紧缩的有力突围。追求和享受自由是人的本性,是跨越时空的心灵放逐,是回到现实世界、回到大地、回到人的本真状态的必要前提,是对人生存自由形态的有力表现。"刘蜜蜡的流浪无疑是一次浪漫的流浪,是精神上的极大释放,是属于精神上的流浪。《柏慧》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它以书信回忆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了主人公"我"的精神世界,小说在"我"的回忆和自我剖析中叙述了"我"的家族与"我"的命运以及我周围人的各种遭遇。"我"在现实与回忆之间穿梭,地质学院--03 所--杂志社--葡萄园,从流浪到回归再到流浪,一步一步走向真实的我,这是被无奈现实压迫的逃逸之路,也是一条长长的精神流浪之路。
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中呈现了一批精神层面上的流浪者,集中体现在以宁伽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这一部分群体主要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他们出生在历史转折时期,这也就显示出了他们生命历程的特殊性和不可复制性。沉重的历史刚刚逝去,社会的转型,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欲望,使这些处于意识形态边缘的知识分子陷入了思考和探寻。他们将流浪作为远离世俗的纷杂、感悟人生和探求历史真相的特殊方式。《你在高原》中,张炜清晰勾画出了在大地上行走的流浪者形象。"我"和庄周是流浪者的缩影和代表,他们善良,有理想,却始终徘徊在主流社会的边缘,被排斥在主流话语和中心话语之外,只能在精神流浪中寻找心灵的家园。在道德沦丧,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中,他们以不停的流浪来完成精神的自救,与那些为了基本的生存四处游荡的人,以及为了追求心灵的自由和舒展而流浪的人相比,《你在高原》中具有责任感和道德操守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了更多形而上的思索和冥想。在激荡的大时代中,他们以脚踏实地的探路者精神在大地上流浪,在对历史与现实的追问和反思中探寻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诚如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对《你在高原》的评价:"在广袤的大地上,在现实和历史之间,诚挚凝视中国人的生活和命运,不懈求索理想的'高原'.张炜沉静、坚韧的写作,以巨大的规模和整体性视野展现人与世界的关系,在长达十卷的篇幅中,他保持着饱满的诗情和充沛的叙事力量,为理想主义者绘制了气象万千的精神图谱。《你在高原》恢宏壮阔的浪漫品格,对生命意义的探求和追问,有力地彰显了文学对人生崇高境界的信念和向往。"第二节 张炜小说流浪书写形成的原因。
一、作家特殊的出身与经历。
由于父亲的原因,张炜全家于 1951 年迁到了山东胶东半岛,本来只是为了躲避动荡的时局,没曾想就一直住了下去。1956 年张炜便出生在了这个半岛上,张炜的出生地是渤海莱州湾畔的一片莽野。张炜家的四周有许多的树木、小野兽,还有一条河叫泳汶河,这也是他后来在作品中经常提到的芦清河,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在与大自然为伍的成长岁月里,张炜的生活既有欢乐也有寂寞。父亲长年不在家,母亲每天都要出门忙活生计,他每天见到的人很少。"我的父亲长年在外地,母亲去果园打工。我的大多数时间是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满头白发的外祖母领我在林子里,或者我一个人跑开,去林子的某个角落。我就这样长大,长到上学。"因此,为了打发寂寞、单调的日子,他自小就喜欢在林中奔跑。独自在林中奔跑的张炜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猎人、渔人、采药人以及各种流浪汉,幼时的张炜对他们的言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海边人们的生活状态,以及在夜晚从看鱼铺老人那里听到的这片土地上精灵野怪的传说,这些他童年生活中不可磨灭的印记成为了他生命的源头和文学创作中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血缘。"童年经验作为一种体验更倾向于主观的心理变异。童年经验的这种性质对作家至关重要,它意味着一个作家可以在他一生的全部创作中不断地吸收他的童年经验的永不枯竭的资源。"在林中快乐、自由奔跑的童年记忆是张炜小说创作中流浪意识的重要来源,譬如,"奔跑"的意象在张炜小说中是常见的,《钻玉米地》《九月寓言》《丑行或浪漫》《刺猬歌》等小说中对人物奔跑流浪的描写可以认为是作者对童年时期在林中所见所闻的追思和怀念;另外,芦青河畔的自然风光给张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形成了他对周围世界最初、最鲜亮的感知。当他来到城市后,拥挤的人群、堕落的人性、无处不在的尔虞我诈使他的心灵不堪重负。于是,回归自然、融入野地便成为他逃离喧嚣,安放身体和心灵的理想之地。这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体现为小说中的人物如宁伽与城市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他一次次的逃离城市来到郊外、葡萄园、东部平原来寻找记忆中恬静优美的家园。
生活中有欢乐也有忧愁。张炜的童年生活也并不全是快乐和美好的,当时父亲蒙受冤案,常年不在家,但他们家的周围常常有游荡的民兵监视把守。当父亲从南山服役回来后情况变的更加糟糕,看守的民兵不仅对他们全家指手画脚,对父亲还经常拳打脚踢,年幼的张炜对此感到异常的恐惧。而且"校园内一度贴满了关于我、我们一家的大字报。我不敢迎视老师和同学的目光,因为这些目光里有说不尽的内容。"这使张炜在性格上具有内向、软弱的特点,形成了他内在忧郁的气质。也是由于父亲的原因,初中毕业的张炜没有如愿升入高中,前途一片迷茫。这是张炜经历的人生中最为焦灼和无奈的阶段。年幼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以全部的热情、生命和鲜血投入的这场事业成功了,胜利了;但我们一家却失败了。"为了结束这种无边的焦虑和寻找更好的出路,十七岁的张炜背起行囊向南山出发了。在山区,张炜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流浪的孤独、寂寞让他倍加珍惜沿途遇到的每一个人,在山区遇到的老人、流浪汉、乡野姊妹们都成了他小说中的人物原型。直到 1978 年,二十二岁的张炜考入了烟台师范专科学校,才结束了他长达六年的流浪生活。
大学毕业后的张炜分配到了省档案局工作。由于长期从事档案编纂工作,使他有机会接触大量的历史档案。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的获得让张炜感到激动和刺激。在翻阅这些史料的过程中,过往历史的图景、人的命运的百转千折和时代风云变幻深深吸引着他去探索历史的奥秘。在这一时期他小说中的流浪者开始大量出现,比如《秋雨洗葡萄》中的铁头叔、《秋天的思索》中的老得、《海边的风》中的壮男与红孩,同时还包括《古船》中的隋不召,以及精神世界的流浪者隋抱朴。张炜通过这些流浪者在苦难面前做出的反击和灵魂的搏斗初步展示了他们对历史的反思能力、爱的能力和内心自省能力。张炜这一时期接触到的第一手史料和写作经验为他以后对苦难图景的描写、对家族的历史乃至民族历史追问和反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也是他以后继续执着于流浪书写的直接因素。
"童年的心情和印象永生不灭。"童年记忆是永远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源。在张炜的内心深处,始终未将自己从自然的母体中剥离出来。童年生活的场景经常作为张炜小说中的背景出现,昔日的美好、欢心甚至忧愁和恐惧在小说中一一再现。作者追思过往,寻找童年记忆的沃土,寻找自己的根。独自背着行囊在山区流浪的岁月以及在档案局接触到的史料成为张炜重要的精神资源,使他对人性和历史有着独到而细致的见解,并在他的流浪书写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和阐释。
二、新时期以来社会历史文化发展的独特印记。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方针,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然而回望过去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政治高压的时期仍然让人心有余悸。中国的许多作家就是在那个特殊年代度过了童年和青年,那段经历在他们的身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永远无法抹去,在诸多作家中张炜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葡萄园》就体现了对这段历史的反思,小说通过生活在小泥屋中的明槐一家的悲惨遭遇来表达狂热、呆板的政治运动对广大的普通民众的迫害和摧残。主人公明槐虽然有扬起马鞭奋起反抗的一击,但由于自身力量的有限,最后不得不离开小泥屋去流浪。新时代的到来并没有使人们及时的卸掉过往历史的枷锁,许多的痛苦和无奈也时常萦绕在心头,对历史产生了质疑。"我们家以全部的热情、生命和鲜血投入的这份事业成功了,胜利了;但我们一家却失败了。这是真的吗?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19]
由此便产生了许多背负历史的流浪。然而这种流浪虽然具有悲剧意味,但更多的是对自由的追求,是充满希望的。作者以悲悯的情怀回忆和书写那段血泪史时,把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精神家园的美好想象融入到了小说之中。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物质财富较之以往有了大幅度的增加,尤其是商品经济的发展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同时也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改革开放的到来,农业文明遭到破坏,工业文明取而代之,现代化的产物充斥着城市的角角落落,并慢慢占据了原本安静、清洁的田园和乡村。"记忆中的那个林场没有了,园艺场也大大往北退缩了。"更为可怕的是,在物质利益的刺激下,人心也不再单纯和善良。在这种环境下许多作家意识到人性中一些宝贵的品质和精神正在慢慢消失,人们的精神世界逐渐的荒芜,人们对生活的激情和浪漫诗意也快要被吞噬殆尽,灵魂失去了归宿。
于是,"去寻找"便成了拯救这一切的唯一途径。许多知识分子担负起了拯救自我和拯救社会的重任。离开家园,展开了未知的流浪,希望能在自我的精神旅途中找到答案,释放出内心全部的激情和狂想,找回本真的自我和完美的精神家园。正如张炜在《融入野地》
中写到的:"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土地,我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他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的簇新。"其实,张炜曾希望自己能像一棵树一样紧紧抓牢根下的泥土,并拒绝无根无定的生活,他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但现实的环境令人窒息,做一棵不用流浪的树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想。最后,他只能是迈开流浪的脚步去寻找"原来"和"真实".
另外,新时期政治、经济的变化必然会引起文学观念的变化。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改革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文学、新写实主义文学等文学派别竞相登场。寻根、反思和改革的主题相互交织,本土和外来的创作观念相互碰撞,也可以看出八十年代的文学主题是多种多样的,但总的来说,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处于一个"共名"的状态。历史进入了 1992 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对人们原有的观念和日常生活都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在这一种社会背景下,文学创作呈现出多元化的格局,文学写作的欲望化、文学取向的大众化、文学生产的市场化、文学空间的共享化以及文学本体的边缘化,这一切表明八十年代文学"共名"时代的结束。"当启蒙不再面对传统的体制,而是一个复杂的市场社会时,其内部原来所拥有的世俗性和精神性两种不同的面向,即世俗功利主义传统和超越的人文精神传统就开始分道扬镳,八十年代那个精神与肉体完美统一的人开始解体。"确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把人们引入到了冷冰冰的市场规范中,文学创作也在一味的迎合大众,粗俗、低级、媚俗的文学作品充斥在人们日常生活中,许多作家人格萎缩、批判精神缺失、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匮乏。针对文学创作中出现的这些问题,学术界在 1993 年发起了"人文精神大讨论".到了 1995 年,人文精神讨论的中心转移到了"道德理想主义",张炜就高举"道德理想主义的大旗",对社会功利主义、道德滑坡和知识分子精神颓废的现象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在创作中张炜始终高扬道德理想主义和对人性正义的肯定,他始终以写作来坚持自我。
九十年代以来,张炜把目光更多的投入到个体的身上,致力于通过道德的召唤,为迷失自我的人们找到新的方向。大众文化占据主流,知识精英退居边缘,启蒙性知识分子群体因话语受阻而发生自我认同危机,渐趋退守象牙塔深处。在张炜的创作上,此种外部境遇的影响及造成的内在心灵的动荡,体现为文学书写层面的审美浪漫主义与文化批判层面的道德理想主义。具体到张炜的小说创作,无论是《古船》《我的田园》《怀念与追思》,还是《你在高原》,他都是通过小说人物的流浪来阐释这种人文精神的。例如流浪的宁伽,无论他是从大山走到了城市,还是从城市的 03 所到杂志社再到葡萄园、东部平原直到奔赴精神的高原,他都是为了远离污浊的现实社会,去脚踏实地地寻找一个真实。张炜以一种自觉而悲壮的文化殉道意识和知识分子对责任和良知的坚守,陪伴着他的主人公们上路了,在长长的流浪中开始了对精神家园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