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思想是牟宗三道德哲学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对于审美的分析与概括却并非他着力最深、最重的部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道德哲学问题不得不涉及审美、对康德哲学的全面定位不得不了解审美判断之时,他才将审美问题纳入自身的视野。牟宗三对于美的论述都是围绕着康德美学的概念、体系和结构而来,或者说,是在阐释康德美学思想的过程中产生了其自身的美学观念,康德美学就是他论述、思考审美问题的直接原因和最初动力。这使得他的美学研究形成了以儒家的道德理想作为先验设定,通过对康德美学思想中的观点进行批判与发展,最终将审美也纳入道德理想境界中来的研究习惯。具体来看,康德美学对牟宗三美学思想的影响与奠基作用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康德对美学的定位决定了牟宗三美学思想的发生由来
牟宗三在翻译康德《判断力批判》的时候说道:“吾原无意译此书,平生亦从未讲过美学。处此苦难时代,家国多故之秋,何来闲情逸致讲此美学?故多用力于建体立极之学……世之讲美学者大抵皆然,以为懂一点文学,即可讲美学,故多浮词滥调,焉能望其契入康德之义理……如是,遂取Meredith之英译本逐句细读,据之以译成中文。”
据此可知,正是康德美学特殊的精神价值和理论地位影响了牟宗三关注美、讨论美的过程,这种影响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牟宗三对康德“第三批判”在当时汉语世界的翻译与传播状况并不满意。他认为“对此《第三批判》,讲之者少,固知之亦少,尤其在中国,直同陌生”;即使是对通达德文和美学的宗白华先生的译本他也表示出强烈的不满,认为它“全无句法,无一句能达”。在此,我们姑且不论宗译本的文法是否能够通达康德的义理,单从牟宗三的论述中就可见:第三批判中的美学观是康德哲学这个整体的有机构成部分,对于全面理解以康德为代表的西方哲学的逻辑思辨传统的确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几十年的学术生涯中,牟宗三不断流转于康德哲学和传统儒学之间,这也使得理解、消化康德哲学的方法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过程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里,当他发现《判断力批判》这部要作的介绍和接受情况不尽人意时,就萌发了讲解和分析它的念头。因此,“美学”这个他本无闲情逸致来涉足的领域,伴随着自身学术进程的推进和研究兴趣的转移而进入了牟宗三的视界,康德美学思想集中的《判断力批判》就是这一转向的直接动因。
另一方面,康德美学与牟宗三毕生努力所建构的“道德形而上学”之间的密切关联,也影响了牟宗三美学观念的形成。康德在完成以“自然”为核心的认识论和以“自由”为核心的道德论的梳理后,又以“人”自身的需要和目的出发,认定审美判断具备了在无外在目的的形式下又暗合道德目的的实质(“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可以说,美沟通自然与自由二界的本质与特性在康德哲学中是经过独立分析、层层推进才推导出的结论。而牟宗三尽管在分析《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之时就形成了“良知”是本体与现象之合一的观点,自然与自由同以“道德良知”为思想原点、已经达到全然不隔且相互融合的状态,不必另辟一个独立的中介来作沟通,这其实是现代新儒家“体用不二”观点借助康德哲学而开出的新阐释。但是,他也充分意识到审美判断在康德哲学中的独立性及重要性不可能通过简单的论说予以消解,在传统儒学中如何安顿“审美”这一新的范畴、后者该循着何种途径归于道德本体是他所面临的新问题。尽管在认识论中他论证了“智的直觉”可以为主体所掌握,在道德论中又论证了“圆满的善”在生命历程中可能实现,但“美”这个相对独立的世界所具有的性质与品格却又无法自动消解且统一在“智的直觉”或“圆满的善”中。因为“美与美感只对人类,即‘既有动物性又有理性性’的人类而言”,它是“纯睿智的存有”,是“一特种的智慧”。正是由于审美不仅诉诸于主体的真情实感,而且是意志自由的主体所特有的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行为,牟宗三就在完成《圆善论》的分析之后通过翻译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来发表自身对美的看法,就成为了学理上的必然迈进。应当说,当认识论和道德理想主义的论证完成后,牟宗三毕生所努力建构的“道德形而上学”的义理尽管已经逐渐明晰但并不完整。只有针对“美”这种依据主体的妙慧之心所凸显的睿智世界所具有的特性进行系统化分析,才意味着消化、理解康德哲学步骤的完成和重建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学”努力的实现。
二、康德美学的精神义理与早期牟宗三美学思想
康德美学以尊重审美的独立自存性为前提条件并表现出深刻的道德精神和宗教精神,这对牟宗三看待美学问题时的层层推进和充实完善有着直接的影响。可以说,康德美学的道德精神为牟宗三思考以儒家“道德良知”为本体的美学思想所具有的超越品格、伦理色彩以及价值引导提供了重要参照;而康德美学具有的宗教精神则成为牟宗三从西方传统的理路中跳转出来的契机,通过坚持儒家的基本核心“道德良知”而赋予审美步入现实、走向生命的品格,也依此展现了以儒家义理为基础的审美活动具有的不同于西方传统美学,能够在经验与超验之间表现出巨大张力的无限超越特征。
在早年代表作《认识心之批判》中,尽管当时的牟宗三还未能详细厘清康德美学在道德精神的外在形式下渗透的宗教倾向和神学色彩,但是针对康德“审美论”与“目的论”的关系却发表了自身的看法。
他首先论述了康德美学的一个局限:“康德开始是想建立一个超越原则。但因他不能将此超越原则归于道德目的或神,所以他又不能真实地建立之”,即康德赋予审美判断一种超越品格,但由于这种超越品格没有以一个实存的“目的论”作基础,而造成了审美判断的超越性无法在现实中、逻辑中真正落实。进而牟宗三指出只有依据儒家的本体或天心才能将审美判断从虚显的位置转变为现实:“审美判断必须从其媒介地位转出去而为一最后之圆成,因而其超越原则必须是一实的根据”,这个根据就是“道德天心能下贯,则美的判断必转出去而为最后之圆成”。这即是说,审美判断必须以高于主体的感悟、理解等一般“认识之心”的“道德天心”或“形上的心”为基础方能成立,而“道德天心”就是与目的界、本体界相对应的主体超越性认识能力,它的“决定性”表现在以贯注、生成的方式落实在主体的生命历程之中,成为增强生命力量、巩固万物之理的基石。其决定性地位也必然向主体的审美判断力进行渗透和扩展,使得审美判断超越了感性个别的层面而达到当主客观和谐、统一之后的轻快和愉悦。审美判断与道德天心的合一,意味着审美活动与道德目的并不矛盾,审美论与目的论在“良知”这个关节点上同时具备了无限超越的意义和现实呈现的可能。正是由于牟宗三对康德美学所涉及的“美”与“道德”“审美论”与“目的论”等问题上的不满,为后期思考以“美善合一”为进路的道德论美学打下了根基。
三、康德美学的道德精神与后期牟宗三美学思想
牟宗三后期美学思想则针对康德以审美判断来沟通自然与自由二界的中介论,以及将审美判断的原则归纳为“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观点,依据儒家道德本体的“良知”来予以全面消化和吸收。牟宗三在翻译《判断力批判》时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以此,遂就审美判断之超越的原则,即“合目的性之原则”,作一详细的疏导与商榷,盖以康德之述此原则实有不谛处故。疏释已,遂就审美判断之四相重述审美判断之本性,然后依中国儒家之传统智慧再作真善美之分别说与合一说,以期达至最后之消化与谐一,此则已消化了康德,且已超越了康德,而为康德所不及。
具体说来,后期牟宗三美学思想克服了前期局部论说、简要分析的局限,注意从“点”与“面”两个方面分别进行一次拉动和充实。就“点”而言,牟宗三首先从康德美学的关节点“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原则出发,详细剖析了审美判断作为一种自然对象与主体想象力、知解力相契合的过程,其实难以实然、确证地通达道德目的。由此目的世界的意义如何落实在审美判断中,审美判断怎样负担起沟通二界的媒介之责就成为一个困扰而被提出。接着牟宗三从康德美学的立场跳转而出,依据儒家的智慧提出以“无相原则”作为审美判断超越原则的看法。“无相原则”体现了牟宗三直接以“道德良知”为本体、直接以目的世界为出发点来看待、分析和规定美的实质。以此为进路,他论证了审美判断的“四个契机”不仅可以保留,而且更由于道德目的这个超越层面的义理成为了审美活动的直接基础和本源,而使得审美的超功利性、普遍性、必然性以及审美共同感能够落到实处。可见,经过这次立场的跳转和视角的变换,牟宗三将康德美学的义理与儒家的心性观念结合起来,实现了自身美学思想的第一次拉动和充实。
就“面”的方面来看,牟宗三努力从“道德”与“审美”两个领域来进行相互的分析和印证。从道德立场来看,他通过比较儒家道德的本体“良知”与康德道德的核心“自由意志”之间的差异,指出儒家的道德良知是世间万物的本源和基石、是本体与呈现的统一,其直贯而下的作用方式和涵盖一切的本质力量必然渗透在美的领域里,并成为赋予审美活动超越品格的本体性力量。这就是说,道德的特性决定了它具有向审美进行渗透和贯注的必然。从审美的立场上说,牟宗三认为“美”特有的感性色彩和主观形式能够带来精神的愉悦放松,但由于“美”不同于“善”,任何的目的和意义都无法以绝对命令或外在强加的方式来给予;而美又无法摒弃目的或意义而独立存在,因为这将会造成主体生命力量的一味沉沦或下降的结果。因此他提出:“把天地万物通通隶属到一个客观而绝对的从道体而发的一个目的上,就是统属到‘天命不已’上去”,即将审美论直接建立在目的论的基础上,并强调这种目的只能以自然落实而非外在强加的方式与美发生关联。如此看来,就只有儒家的“道德良知”这一本体才符合作为审美终极目的的要求,因为它不是外在强加的,而是通过反观内心、不断保存的方式将自身本有的特质体现出来而已。由此,他从审美的独立性和必然需求出发也论证了审美向道德推进、甚至消融于道德的必然。
牟宗三通过分析审美与道德关系时的视角转移以及二界相互融合的特质,将“美善合一”的可行性与必要性进行了论证,由此带来了自身美学思想的又一次拉动和充实。
四、结语
牟宗三的美学思想主要是通过对康德美学的译介、批判以及寻求它与中国传统儒家的道德哲学、美学的会通之处而形成的,他曾经说:中国哲学是否有未来,除了挺显其自身的义理纲维之外,还要看吾人能否如当初之消化佛教而亦能消化西方哲学。能消化即有未来之发展,否则,便没有未来之可言。凡消化,必须从消化其高峰著手。西方哲学之高峰是康德。消化西方哲学必须从消化康德入手。在西方,亦实只有康德方是通中西文化之邮的最佳桥梁,而且是唯一的正途。
在牟宗三看来,康德的学术思想代表了西方哲学的最高水准,是我们消化西方哲学、实现中西文化会通的必要手段之一。因而译介康德的第三批判、研究康德的美学思想成为了他晚年的重要工作。牟宗三晚年的这些作为,不仅被其弟子蔡仁厚等誉为“针对第三批判之审美判断,试图说明康德之说穿凿之处,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论说精辟透析,妙趣洋溢”,而且在他自己看来也是历经“步步学思,步步纠正,步步比对,步步参透”之后的顺适和洒然。
概括地说,牟宗三的美学思想就是在与康德美学的对话和论争中不断成长起来的。康德美学的特殊地位决定了牟宗三美学思想的发生由来,康德美学的精神义理带来了牟宗三美学思想的充实完善,康德美学的道德精神决定了牟宗三美学思想的核心“道德良知”的构成及内涵。如若缺乏或者弱化了康德与牟宗三美学思想的源流关系分析,那么我们对牟宗三美学、哲学思想的理解是难以做到全面客观的。
参考文献:
[1]牟宗三.康德“判断力之批判”[C]//牟宗三先生全集.台北: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
[2]牟宗三主讲,卢雪昆记录.康德第三批判讲演录(十一)[J].鹅湖杂志,2000(303):1-7.
[3]牟宗三主讲,樊克伟整理.真善美的分别说与合一说[J].鹅湖杂志,1999(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