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共生发展的国家,少数民族的文化多样性与其历史背景、生态环境的复杂性,造就了繁荣的多民族口头文学,并富有多彩的文化内涵。民间故事是口头文学最典型的表现形式,是人民大众共同创造的文化产物,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大众文化。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列奥·洛文塔尔( Leo Lowenthal,1900-1993) 认为大众文化“是人们在满足生理和物质的生存之外,还要解决生命中那段睡觉和工作之余的时光如何度过的问题。而大众文化的三个导向性的能指则是‘消遣’( distrac-tion) 、‘逃避’( escape) 和‘虚构的情感’( borrowedemotions) ”.①对作为大众文化的民间故事的功能研究面而言,着名小说家王蒙曾说: “故事的功能主要有两种,一是故事作为一种文化和艺术,具有审美的功能; 二是故事具有反映社会生活和传递知识经验的功能。”②本文将白马藏族民间故事为代表的大众文化的能指具体化,以下内容将从社会功能、政治功能和文化功能三个层面探讨民间故事的多重功能。
一、社会功能
( 一) 强化族群自我认同
白马藏族民间故事是在社会与文化变迁的历史进程中,由白马人创作、讲述与传承的口头文学,它不仅反映了该族群最直接、本真的生存感悟,还维系着族群的历史记忆,强化族群成员的自我认同,下面将通过两个不同的创世神话故事来加以论证。白马藏族系列创世神话中的《洪水故事》讲到:
“有一年,出现了一次大地震,山石垮塌,洪水泛滥,人也几乎被灭绝了。洪水暴发的时候,有两姐弟正在杀牛,眼看着洪水铺天盖地地滚来,姐弟两个赶紧钻进了整剥下来的牛皮套中,用麻绳把四个脚和脖子牢牢地栓起。洪水越涨越高,把牛皮囊托起来,在水面上没有目标地漂浮着,就这样漂了七天七夜。当洪水淹没大地的时候,一直涨齐天,中间没有缝隙,所以鸟儿、牛羊、骏马、蚂蚁、竹鼠等都不能存身,而山上的树木、杂草也都全部死了。直到洪水退却后,万物才开始复苏。姐弟俩藏身的牛皮套在洪水退却时也同时停止了无目的的漂浮,他们发觉牛皮囊停下后,又听见外面有‘嗡嗡’的声音,于是打开牛皮囊一看,两姐弟被震惊了,寨子早被大水冲走了,人也没有了。两人伤心得不得了。弟弟想,为了不使人绝迹,只有和姐姐结成夫妻,可因为是姐弟,姐姐无论怎样也不答应。后来弟弟提出两人各带一付磨子,一个上阴山,一个上阳山,若两个磨子往下滚的时候合在一起,就结成夫妻。结果,两个磨子真的合在一起,可姐姐还是不答应。
弟弟又提出两人在山头上‘逗火',如果两股烟子飘在一起,就结成夫妻。果然,大风吹来,两股烟子真的飘在一起了。于是,姐弟俩只得结成了夫妻。不久姐姐怀孕了,后来生下来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他们心想: 我们是要人种,要这麻绳干什么? 弟弟生气地拿起砍刀,在门槛上将麻绳砍成节节,四面八方的到处甩。想不到,第二天起来姐弟俩发现,麻绳节节全都变成了人。每两节组成一个家庭,有了人户,火烟子也生起来了,这就是白马人的祖先。”③流传在文县境内的《伏羲创世》是这样描述的: “伏羲家生了八兄弟和两姐妹。一天,八兄弟去打猎,天上差雷神下凡,不料被装在了仓里,雷神请求伏羲救助,并谢他一颗金瓜子籽。金瓜子籽在后花园生根发芽,开出了七十二朵花蕊,还结了一个瓜葫芦。大汉年间洪水泛滥,淹得世间无人烟,伏羲的两个孩子钻进了葫芦里,得以幸存。哥哥说:’世间已无人烟,只得我们兄妹俩来结婚‘,妹妹不愿意,于是哥哥与妹妹再三约定若两柱香烟在阴山和阳山合在一起; 两扇水磨盘在阴山和阳山滚下时合在一起; 山上的线与山下的针同行时,红线正正地穿在针眼里; 兄妹二人便结为夫妻。果然,三个约定都实现,兄妹二人结婚后,生下了一个血疙瘩,哥哥一气之下拿刀来划,一共一百坨。第二天,一百坨血疙瘩变成了一百家人,挂在桃李树上的取名桃李二姓,挂在杨柳树上的取名杨柳二姓,共拥有了一百个姓氏。”④两则故事在白马藏族聚居区广为流传,前者主要流布于四川平武县,后者主要流布于甘肃文县,虽然二者结构不一、内容有别,但其浓郁的民族风格与特点却一脉相承。首先,《洪水故事》认为发生了地震,才造成水灾和人类的灭亡。事实上,平武县正是处于龙门山脉断裂带,本身具有地震多发的特点。而两则故事都讲到洪水泛滥是造成人类灭亡的重要原因,由此可见在这个族群的心里,自然的威力无穷大,远古时期的人类极度缺乏战胜自然灾害的能力。其二,兄妹结婚后生下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根麻绳。事实上,火麻正是平武县的一大特产,过去的人们穿衣主要是麻织品,故事中火麻绳的出现,体现了麻在白马族群生活中的重要性。其三,两则故事中都提到水磨子、香烟以及针线合二为一,兄妹才可结为夫妻。事实上,水磨子磨面、进贡香烛以及做针线活也都是白马藏族社会生活和生产劳动的必备工具与方式,充分体现了白马族群的现实生活状况。对于两则故事中都提到的兄妹成婚,与当今社会男女结合的婚姻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故事在这一方面则反映了人类旧石器时代中期普遍存在的“血缘内婚制”,同时也深刻地体现了白马人提倡族群内部通婚的婚俗特色。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共同的历史境遇是白马藏族对自我身份定位的原初式判断,也是族群认知的根本所在。现在的人们依靠韵律协和的民族语言,一遍遍的讲述不同境遇的历史故事,复述着祖先的生命历程,使整个族群的成员因共同的境遇和信仰凝聚到一起。⑤所以我们说,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与民族特色的民间故事,对内能使族群中各个成员的身份得到确定和认同,对外能起到识别不同族群、不同身份的“品牌”功能,集中体现了民间故事强化民族认同,维护族群疆界的功能。
( 二) 传递知识与经验
民间故事教人们认识世界、顺应自然、学习与掌握生存的方式与法则,同时人们通过讲述民间故事不断的总结经验、运用经验、传播经验,可以说民间故事是人们传递知识与经验的非常有效的方法与手段。对白马藏族这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族群而言,知识的获得与学习主要靠手和嘴,经验的总结与传播只能靠身体力行,而民间故事的讲述活动恰好是通过肢体与嘴得以进行,故事的内容与讲述方式则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来告诉人们热爱自然、顺应自然,热爱生活、学会生活的道理。例如《勤大嫂、懒大嫂》中告诉白马妇女要做到“早睡早起、勤劳俭朴,客人到家要先泡茶,擀面要用白虎擀杖,擀的面要像十五十六的月儿圆,切面要像麻线”⑥等生活准则; 《火是怎样发明的》通过描述猴子和狐狸之间的打闹,告诉人们“石头打在岩石上,火星子到处乱溅,于是,就产生了火源”;⑦《气候鸟》则描述了白马人熟知的两种鸟,“一种叫’若麻达‘,一种叫’可约‘.若麻达总是在天亮前就发出叫声,如遇晴天,它就叫’陶几要‘( 意喻’天晴‘) ; 如遇阴天,它就叫’稀稀---稀稀‘( 意喻’天阴‘) .可约总是在早上叫,如遇雨天,它就叫’提几咋、提几咋‘( 当地话的意思是’下去、下去‘) ; 如遇晴天,它就叫’阔姐乍、阔姐乍‘( 当地话的意思是’上去、上去‘) ”.⑧从此,白马人学会了通过气候鸟的叫声来判断天气,总结生活中的知识与经验。
人类知识的种类是丰富多样的,这里要单独说说常被人们视为糟粕的性知识的传播,故事学家刘守华先生认为“性知识的传播不仅关系到生儿育女与家庭、家族的兴衰,其意义也不亚于对生产劳动知识的传播”.⑨以讲述性本能、性行为、性取向、性关系为主要内容的“荤故事”是民间故事的重要种类之一。四川地区的老百姓围桌讲荤故事被称为“摆黄龙门阵”,能讲荤故事的人被称为“库( 裤) 区文化水平高”,能理解荤故事的人被称为“有慧( 秽)根”,这都是老百姓娱乐生活的真实反映。台湾学者陈益源曾在《长牙·成精·水里摸---民间荤故事的三种类型及其性教育功能》中说“民间荤故事对于一个性知识匮乏、性压抑严重的社会而言,往往是百姓娱乐宣泄、进行两性教育的重要媒介。一旦形成,便有人喜闻乐道,给予某种程度的’保护‘.
荤故事长期盛行于民间是事实,我们大可不必视之为洪水猛兽,而不妨承认它们是因为需要而存在,它们的存在不全然是伤风败俗,其中融入了不少先民的智慧,也有文艺美感的高度展现,不无深具启蒙教育的正面意义”,瑏瑠?特别是“当在特定环境里讲述性故事后,还可能随着气氛的轻松快乐,引发听众的大胆追问,或讲者的深入解释,进而展开相互讨论或经验交流,使现场成为性教育的天然教室”.
可是,白马族群中专门讲述和搜集荤故事的人较少,且截至目前正式出版的民间故事集中还没有一例荤故事,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究其原因,还是源于在白马族群的传统观念中,荤故事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是“不上台面的”,以致有关两性房事的内容不宜公开谈述,带有极高的私密性和隐秘性,对荤故事的搜集与研究自然也存在相当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