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已有比较研究之比较
《歧路灯》与 《金瓶梅》比较研究的文章已发表多篇。看来两书确实有它的可比性。纵观已发表文章,有的比得有道理,有的未必尽然。大体来说,比较研究集中在三个问题上: 一是模仿; 二是超越; 三是两书作者思想观念的比较。
( 一) 模仿
有文指出 《歧路灯》模仿了 《金瓶梅》。 《金瓶梅》是一部家庭小说,《歧路灯》亦写了一个家庭,这是题材上的模仿; 《金瓶梅》写了一个家庭的盛衰,《歧路灯》亦写了一个家庭的盛衰,这是主题上的模仿; 《金瓶梅》的主人公西门庆是个恶霸流氓淫棍形象,《歧路灯》中的主人公谭绍闻是个浪荡公子,均为匪类人物。这是主人公塑造上的模仿。文章还说到两书在家庭陈设、环境布置上的相似与模仿。如此推而广之,凡是在 《金瓶梅》之后,写世态人情的世情小说,写家庭盛衰的家庭小说,以匪类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都成了对《金瓶梅》的模仿? 此理似乎不通。
模仿,说白了就是抄袭。艺术贵在创新,小说同理。《歧路灯》在这些小说创作的重大问题上都模仿、抄袭 《金瓶梅》, 《歧路灯》还能成为名着吗? 众多学者对 《歧路灯》的高度评价,岂非是儿戏。
( 二) 《歧路灯》对 《金瓶梅》在艺术上的超越
《金瓶梅》在艺术上是一部怪书: 从总体上看,它有比较明确的创作目的和指导思想,全书反映的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亦大体一致。全书结构严密,情节发展错落有致,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十分广阔,它不愧为是一部能够展示一个时代整体风貌的,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文学巨着。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金瓶梅》具有里程碑的地位。它开启了人情小说创作的先河,标志着中国小说艺术渐趋成熟和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它直接面对现实社会,直面人生,真实地再现了明代中国社会的种种人情世态。它以塑造人物为主,故事情节则降之从属地位,情节服从人物。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复杂的个性化的性格特征,从横向来看由多种性格因素组成,呈现多元的多侧面的状态; 从纵向来看呈现多种层次结构。作者还善于将人物的善恶、美丑一起揭示出来,其人物形象具有善恶相兼、美丑相容的特征。 《金瓶梅》开始直接向人物的内心世界挺进,通过描写揭示人物复杂的心理奥秘。它写出了人物心态的复杂性,写出了心态的动态变化,它善于创造特定的生态环境来烘托、映照人物的心境,将抒情与动态情态描写结合起来,并通过对比、反衬来强化不同人物的特殊的心路历程。
但从某些部分来看,《金瓶梅》无论是在指导思想、思想倾向、艺术风格、人物评价、艺术水准上,都有不相一致的地方,情节发展中常常出现一些无头脑的事情,行文中还有许多错误和粗疏之处,文字的水准部分与部分之间,有明显的雅俗、高低之别。书中还有很多人物外貌、病态、哭态,庆宴活动场面的描写,居然无意独创而从他书中借抄了不少陈词滥调。回目拟文似通不通,全然不讲对仗押韵。所题诗词,文字拙劣。这种矛盾现象正好说明,《金瓶梅》是以王世贞的思想为指导,是由王世贞及其门人联合创作的产物。清焦循 《剧说》云: “相传 《鸣凤》传奇,弇州门人作,惟‘法场’一折是弇州自填。”传奇 《鸣凤记》洋洋四十一出,王世贞只写了一折 ( 出) ,余者均为门人所作。由于由多人参与写作,而参与写作者的文化素养和阅历的参差不齐,从而造成 《金瓶梅》在艺术上的诸多较大的缺陷。此外,日本学者指出, 《金瓶梅》有仓促成书的迹象。王世贞创作《金瓶梅》的政治目的是讥刺严嵩父子,因此必须赶在严嵩事败的时候面世 ( 传奇 《鸣凤记》的面世即如此) .所以,当初 《金瓶梅词话》还是个未定稿,还没有进行最后的审读和精心修饰,就开始在极少数文人中流传,问题百出亦就可想而知。正因为问题百出,所以后人对其精心修饰,才有了崇祯本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而 《歧路灯》是李绿园个人的独立创作,由于有丰富的社会阅历,较高的文化素养和艺术创作才能,且有较多的时间,让其精雕细刻。因此整部小说,无论是题材的选取、主题的阐发、情节的铺排、结构谋篇与人物塑造,都显得很齐正、妥贴。《歧路灯》在艺术上超越 《金瓶梅》,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 三) 两书作者思想观念的比较
有的文章认为,在两书的思想观念方面, 《歧路灯》也超越了 《金瓶梅》。笔者认为恰恰相反:不是超越而是倒退。《金瓶梅》表达的思想观念是反理学,而 《歧路灯》可谓是 “独尊理学”.理学思想充斥于全书,以致成为这部书的灵魂所在。这就大大损伤了这部书的思想价值和认识价值。
自从上世纪 80 年代开始,学术界对 《金瓶梅》与 《歧路灯》,在主题、题材、艺术 ( 人物塑造、结构等) 、思想观念等方面,作了全面、深入,非常有价值的比较研究,给了笔者以诸多教益、启示。笔者草拟此文,只是在研究界未涉及的以下两个问题上,作些补充而已。
二、关于成书方式的超越和发展
在成书方式上,《歧路灯》对 《金瓶梅》有较大的超越和发展。
中国古代小说在成书方式上有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以 《水浒传》为例,其成书方式是艺人集体创作的话本的联缀拼集; 第二阶段,以《金瓶梅》为例,其成书方式是有所依傍的非独立的文人创作 ( 属于从第一阶段到第三阶段的过渡形态) ; 第三阶段,以 《红楼梦》为例,其成书方式是无所依傍的完全独立的文人创作。 《歧路灯》与 《红楼梦》同属第三阶段,其成书方式是无所依傍的完全独立的文人创作。这显然是对 《金瓶梅》成书方式的超越和发展。
为什么说 《金瓶梅》成书方式是有所依傍的非独立的文人创作,属于从第一阶段到第三阶段的过渡形态? 《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的艺人集体创作,是叙水浒故事的话本、戏曲联缀、拼集、加工而成书的。从 《水浒传》到 《金瓶梅》是个扬弃的过程,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成书方式的内在矛盾运动而进行的自我否定。这个否定不是后者对前者的绝对否定,而是既克服又继承、既抛弃又保留的辩证发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