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长文章涵盖面很广,从横断面看,囊括了古近体诗、词、骚、赋、乐府、戏曲、歌谣、弹词和骈文等各种以抒情为主的有韵文体,从史的线索看,从先秦的 《诗经》 《楚辞》一直贯穿到清代的词曲,其诗法研究的基本线索是这样的:诗是表情的工具,是情感的产物,什么样性质的情感,就会采用什么样的表情方法;什么样的表情方法,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美感作用。依据这个线索,从古往今来抒情而有韵的诗歌中引出大量的诗例,进行归类研究,运用横向比较的方法和归纳的方法,把中国古典诗歌表情的方法分为五大类:即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含蓄蕴藉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和写实派的表情法。在大的类别中又从同中观异,区分为若干小类。
如回荡的表情法又两分为螺旋式、引曼式、堆叠式和吞咽式四种;含蓄蕴藉的表情法又可分为神韵式、烘托式、写景式和象征式四种;写实派的表情法又可分为全写实派和半写实派两类;而浪漫派的表情法又分为纯浪漫派和非纯浪漫派两类。各大类和归属于大类中的若干小类,都用表情的特征将其严格区分开来。
梁氏的诗法研究,抓住中国古典诗歌的缘情的属性,从区分其不同性质的情感来观察研究其不同的表情方法,从横向联系中比较区分各类表情法的个性特征;从纵向联系中探讨各类表情法的历史成因和发展变化的情况,既力求其真 (贴近诗意),又求其博和通 (囊括面广和具有普遍性),使其诗法研究能 “以少总多” “以浅持博”和 “一以贯之”,成为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和具有一定的逻辑说服力。梁氏的诗法研究,在传统的诗学里,是很有创造性的。我们知道,传统论诗法的,从 《毛诗序》开始,大都以赋、比、兴为旨归,所谓 “三义”,历代说诗者都奉为圭臬的。元代杨载尊之为 “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那是不能偏离的,影响所及,历代说诗者,大都围绕这三法作文章。此外,还有字法、句法、章法、义法、死法、活法,以及格律、对杖、用典等等,但都是点穴式、象喻式的零星的片断的解说,缺乏理论的系统性和逻辑的思辨性。对诗法的研究能否另辟蹊径,从一个新的角度,作出理论总结呢?这种工作是较为困难的,但确实是很有意义的。梁启超说: “惟自觉用表情法分类以研究旧文学,确是别饶兴味,前人虽间或论及,但未尝为有系统的研究。不揣愚陋,辄欲从此方面引一端绪。”71可见他对此确实别有会心。前人论诗法的,也有不少人重视诗的缘情的素质,如宋代李仲蒙就说过: “诗人之情各有所寓,非先辨于物则不足以考情性。”所以他解释 “三义”说: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情动物也。” (胡寅 《与李叔易书》转引)这种解说是颇为 圆通 的,但仅 局 限于赋、比、兴,以此来囊括古往今来众多作家众多诗作种种不同的特点,道尽其间言情手法的差别,确实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所谓赋而比、比而兴,赋中有比,比中有兴等等等等,就说明,围绕三法转圈,理论上就会陷入窘步不前的困境。梁启超突破了传统诗法研究框框,从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实际出发,总结出种种不同类型的表情方法,从中可以看到哪些方法中国诗人运用得最多最好,哪些方法还须要发扬光大;哪些诗人哪些诗作运用了那种方法,表现出什么样的创作个性,成功的地方和不足之处何在?这些诗人在运用这些方法时,哪些是通哪些是变,哪些是承传,哪些是创新等等。这里既有微观,也有宏观。微观既深入细致,宏观也不蹈空,这些都是梁启超诗法研究上大胆创新结出的丰硕成果。但是梁氏所辟的新的端绪,后人却很少循此途径再继续探索,而 “三义”的研究似乎还是一个热门。梁启超经常指出传统的因袭之风的危害,在我们的诗学研究中也应引起重视。
梁启超在总结创新方法的经验时,曾说过一句既简单又很值得玩味的话: “有路便钻。”[3]80是的,为了获得系统的真知识,在方法上既可以走前人已走过的路,也可以披荆斩棘,另辟新径。抱残守缺,是走不出新路,达不到彼岸的。
五、几点启示
梁启超在方法论问题上的理论和实践,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误的教训;既有另辟新径、成效显着的喜悦,也有踟蹰龃龉、此路不通的烦恼,其成败得失之处,有几点很值得我们深思。
(一)梁启超对方法论的阐释,其核心点就是科学方法要具有科学精神,也就是说,方法要具有科学性。离开了求实求真的科学精神,其方法也是非科学的。梁氏这种重视精神实质的思想,是其来有自的,是有类似的教训的。早在“戊戌变法”前后,青年维新党人夏曾佑、谭嗣同和梁启超等提倡 “诗界革命”,当时他们写作新诗,很喜欢搬弄新名词和新典故, “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堆积满纸新名词以为革命”,以至于佛经与 《新约》的词语与典故络绎纸面。
像夏曾佑诗: “冥冥兰陵门,万鬼头如蚁。质多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谭嗣同诗:“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魂灵。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语意均非寻常诗家所有,成为无人能解的 “新诗”,非作者本人作注,他人 “虽十日思之不能索解。”梁氏总结这个教训,就鲜明地提出: “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如果只有形式而无其精神 “徒摭拾新学界一二名词”,那只能 “骇俗子耳目”[14]41,于事实无所补益。有鉴于此,他在提倡引进和运用西方科学方法时,着重强调科学精神,求科学性而非堆砌自然科学术语,重在求新意切而非重在求新词。他的这些话,至今仍有某种针对性。今天某些运用新方法撰写的文章,也有点 “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味道。络绎笔端的许多语意含混的新词,也是他人 “虽十日思之不能索解”.重温梁氏当年的告诫,也许可以避免再蹈覆辙。
(二)梁启超谈科学方法,反复强调 “求真”二字。 “求真”有两层含意:一是求得真材料,一是揭示被研究事物的真相。真材料是求得真相的基础, “凡做学问,总要在客观正确的事实之上才下判断。”[3]75材料不全面、不可靠,经不起检验,一切判断都失去了依据,结论也就不可靠,借鉴意义更谈不上,用了再多的工夫也是枉用;材料真实可靠,即使判断不正确,别人还可以在这些材料的基础上进行研究,再下判断,所以其材料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梁启超重视传统的训诂法和考证法,其意义也就在此。当然,搜集和全面占有了真材料,工夫才用了一半,还须进一步用科学方法揭示其真相,这才算是有系统的真知识。梁氏提倡和运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就是“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8]37.如果不能揭示其真相,显示新意义,那么这些方法本身也就失去了使用意义和使用的价值。这是梁启超方法论理论的精髓,值得我们记取。我们现在有一些运用新方法所写的文章,往往不重视大量搜集材料、验证材料,不愿在这方面下苦工夫,甚至要否定能获取真材料的传统方法,这是背离科学性的。对于西方的新方法,也往往只演绎它的理论框架,不去运用这些理论框架去深入研究具体材料,进行艰苦的学术实践,因而也很难揭示被研究事物的真相,不能予以新意义。评不出新价值,新方法也就失去优越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能善其事,就不能证明其器利,或者说未能善用其器。梁启超学术研究成功的经验证明:我们既不能否定传统的方法,还要善于运用新方法。
(三)方法的采用,要根据研究对象的特点和需要而定。不同的研究对象往往需要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同一对象不同的研究阶段,方法也应有所变换。这些,在梁氏的方法论中,分析得很细致,界划很分明。譬如,求 “共业” “共相”,就要跳到事物上面,用鸟瞰式、飞机俯视式的宏观方法;求 “异质”“异相”,就要钻到事物里头,用解剖式、显微镜观察式的微观方法,又如,求得真材料,可以用乾嘉学派的辨伪验真的考证法;揭示真面目,予以新意义。求得新价值,则需要用比较法、归纳演绎法、因果律、心理分析法、阐幽发潜法,等等。同是作人物专传,文学家与科学家、政治家所选择的内容与运用的方法不一样,同是作专史,文学史与经济史、文化史,方法也不尽相同。梁氏的 《中国历史研究法》 (补编),对此都一一作了阐述和说明。特别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门类,研究的方法 (尤其是具体应用的方法)更有许多差别。梁启超晚年曾致力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写出了 《什么是文化》《治国学的两条大路》《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人生观与科学》等文章,探讨了并企图解决自然系和文化系本质的不同,其研究方法也应有别。文献的学问和德性的学问也需要用相应的治学方法等。我们今天也大量引进了西方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遇到了梁氏当年所遇到的相同的问题,他在这方面的理论探索和具体实践中的经验与教训,都具有借鉴意义。
(四)方法论作为一个科学的范畴,要受观念和观点的影响和制约,这也是事物与事物之间有着普遍联系这一法则的一种具体表观。梁启超在学术实践中对此似乎也有朦胧的感觉: “各时代人心理不同,观察点也随之而异。”[7]72这里所说的 “心理”,买际上指的是观念和观点,梁启超在传统史学和诗学研究中,所以能采用许多新方法,另辟新径,别开生面,首先是因为他的观念变化了。譬如他接受了西欧民族、民主革命的新观念,就运用了一些新方法,搜集与整理了从不受人注意的晚明士大夫抗清的事迹,并给予新的评价;他接受了科学这个新观念,赋予科学方法以科学精神的内含,从而建立起新的方法论的理论框架;他接受了西方的文艺美学的新观念,在传统的 “尽善尽美”的审美标准中,加入了“真”的美学内容,提出了 “真即是美”“真才是美”和 “即真即美”的新见解,进而提出了真、善、美相结合的审美的新理想,作为品评传统诗歌美学价值的新尺度。正是由于他接受了这些新观念,所以在学术研究中才产生了与前人不同的新的观点,运用了与前人不同的新方法,并收到了显着的成效。前文已论及,梁氏的思想观念,是属于主观唯心论的范畴,他的方法论也受此影响和制约,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局限。譬如在心与物的关系上,他着重强调 “心力”的作用,强调人格、意念、动机、情感等心理因素对历史的成因的决定作用,但对人格的形成、意念的产生、动机的由来和情感的出现,却无法作出科学的说明。他想用归纳法、因果律和进化论某些规律来研究历史和文学的一些问题,但这又和他的人格唯心论、直觉创化论发生冲突,使他的某些论述前后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但是他对心理因素的深刻分析,包含了一些很深刻的思想,是前此说诗者所不及的;他的方法论的理论框架和丰富内容,有不少符合科学精神,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加以吸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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