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常常被描绘成母亲对子女的恩情,无私而伟大,是文学作品中的常见题材。在中国民间故事中,也有一类歌颂慈母之心的“鬼母育儿”型故事。它以奇特瑰丽的幻想情节引人入胜,以歌颂慈母之情而打动人心,流传地域十分广阔,但此类型的研究者却较少。“鬼母育儿”即亡母之魂回来喂养幼子,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民间故事的母题。美国学者汤普森在他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便将它归为 E·死亡323·1·1 类,即“Dead mother returns to sucklechild”.①无独有偶,德国学者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一书中,将其归纳分为两种类型,一类为“115·死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另一类为“207·苏堤”.②但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先生编撰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一书,却未将此类型列入其中,因此在 AT 分类法中一直没有它相应的编号。直至1991 年,钟敬文先生在《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一文中指出,流行于中日两国而又属于同类型的民间故事有 53 种,其中第 11 种便为“育儿的鬼灵”.③笔者通过搜索中国期刊网发现,此故事类型的研究还仅仅只有顾希佳先生的《“鬼母育儿”型故事的类型分析及其流变轨迹》一文。笔者将在尽可能多地掌握异文的基础上,对此类型进行故事进行解析。
一
让我们从宋代洪迈所着《夷坚志》中丁志卷二所载的《宣城死妇》讲起:宣城经戚方之乱,郡守刘龙图被害,郡人为立祠。城中蹀血之馀,往往多丘墟。民家妇任娠未产而死,瘗庙后,庙旁人家或夜见草间灯火及闻儿啼,久之,近街饼店常有妇人抱婴儿来买饼,无日不然,不知何人也,颇疑焉。尝伺其去,蹑以行,至庙左而没。
他日再至,留与语,密施红线缀其裙,复随而往。 妇觉有追者,遗其子而隐,独红线在草间冢上。因收此儿归,访得其夫家,告之故,共发冢验视,妇人容体如生,孕已空矣,举而火化之。 自育其子,闻至今犹存。 《荆山编》亦有一事,小异。
④本篇中宣城已死的孕妇不但墓中产子,而且她还作为鬼,经常到附近买饼育儿。随后,她被人用红线缀身的方法发现踪迹,棺中的孩子被救出。最后,她的尸骨被火化,孩子被夫家带回养育。故事的字里行间饱蘸人们对降生在棺中苦命孩子的同情,对身死却不忘养育幼子的女鬼的敬慕之情。这个故事深受民众喜爱,流传很广,并衍生出众多情节大同小异的异文。笔者通过查阅资料,搜求到古今异文共 33 余例。依据德国学者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的分类,这 33 篇异文又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是“棺中饲儿”型故事,此类型异文共计 27 篇,古代典籍中出现 9 篇,有《夷坚志·宣城死妇》、《夷坚志补·鬼太保》、郭彖所记的《睽车志·李大夫亡妾》等;《中国鬼话》中有 4 篇,即青海的《墓生儿》、⑤山东的《卖蛇汤的女人》和《鬼状元》以及广东的《木根和鬼妻》;《无锡民间故事精选》收录一篇《兰右崔母》;⑥《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收录 12 篇,即《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浙江卷》中的《鬼养崽》、⑦《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东卷》中的《女鬼哺婴》、《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中的《墓生儿》和附录的一篇异文,以及《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辽宁卷》中附录的“鬼母育儿”型故事 8 篇,即本溪市溪湖区卷 85、本溪县卷 305、康平县卷 181、辽阳市弓长岭区卷 334、辽阳县卷528、锦州市古塔区卷 119、瓦房店市卷故事集(二)311、沈阳市铁西区卷 231;⑧宝岛台湾也有与之相类似的《棺中产子》⑨故事一篇。其二是“夜来哺乳”型故事,共搜集到异文 6 篇,分别是《铁围山丛谈·鬼妻乳儿》、郭彖的《睽车志·鬼妻乳子》、福建的《苏堤》、《苏公堤》、⑩河南的《女鬼助夫》、新疆的《奶孩子的女鬼》。
“鬼母育儿”这个奇特的故事类型流行于汉、满、畲、回等民族之中,还跨越海峡的阻隔在台南地区流传,早已发展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故事群。刘守华先生认为:“民众对母子苦难遭遇的深切同情,使得这一故事在后世不断得到丰富发展,长期活在民众的口头与心间。”
二
笔者通过搜集发现,此故事类型不但在中国境内十分流行,在日本的京都和兵库一带也广为流传。但它与中国的“鬼母育儿”型故事稍有不同,它讲的是死去的妇女化成幽灵,夜半买糖果给孩子吃。经过认真研究,觉得对“鬼母育儿”这一口头艺术需从故事类型角度进行故事特征和艺术特征的分析,因为它是一种汇合了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丰富情感的故事。它流传久远,传播广泛,以瑰丽奇特的幻想方式,歌颂了拳拳慈母之心。在世界民间故事的海洋中,它并不特别耀眼,但是意义深远,学术价值也不言而喻。
第一,无论是古代还是近现代的“鬼母育儿”型故事都歌颂慈母之心。故事的主人公均为已经死去的母亲(产妇鬼),她们或带孕而死,死后竟墓中产子,并全然不顾生死之隔,奔走人世购物养子;或她们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其子尚嗷嗷待哺,亲身骨肉难以割舍,她们便不辞辛劳夜夜来哺乳。人们常说,一死百了,但是在“鬼母育儿”这一类故事中,女主人公对什么都可以‘撒手',却独独对自己的亲身骨肉无法割舍。
她们已经身死为鬼,但为家庭传宗接代,哺育下一代的天职却不曾忘却。尽管她们死后已经人鬼殊途,但是仍竭尽全力去抚育孩子。在“棺中饲儿”故事中,女鬼不但要用冥币到附近店铺购买食物来养育孩子,还要想方设法让孩子重归人世。在“夜来哺乳”故事中,女鬼总在夜间来到人世,回到丈夫身边来哺育她的孩子,并在暗中帮助丈夫料理家务,流传在河南息县一带的《女鬼助夫》故事便是如此。贤妻之德,慈母之心,洋溢在故事的叙说中。但在《苏堤》、《苏公堤》和《奶孩子的女鬼》这三个故事中,死去的母亲由于某种原因无法哺乳孩子,最终孩子也死去。尽管此类故事以悲剧结尾,但仍掩盖不了对慈母之心的歌颂。
第二,“鬼母育儿”故事的另一个突出特征便是对文学志怪传统的继承。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志怪小说流行。据顾希佳先生探究,《幽明录》中的《胡馥之》是后世“鬼母育儿”型故事的滥觞。众所周知,《幽明录》是南朝宋刘义庆所着的志怪小说集,此后这类型故事便被冠以志怪小说的称谓。到了宋代,“棺中饲儿”和“夜来哺乳”故事趋于成熟,洪迈《夷坚志》中所载的《宣城死妇》便是“棺中饲儿”型故事的完整记述。“宋代虽不排斥佛道,仍信鬼巫,而文士多崇儒术;怪异之谈,不过为魏晋的余波”.而《夷坚志》正是“宋朝志怪笔记小说中篇幅最大的一部”.无疑,《宣城死妇》也继承了“志怪”传统,随后郭彖的《睽车志·李大夫亡妾》、欧阳玄的《睽车志·鬼太保》、《耳谈·鬼王指挥》、《耳新·鬼王朝奉》、李清的《鬼母传》、《闲居录·鬼官人》、《庸庵笔记·买糕桥》、《铁围山丛谈·鬼妻乳儿》、《睽车志·鬼妻乳子》等,无一不是出自记载奇闻轶事的笔记小说集或者札记之中。《苏堤》、《苏公堤》虽不是出自古代志怪的典籍,但也是附会在大文豪苏东坡两个关于女鬼夜来哺育孩子的传说,更不消说出自《中国鬼话》的《墓生儿》、《卖蛇汤的女人》、《鬼状元》、《木根和鬼妻》、《奶孩子的女鬼》等了。而近现代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民间故事全集》等资料中都收录了“鬼母育儿”这一怪谈。由此可见,志怪一直是此类型故事的传统伊始至今,一直秉承。
三
在受孔孟思想影响颇深的中国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始终植根于汉民族的传统中。对于汉民族而言,无后意味着死后无人奉祀,意味着生命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终结,所以,人们历来把繁衍后嗣、哺育子息看成是女人的天职。当女人怀孕未生产而死,或者生产后不久便死去,通常人们觉得她们还没有尽天职。于是人们便发挥想象,让带身孕而死的妇人在棺木中神奇地生下孩子,亡者之魂来世间购买食物养育孩子;或者让生下孩子不久便死去的产妇夜间回到丈夫身边来给孩子喂乳。本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人们的幻想中成为可能,使故事带有浓厚的幻想色彩。“鬼母育儿”型故事也是对各种天灾人祸使许多家庭无法传宗接代的残酷现实象征性的反,幻想性与象征性是此故事类型突出的艺术特征。
“在幻想故事所编织的幻想与现实交织的奇妙世界里”,亡魂可以墓中产子,棺中饲儿;亦可以归来哺育孩子,帮助丈夫。这些亡魂居然可以扮演人的角色,养育她们的后代。民间故事借助丰富的想象,把人们引向广阔无垠而又充满奇异色彩的幻想世界,使人们受到强烈的感染,获得某种慰藉。同时,故事中的幻想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艺术手法。未尽传宗接代、哺育子息天职的妇人,在死后仍不忘生育夫家后人,“鬼母育儿”型故事,就是用亡魂的异类形象来反映人类的现实生活。透过这些亡魂的行为,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在社会发展的某个阶段,由于种种天灾人祸,很多家庭发生了后继无人的不幸。人们凭借幻想,对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这一苦难进行独特的艺术处理,使之象征性地反映现实生活。“鬼母育儿·棺中饲儿”型故事就表达了尽管产妇已死,子息仍得以保全的美好愿望。而“鬼母育儿·夜来哺乳”型故事则一定程度上道出产妇死侯孩子无人抚养,最终死去的悲剧,对此人们并没有回天之术,无力改变这悲惨的结局。
“鬼母育儿”型故事大都歌颂了母爱的伟大,具有志怪文学的特点,因而具有幻想性和象征性,有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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