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的理论意图
对于为何要研究自然辩证法,恩格斯在《反杜林论》1885 年的序言中曾经作了一个明确的说明:“马克思和我, 可以说是唯一把自觉的辩证法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并运用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人。 可是要确立辩证的同时又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需要具备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 马克思是精通数学的,可是对于自然科学,我们只能作零星的、时停时续的、片断的研究。 因此,当我退出商界并移居伦敦,从而有时间进行研究的时候,我尽可能地使自己在数学和自然科学方面来一次彻底的---像李比希所说的---‘脱毛',八年当中,我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这上面。 ”(P13)这段论述对于我们探究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理论意图非常关键。 恩格斯明确指出了其研究“自然辩证法” 的目的:“把自觉的辩证法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并运用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 把辩证法运用于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是马克思主要完成的工作,而现在恩格斯所要完成的工作是把辩证法运用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 因此,恩格斯“要确立辩证的同时又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而这需要“具备数学的和自然科学的知识”.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恩格斯要在数学和自然科学方面来一次彻底的“脱毛”.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进一步指出:“在自然界里,正是那些在历史上支配着似乎是偶然事变的辩证运动规律,也在无数错综复杂的变化中发生作用;这些规律也同样地贯穿于人类思维的发展史中,它们逐渐被思维着的人所意识到。 这些规律最初是由黑格尔全面地、不过是以神秘的形式阐发的,而剥去它们的神秘形式,并使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它们的全部的单纯性和普遍有效性,这是我们的期求之一。 显然,旧的自然哲学,无论它包含多少真正好的东西和多少可以结果实的萌芽,是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的。 ”[8](P13-14)在这段话中,恩格斯研究自然辩证法的目的表达得更加明晰:剥去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使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它们的全部的单纯性和普遍有效性。 在恩格斯看来,确立“辩证的同时又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也就意味着剥去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与把自觉的辩证法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两者是同一个过程。 这就是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最为根本的理论意图。 因此,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并不是想揭示整个自然界的普遍的辩证规律,这种观点是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理论的最大误解。
恩格斯的研究思路不是通过辩证法来解释自然界,而是通过对自然界的研究阐发辩证法,这是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出发点或方法论。 “事情不在于把辩证法规律硬塞进自然界,而在于从自然界中找出这些规律并从自然界出发加以阐发。 ” [8](P15)恩格斯为其“自然辩证法”研究所确立的这一出发点,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的理论本性。 在恩格斯看来,唯物辩证法绝对不能从抽象的“原则”出发。 因为,“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这些原则不是被应用于自然界和人类历史,而是从它们中抽象出来的;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 这是对事物的唯一唯物主义的观点”[8](P38)。 恩格斯的这一论断和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研究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这也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新唯物主义的出发点。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恩格斯才花费了“八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去研究数学和自然科学。 恩格斯要“从自然界中找出这些规律并从自然界出发加以阐发”.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出发点,贯彻的正是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
从自然界中找出辩证法的规律并加以阐发, 这只是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出发点或基本思路,而不是其研究的最终目的。 其最终目的是试图通过自然辩证法的研究确立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将辩证法从黑格尔的神秘形式中拯救出来,以其自己独特的方式实现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辩证思维是高级的理论思维。 在恩格斯看来,人们之所以会陷入旧形而上学,就在于“把辩证法同黑格尔派一起抛进大海”. 自然科学的发展确定无疑地证明“只有辩证法能够帮助自然科学战胜理论困难”.
我们必须确立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才能避免陷入形而上学的泥沼。 因此,“拯救辩证法”构成了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研究最为真实的理论目的。恩格斯通过对自然科学的反思,其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把黑格尔“头足倒置”的辩证法给颠倒过来。 恩格斯指出:“这种近代德国哲学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完成了,在这个体系中,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伟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 从这个观点来看,人类的历史已经不再是乱七八糟的、统统应当被这时已经成熟了的哲学理性的法庭所唾弃并最好尽快被人遗忘的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而是人类本身的发展过程,而思维的任务现在就是要透过一切迷乱现象探索这一过程的逐步发展的阶段,并且透过一切表面的偶然性揭示这一过程的内在规律性。”[8](P26-27)在恩格斯看来,黑格尔并没有解决这个任务,但是黑格尔划时代的功绩恰恰在于提出了这个任务。 这个任务是思维的任务,亦即辩证法的任务:认识或揭示“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作为一个过程的内在规律性。 在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辩证法不是关于自然、历史和精神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而是对这一规律的揭示和认识。 换句话说,辩证法不是自在意义上的辩证规律,而是自为意义上的辩证思维。 我们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认识和把握往往在自在的意义而非自为的意义上去理解,从而导致了对恩格斯辩证法理解的庸俗化和经验化。
恩格斯认为,黑格尔之所以没有解决这个任务,除了受到“他自己的必然有限的知识的限制和他那个时代的在广度和深度方面都同样有限的知识和见解的限制”之外,主要的限制是黑格尔唯心主义的立场。 “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就是说,在他看来,他头脑中的思想不是现实的事物和过程的或多或少抽象的反映,相反,在他看来,事物及其发展只是在世界出现以前已经在某个地方存在着的’观念‘的现实化的反映。 这样,一切都被头足倒置了,世界的现实联系完全被颠倒了。 所以,不论黑格尔如何正确地和天才地把握了一些个别的联系,但由于上述原因,就是在细节上也有许多东西不能不是牵强的、造作的、虚构的,一句话,被歪曲的。 ”[8](P27)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的这段论述和马克思在《资本论》跋中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惊人的一致。
恩格斯通过现代自然科学发展的研究,确认了辩证法的思维方式。 换句话说,在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中出现了辩证思维的回归现象。 恩格斯试图通过对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实现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恩格斯指出:“对于现今的自然科学来说,辩证法恰好是最重要的思维形式,因为只有辩证法才为自然界中出现的发展过程,为各种普遍的联系,为一个研究领域向另一个研究领域过渡提供类比,从而提供说明方法。 ”[8](P436)恩格斯认为,在哲学领域和在自然科学领域出现了相同的状况。 恩格斯指出:“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正像在他的体系的所有其他分支中一样,一切真实的联系都是颠倒的。”[8](P441)无独有偶,“在自然科学本身中,我们常常遇到这样一些理论,它们把真实的关系弄颠倒了,把映象当作了原型,因而这些理论同样需要倒置过来”[8](P441)。 恩格斯其实是在用自然科学中真实关系的“颠倒”来类比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恩格斯明确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同合理的辩证法的关系,正像热素说同力学的热理论的关系一样,正像燃素说同拉瓦锡的理论的关系一样。 ”[8](P442)马克思通过《资本论》亦即“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而恩格斯则通过“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完成了这一颠倒。“马克思的功绩就在于,他和’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模仿者们‘相反,第一个把已经被遗忘的辩证方法、它和黑格尔辩证法的联系以及差别重新提到了人们面前,同时在《资本论》中把这个方法应用到一种经验科学即政治经济学的事实上去。 ” [8](P440-441)恩格斯所要做的工作在本质上与此是一致的,恩格斯也要拯救辩证法,也要把被遗忘的辩证方法及其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本质性关联重新提到人们面前,恢复这一伟大方法的有效性。 只不过马克思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及其社会发展理论完成的,而恩格斯则是通过对数学和自然科学的考察达到的。 通过恩格斯的下面这句话,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类比:“自然哲学家与自觉的辩证的自然科学的关系,就像空想主义者与现代共产主义的关系一样。 ”[8](P14)正是由于辩证法,才能够建立起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和真正的历史科学。 正是通过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过确立辩证的、唯物主义的自然观,恩格斯才剥去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形式,确立了合理形态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