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尚盟并俨然成风,堪称宋代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现象之一。北宋徽宗、钦宗两朝处在历史衔接期,这一时期的文人结盟在整个有宋一代颇显特别,对于文学也有重要的意义。
一、形成原因
文人结盟的认定主要考虑一是有一位中心人物,即所谓“盟主”; 二是成员多秉持相近的文学主张,坚持较统一的文学观点和创作理念; 三是主要的交流方式与文学创作有紧密关联,一般要有一定的实际活动如拜谒来往、结社聚会、诗文唱和等。文人结盟当然非肇始宋代,但至此尤为兴盛。宋初文士仿慕唐人,通过怡老会、同年会等组织尝试性结盟,还未形成特色。北宋中期文人以文坛领袖为中心进行了声势浩大的集会( 甚至有西园雅集这样赫赫有名的案例) ,结盟形式更加成熟,元佑年间更成为文学史上结盟的辉煌时段。南渡后文人结盟则表现出很强的地域性、政治关联性,与北宋有明显差异。
宋代文人结盟风气兴盛,与独特的时代政治背景密切相关。宋朝统治者施行崇文抑武、以文驭武的国策,建构起文人政治的格局。宋廷曾三次对“结盟”与否进行讨论[1]( P15),而当时官吏普遍具有文人身份,他们极易将“结盟”倾向无意识地带进文学活动中。这令当时的文士获得了很大的活动空间,具备了结交成为群体的条件。文人结盟以文事为联系纽带,与政治关联颇密,甚至一定程度上“文学结盟是政治结盟的逻辑延伸”[2]( P128)。因此与此前历代相比,宋代文人的结盟更加普遍、持久而声势浩大。
处在历史衔接期的徽、钦朝的文人结盟,既有整个赵宋一代的历史原因,又是特殊的时代环境使然。一方面,文士对于朋党有了新的理解和接受。“君子有党论”在宋初几朝的论证及其传播,使广大文人普遍产生了结成群体乃至联盟的倾向。熙、丰党争的现实,诱使不同主张的文人各自向群体靠拢。诸如“我亦漫浪者,君何许同盟”( 黄庭坚《以酒渴爱江清作五小诗寄廖明略学士兼简初和父主簿》其五) 、“只有诗盟偶未寒”( 陈与义《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 、“诗盟聊可歃铜盘”( 陈与义《张迪功携诗见过次韵谢之二首》其一) 等,文学联盟的观念常流诸笔端,并且涌现出江西派、理学派等文人群体。另一方面,政令刺激也是重要诱因。徽钦时期,新党独政,蔡京等人对元佑旧臣立“党人碑”,施以党禁。如此极端化的政策几乎以强权方式褫夺了当时文人自由活动的可能,造成了文学创作上的消极生态。生存压力加之禁而愈行的逆反心理,使得单个作家唯各自向适合的团体靠拢,试图通过群体来消弭或至少减轻政治上的压迫所造成的损害,“在荒谬的时代面前,个体是孤单的。但当这些孤单的个体团结起来,就足以形成群体的力量”[3]( P153)。
二、主要类型
文人聚合的动机,有的出于对某个人物的崇拜,有的出于对某种理论的赞同,有的则是对某种事业的共同追求,由此形成了北宋后期文人结盟的三种主要类型。
( 一) 热力聚合型。苏门文人群的存在历史跨度较长,从神宗熙宁年间开始酝酿至北宋亡,经历半个多世纪,其间历神、哲、徽、钦几朝,走过辉煌时代,也遭逢了徽钦时期的困境。作为承接元佑而来、具有特殊意义的文人群体,苏门是聚合型结盟的代表。
结盟的文人群体中,中心人物即盟主的作用非常重要,其个人人格或某方面才能为众人所推崇,对成员有明确指导举动; 成员则愿意向其靠拢; 两者在互动中取得了切磋共进的效果。苏门的精神领袖无疑是苏轼,群体的凝聚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他在文坛中的巨大威望。苏轼性格热情开朗,乐于奖掖后学,联络文友,“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4]( P436)。神宗在位年间,苏轼已名扬天下,他热情延揽晚辈才俊,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积极响应。“四学士”、“六君子”等看重苏轼“文宗”的地位与影响,纷纷聚于他门下,并逐渐成为苏门的骨干。另如李之仪虽未列“六君子”,但终身崇仰、追随苏轼,“空惭南郡三家学,赖有东坡一集诗”( 李之仪《读东坡诗》) ,成为苏门中坚定的一员。唐庚与苏轼则更似于“神交”的方式。“后四学士”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另有晁说之、毛滂,以及苏过兄弟等,也是苏门的重要组成人员。
因有“士无贤愚,惟其所遇”[5]( P351)的观念,在与晚辈后学的交往中,苏轼是相当主动的。如熙宁五年( 1072 年) 、十年( 1077 年) ,苏轼多次称赏黄庭坚的诗文,主动表示友善。张耒原本受知于苏辙,后为苏轼赏识。甚至后来贬谪海南,苏轼还热心教导琼州青年姜唐佐,鼓励他积极进取,谱写了扶持边远地区后学的文坛佳话。《冷斋夜话》卷十八载:
公( 苏轼) 尝杖而来,指西木榻自坐其上,问曰: ‘秀才( 姜唐佐) 何在?’……言: ‘入村落未还。’有包灯心纸,公以手展开书满纸,嘱曰: ‘秀才归,当示之。’“[6]这则故事将苏轼乐为人师、关怀后生的热心描述得相当生动。正是由于他的热情奖掖,诸多年轻的文士对之如众星拱月、奉若神明。”东坡的气质,可以说是一种偏于情绪的多血质“,”情最盛,意次之,智又次之“[7]( P87),凭借自身的威望及热情,苏轼主持了一个”热力聚合型“的结盟文人群体。苏门凝聚对苏轼的过分依赖,导致了苏轼去世后群体的离散。一者,江西诗派酝酿于苏门衰落中。
黄庭坚另起炉灶,锤炼江西诗法,也引导了一部分原来学苏的后学转而师从之,极大地分散了苏门的”人力资源“.再者,留在苏门中的成员也被”去中心化“.晚辈苏门文人常在作品中书写被边缘化的感觉,苏过等人诗中即反复陈述自己”江湖“的身份。政和七年( 1117 年) 春,苏过、苏迨及颍昌诸公卿后裔,与移知颍昌府的叶梦得唱酬并集有《许昌唱和集》,风流儒雅虽极一时之盛,终究非苏门主导。第三,一些学苏的后辈诗人甚至转而投向执政的”新党“以致人品遭人质疑。如毛滂在苏轼去世后先后依附曾布和蔡京兄弟,早先受苏轼、刘安世等前辈赞誉的吴可后来与宦官梁师成关系密切,”小坡“苏过也因曾客佞臣高俅之馆而为赵鼎臣作诗《闻苏叔党至京,客于高殿帅之馆,而未尝相闻,以诗戏之》嘲笑。
此间苏门式微的情况颇似唐代韩愈为中心的文人群体及其古文运动。苏门已不能与元佑年间的汇聚一堂、主导当时诗坛文坛之盛相比,或云已由一个”文人集团“降格而为”松散的文人群体“[8].
( 二) 文法传承型。苏轼在诗歌方面最得意的弟子黄庭坚摒弃了热力聚合的模式。他讲求文法,凭借实用性的理论主张赢得了众人的拥护,宋代诗坛第一大宗派---江西派在北宋末年由是得以形成。宏观地看,江西派文人之聚合可谓是”点“与”线“的联接。建中靖国元年( 1101 年) 至崇宁四年( 1105 年) 间,受黄庭坚直接教诲的洪刍、高荷、吴则礼等后辈,围绕黄氏谪居地鄂州、荆州、宜州形成了地理上的”一组点“.以学黄为宗尚的其他后辈文人,以小群体的形式连成”一线“.他们是受黄氏倡导的文法思路吸引。原先受教于苏门者如韩驹、李彭、何觊等转而学黄。又如陈与义及其小群体本来较为独立,因服膺经吕本中等传播的山谷诗学,在诗风上与黄、陈( 师道) 呈现一致[9]( P143 -144),成为”三宗“之一和”江西派后期之振响与趋变“[10]( P545)。总之,他们是由对江西派旗帜性纲领的认同而凝聚的。
后辈文人向黄庭坚靠拢的主要动机,是学习其为文作诗的方法。他们对于结盟群体有积极体认,如李彭《用师川题驹甫试卷后韵》诗云: ”谁谓涪翁呼不起“、”丘壑同盟从已定“、”有人应作画图看“,表达了对于黄氏宗主地位、结盟团体及其建构方式的认识。黄、陈( 师道) 不吝所学,积极与后辈文人”互动“,来往酬唱中逐渐建立起一套较为稳定的理论主张。其”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理论主张,都是在与江西派诗友交往、探讨的过程中产生的。由此足见,山谷诗学并非故意为之,而是经过了初时零散感悟到较为成熟系统的理论化的过程,其实现的途径就是与诸师友门人的交流。他将自己文学创作的点滴灵感以书信等”应用文体“传递给他人,而这些凝结了他苦心孤诣的”研究“结晶得到了众人的赞同,由是得以推广; 这一过程也是众人凝聚、结为联盟的过程。江西派将为文作诗的法度传承了下来,提高了整个群体的水准。凝聚众人的是以山谷诗学为代表的江西派”学问“,这与苏门主要是借助苏轼个人凝聚力显然不同,江西派结盟堪称”文法传承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