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末的"美学热"中,科学美是热点问题之一.学者们争论的焦点是:是否存在科学美这个审美领域以及科学美的本质是什么.进入新世纪后,学界基本上认可了科学美在审美领域中的合法地位,在新出版的美学原理教材中也都加入了有关科学美的相关章节.如叶郎的《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就将科学美同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和技术美并列为五大审美领域.杨辛、甘霖的《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版)也在新版本中加入了由中科院院士吴全德所撰写的"科学美"章节等.但值得注意的是,先前争论的第二个焦点问题仍然被悬置着.因为在这些教材在论述科学美时,往往是直接引用着名科学家(如爱因斯坦,彭加勒等)在科学探索中对科学的直接审美体验与描述文字,缺乏对科学美本质的探讨与界定.这样做的好处无疑是用具体实例有力地回击了质疑科学美的观点,但是对科学美的讨论仅仅停留于关于科学家对科学美的感悟的归纳和整理上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为科学美找到学理层面上的依据,才能使科学美真正在美学体系中取得的合法地位;而得益于对科学美本质的界定,美学也能不断扩展和完善自身的体系.本文就以康德的目的论判断力思想为依据,试解答"科学美何以可能"这个问题.
一
科学家在谈及科学美时,其描述文字往往是零星的、即兴的、体验式的,缺乏系统性的归纳以及美学理论上的依托,因此这也是过去科学美不被美学家所承认的原因之一.但从科学家谈科学美的语言文字中,我们是可以肯定在科学认识活动中科学美是确实存在的.现在的问题是:
为何科学美经常出自科学家之口呢?这是因为科学美不像艺术美一样,有对应的艺术作品作为独立的审美客体,科学美并不是独立存在于客观科学真理或者自然现象之中的"真实存在",而是存在于作为主体的科学家对作为客体的自然界的科学探索活动过程之中的,它是在科学认知过程中显现出的一种美感.正如麦卡里斯特所说:"科学理论的美学鉴赏指涉的价值并不在于理论本身之中,它是由科学家个人、科学家共同体以及科学的观察者投射进科学理论中去的."[1](P33)倘若如此我们便可以引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的目的论思想对科学美的本质做以哲学上的阐释.
康德的第三大批判---《判断力批判》,是沟通认识与道德的桥梁.康德认为道德的"绝对命令"要在现实世界中得以实现,就必须通过这种目的论判断力为中介.它通过从特殊中去寻找普遍,按照"自然的合目的性"来沟通认识与道德两大领域.具体来说,就是康德认为我们在认识活动中想要把握自然规律仅仅运用主体的知性能力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种"自然形式的合目的性"的目的论判断力去把握自然界的诸多变相.而这时主体就会将整个自然界看作是一个大的目的系统,主体会认为自然界是从无机机械物到有机体到植物到动物到人再到社会文化的不断生成.正是这种目的论的推论使得自然的人向道德的人过渡成为可能.在这里,邓晓芒先生认为审美判断力和目的论判断力同属于康德的目的论体系,目的论只有在其"自然的形式的合目的性"或"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方面才有其先天原则,这就是通过对审美判断力的批判所揭示的主观普遍的情感(共通感)原则.而目的论判断力只是借用审美判断力的先天原则去辅助认识活动.因而属于认识论意义上的目的论判断力中本身就包含着属于审美的自然合目的性作为内在的根据.
这就意味着在人的科学认识活动中势必包含着人的情感活动,科学美是能够显现于科学认识活动之中的.下面我们就以康德的目的论判断力作为切入点,来考察科学美在科学认识活动中何以可能的问题.
二
科学认识活动就像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所说的那样,是主体运用知性范畴结成的"认识之网"去认识自然现象的一个过程.按康德的说法,主体单单运用知性是无法把握自然界整体的,他指出:"自然界有如此多种多样的形式,仿佛是对于普遍先验的自然概念的如此多的变相,这些变相通过纯粹知性先天给予的那些规律并未得到规定……对于这些变相还必须有一些规律,它们虽然作为经验性的规律在我们的知性眼光看来可能是偶然的,但如果它们要称为规律的话,它们就还是必须出于某种哪怕我们不知晓的多样统一性原则而被看作是必然的."[3](P14)就是说单凭知性只能使主体获得关于自然现象的片面的、零散的、抽象的、机械性的认识,这是无法穷尽自然现象之中表现出来的大量偶然性因素的,所以我们凭此还达不到对于自然的完全把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主体还需另一种原则去将这些"变相"统一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关于自然界的系统的全面认识.这个统一"变相"的原则正是目的论判断力.
它是一种反思性的判断力,不同于认识论中的规定性判断力.规定性判断力是把特殊思考包含在普遍之下的能力,而反思性判断力则是为特殊寻找普遍原则的能力,它的先验原则就是"自然形式的合目的性".关于目的论判断力参与到认知活动的过程,我们应注意的是:首先,目的论判断力是对科学认识活动的一个整体性反思,是我们研究自然科学始终时抱着 的一个前 提 设 定 和 基 本 信 念 (即 一 种 终 极 目的)---即我们相信自己不仅能获得关于某一自然现象的特殊规律,更相信我们可以发现涵盖万事万物的"终极规律".其次,这种判断力是调节性(regulativ)的,而不是规定性(konstitutiv)的.它是用来弥补知性无法统摄杂多的自然现象的不足之处的,即把感官经验向知性呈交上来的特殊现象反思为一种普遍,从差异性的经验现象之中找出统一的一种能力.但是这种普遍性、统一性是无法(至少暂时)在经验界中得到科学实证的,因此它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关于客观世界的真正知识,充其量只能做为"智慧格言"来辅助认识活动.最后,它还是主观形式上的.虽然它对自然界做了一个整体宏观的把握,但它"完全没有加给客体(自然)任何东西,而只是变现了我们在着眼于某种彻底关联着的经验而对自然对象进行反思时所必须采取的唯一方式."[3](P19)它只是主体依据"自然形式的合目的性"原则将自然界的客观质料看作是符合形式的样子而已,其本质还是主观的一种"反思性"的看法而已,并不涉及真正的客观实在.
主体运用目的论判断力的本意是为了"辅助"知性认识能力更好的认识自然.因而从认识论的角度考虑,它本应是既不带给我们任何有关客观对象的知识,也不与主体情感发生直接的关系的,因为主体运用这种判断力的最初动机只是"辅助"性地范导和指引知性在科学认识活动中不断构建知识理论体系,从底层不断上升到高层,直到趋向把所有的偶然经验都可以归摄于"终极理论(the Theoryof Ultimate)"之内的一种动机.但是关于目的论判断力,它是将审美判断力的先天原则,即"主观形式的合目的性"扩展性地应用于自然客观质料上的调节性的原则(康德在《目的论判断力》中正是将自然比拟成艺术,从而完成审美判断力向目的论判断力的过渡的).因而它的本质还是主观形式上的,其必然会和主体的"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能力产生关联."'判断力关于自然的一个合目的性的概念'就其'属于自然概念'而言只是一个'调节性原则',而作为审美判断则'就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而言是构成性的原则'"[2]这意味着目的论判断力其本质仍然是主观上的形式的合目的性,因此它具有引起主体的情感的能力.所以,在科学活动中,主体所用的目的论判断力(其意图在于把握对自然现象的认识)势必会引发主体情感的产生.对此康德也说过:
"发现两个或多个异质的经验性自然规律在一个将它们两者都包括起来的原则之下的一致性,这就是一种十分明显的愉快的根据,常常甚至是一种惊奇的根据,这种惊奇乃至当我们对它的对象已经充分熟悉了时也不会停止."[3](P22).
这种惊奇感实际上就是将主体的情感投射到对自然的认识活动中去,但它却并没有现实的目的,只是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情感性关注,即对科学活动的一种审美意义上的关注.科学美的产生正是因为科学家作为主体,将目的论判断力运用到科学认识活动中去.而科学认识活动是一个知情意综合作用,极度复杂的一个过程,科学家在科学认识活动的不同维度引入目的论判断力,其发生的科学美感也不尽相同.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不同的科学认识活动模式下所呈现出的不同类型的科学美感.
三
当主体通过目的论判断力将感官呈递给主体的纷繁复杂现象统合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时,这就是科学家对自然界进行的一种静态的、整体性的宏观把握.主体会因为把形式上的杂乱的多变为整洁的一而引发愉悦的情感,此时科学美就表现为形式上的一种简洁性.例如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E=mc2,它就是爱因斯坦所称的"一切理论的崇高目标,就在于使这些不能简化的元素(指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设)尽可能简单,并且在数目上尽可能少"[4](P314)的完美体现.这个公式本身自身形式上的简洁性以及所代表的的自然规律的简洁性会使人产生一种强烈的美感.
英国着名诗人亚历山大·波普的诗---"自然和它的奥秘,都隐藏在黑暗中.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顿现光明."---恰到其份的描绘了这种科学的简洁之美给人心灵所带来的震颤.正如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所说"如果自然界把我们引向极其简单和美丽的数学形式……我们就不得不认为这些形式是'真'的,它们是显示出自然界的真正特征.……你会反对我由谈论简单性和美而引进了真理的美学标准,我坦白承认,我被自然界向我们显示的数学体系的简单性和美强烈地吸引住了."[4](P216-217)这种美感正是把混乱的现象归结为一种井然有序的可以理解的格局,相信自然界是有秩序的、按一定的方案运行的,那么凭人的智慧就是可以认识的信念在自然界得以验证时所带来的喜悦.科学美所带来的这种信念是科学家追求真理,孜孜不倦探索自然现象,建立科学理论的最深层次的动力所在.例如现在理论物理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宇宙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cation Theory,缩写GUT),就是科学家希望能借由单一个理论来解释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导致的物理现象,从而统一物理学.这充分说明了这种科学美的简洁性是一种指引着科学家不断对真理经行探索的"无功利性"的原始动力.
与这种对科学世界做一种静观的宏观把握不同的是,当主体用目的论判断力以一种动态的视野将自然界的现象包括在一个内部要素相互关联的系统之内时,我们就会对这个系统内部要素之间产生一种和谐统一的美感.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下半部分主要就是讲了这个有机系统的构造问题,"在其中一切都是目的而交互地也是手段.
在其中,没有任何东西是白费的,无目的的,或是要归之于某种盲目的自然机械作用的."[3](P228)关于这种科学研究对象的统一和谐的美感,麦克斯韦方程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它把电学、磁学、光学的基本理论和谐地组织在一起,建立起一个完美、统一的电磁场动力学理论,其通过物理定律在数学形式的美,轻易地解决了光、电、磁三中物理现象的统一问题.该方程不仅在形式是对称的美,更是在内容上体现了自然现象的统一之美.正如法国科学家彭加勒即说 过 "普 遍 和 谐 是 众 美 之 源,内 部 和 谐 是 唯 一 之美"[5](P357).这种美感就不是静观凝视的美,而是一种动态和谐的美.这种和谐统一之美使我们深深体会到人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而是紧密出于世界之中,和万事万物和谐统一的一种存在方式.我们越是对这种统一和谐的美感体会的越深,就会越发的热爱自然和世界,越发的想要探索自然和世界其中所蕴含的这种具有和谐统一之美的规律.
此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面对无限多的自然现象,科学的认识能力总是有限的,当我们发现大自然的浩瀚无穷超出了人们的理性所能把握的范围之外时,我们便能体会到这种有关大自然的浩瀚无限的美感.此类美感描述出常常自于理论物理学家或者天体物理学家口中,例如杨振宁就认为当科学家认识到"自然结构有这么多的不可思议的奥妙,这个时候的感觉,是和真诚的宗教信仰很接近的."[6](P174)这种像宗教信仰般的情感便是由宇宙的浩瀚无尽所激起主体产生的一种"宇宙感"---这是一种对宇宙的无限整体的感受,是从"造物者的诗篇"中获得的一种庄严感,一种神圣感,一种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这是不同于上述二者特征的另一种科学美感.前面二者是科学家把握了自然规律时所激起的美感,而后者则是科学家面对无穷无尽的大自然奥秘所体会到的一种浩瀚深邃的美.正是因为这些未知现象超出了主体知性范畴之外,人的理性暂时无法用业已存在的理论观念把握这些"未知现象"时,主体只好运用感性对其把握而产生一种关于自然界深邃浩瀚的情感,主体此时会对浩瀚无穷的大自然产生一种敬畏感.而体验到这种对大自然深邃浩瀚的敬畏感也是对唯科学主义的一种反拨,它会提醒我们要对人类理智的做出清醒的认识,面对大自然我们始终要心存敬畏.而随着科学的进步,人们也终将会把握未知现象,这又是一个主体由对自然现象无限性的敬畏到其肯定自身力量而显现崇高的过程.人类正是从对大自然浩瀚无限的敬畏和肯定主体自身力量的崇高的两种情感的微妙平衡之中,试图找到人类在世界中的定位并保证科学列车持续地在正规上的运行.
结语
质疑科学美存在的人,往往采用这样的论调:"审美是情感性、无功利性的活动,而科学是理性的、功利性的活动.因此科学中不存在美."关于这一点,笔者认为反对者是从片面、静止的观点误解了整个科学认识活动的发生过程.
因为通过上述我们对科学活动过程的分析可知,科学活动虽然是以探求真理,追寻客观规律为己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参与科学活动的科学家们是以一种绝对理性的态度(事实上不可能有所谓的绝对理性)去进行认知活动的.科学家势必会带着各式各样的期许,以一种目的论的态度投入到科学研究中去.而在科学成果符合科学家的先前期许之后,这势必会让科学家产生愉悦的情感.同样的,因为科学往往在技术层面被人类转化为生产力进而为社会服务,所以在层面上我们可以说科学活动是功利性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科学也是无功利性的,因为科学家探寻科学的目的,有时候仅仅是出于对"终极问题"的答案的追寻.正是科学家在科学认识活动之中所坚持的这种无功利性的、甚至带有情感色彩的目的性,使得每一次科学的重大发现都让科学家体验到深深的科学之美;反过来这种科学美进而也促进了科学家对科学的更高层次追求.
参考文献
[1] [美]麦卡里斯特.美与科学革命[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2] 邓晓芒.审美判断力在康德哲学中的地位[J].文艺研究,2005,(5).
[3] 康德,判断力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 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5] 彭加勒.科学的价值[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
[6] 杨振宁.杨振宁演讲集[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