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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戏剧图像的意义及研究方法(2)

来源:文艺研究 作者:范春义
发布于:2017-06-20 共11134字
  三、所谓唐代《踏摇娘》图画性质的再探讨。
  
  唐代《踏摇娘》是文献记载关于唐代戏剧演出的重要史料,任半塘、董每戡、康保成等学者对此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但是由于文字描述具有抽象性,《踏摇娘》究竟如何表演尚未得到圆满解决。如果存在《踏摇娘》表演的图像,那是戏剧学界盼望不已的事情。在此背景下,姚小鸥与孟祥笑师生的《唐墓壁画演剧图与〈踏摇娘〉的戏剧表演艺术》(下文简称为“《唐代”踏摇娘“图》”)一文就格外引人注目,该文核心内容是:“《长安地区新发现的唐墓壁画》一文中公布的‘乐舞图',所呈现的是唐代着名歌舞剧《踏摇娘》的演出场景,该图当命名为《〈踏摇娘〉演剧图》。这是关于唐代戏剧的重大发现。结合该图与文献记载,可知《踏摇娘》的舞容虽可能与’踏歌‘有一定关联,但其表演形态与中国传统乐舞艺术的关系更为密切。《踏摇娘》一剧的得名与其基本审美特征有关。《〈踏摇娘〉演剧图》中含有文献未曾记录的唐代戏剧的脚色配置、戏班构成及演剧体制等信息。它们表明,唐代的《踏摇娘》已经是具有一定长度的、情节相当复杂的戏剧。这对认识中国古代戏剧乃至整个中国艺术发展史都具有重要意义。”如果上述判断属实,那无疑是近期戏剧文物研究方面的重要收获,学术价值自不待言。而且该文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徐扶明之问”,具有明显的学术自觉特征。然而笔者仔细拜阅全文,感觉该文在具体论证上还存在一些疑问,在此一并提出进行讨论。
  
  问题的关键在于所谓《唐代“踏摇娘”图》性质的认定问题。《长安地区新发现的唐墓壁画》
  
  (该图下文遵姚、孟师生简称为“《唐墓壁画》”,见图7)一文由程旭发表于《文物》2012年第12期,是从盗墓者的电脑中直接缴获,后又进行抢救性发掘。此文根据有关文献认为该壁画呈现的是唐代着名的胡旋舞,但是没有展开论证。笔者认为程旭的判定具有充分理由。胡旋舞是唐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西域少数民族舞蹈之一,以音乐的刚健明快、舞者的快速旋转为显着特点,舞者虽有男子,但主要是女子,有独舞、双人舞、三四人舞等。除了传世文献外,还有大量的文物资料可以参证。下面仅就胡旋舞涉及的核心要素如服装、乐器和舞筵三点做一考证。
  
  表演服装和所用乐器是《唐代“踏摇娘”图》一文的重要证据。胡旋舞的相关情况,据杜佑《通典》卷一四六记载:“《康国乐》,二(原文讹为’工‘---引者注)人皂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衿。舞二人,绯袄,锦袖,绿绫浑裆袴,赤皮靴,白袴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铜钹二。”这些服装与乐器应该是宫廷演出的情况,民间演出会有所变异,这已为出土文物资料广泛证实。姚、孟据《通典》记载分析说:“胡旋舞者所着为浑裆袴等紧身轻便之衣,舞姿轻快灵动。其伴奏多用鼓、钹等打击乐,表明它是一种节奏性很强的舞蹈。该壁画中的男女演员所穿则为长袖衫裙、长袖袍服等相对宽松的舞衣,舞姿轻柔婉转。其伴奏乐队中,多弹拨乐与吹奏乐,打击乐仅一钹,无鼓类。这显然与重节奏的胡旋舞不相称。”这不为确证。因为在现在已经发现的文物图像当中,胡旋舞者服饰差异较大,既有姚、孟所言之紧身服装,也有露臂露腹装,还有裙装,莫高窟初唐第220窟胡旋舞图(见图3、图4)就是明证,唐代服饰史的多种研究成果可以参看。
  
  利用图像中的乐器进行论证,也存在类似问题。从同类舞蹈如胡腾舞的表演当中,也能看出《通典》记载的乐器不能作为衡量实际演出的标准。以苏思勖墓乐舞壁画为例“:(一)墓室东壁为一幅舞乐图,中间为一舞蹈者,两边分为伎乐。中间舞蹈者是个深目高鼻满脸胡须的胡人,头包白巾,身着长袖衫,腰系黑带,穿黄靴,立于黄绿相间的氊上起舞,形象生动。右面置一黄毯,上为一组由5人组成的乐队,分前后两排,前排3人跪坐,分持竖笛、七弦琴、箜篌等乐器;后排立2人,1人吹排箫,1人以右手平伸向前,未执乐器。左面亦设黄毯,毯上乐队由6人组成,亦分前后两排,前排3人跪坐,分持琵琶、笙和钹;后排立3人,一横笛,一击拍板,另一人以左手平伸向前。乐队皆男性,均戴圆顶黑幞头,衣着圆领窄袖四衤癸衫,腰间系有黑带,颧骨涂有淡红色。”胡腾舞力度要求更大,几乎纯为男性舞蹈,而乐器有竖笛、七弦琴、筝、竖箜篌、琵琶、笙等,所以《唐墓壁画》胡旋舞用到前述乐器并不奇怪。
  
  在《唐墓壁画》中,伴奏乐器有女伎四人坐于花卉纹方毯之上,前方弹箜篌者头部损毁。其后三人一吹笙,一持拍板,一抚琴。第一个男舞伎胡人身后有三人。右侧第一人头戴黄幞头,八字胡,正坐,弹奏箜篌。第二人黄巾包裹幞头,八字胡,虬髯,正坐,弹奏琵琶。第三人黄巾包裹幞头,八字胡,正坐,吹奏排箫。他们身后又有三人,右侧第一人幞头扎黄抹额饰宝珠,侧身跪起,持钹演奏。第二人黄巾包裹幞头,八字胡,正坐,吹奏筚篥。第三人黄巾包裹幞头,八字胡,虬髯,拱手而立,面前放置一琴。将之与当时的西域乐器进行对比,可以看出,除琴外,《唐墓壁画》乐器均是典型的西域乐器,而《踏摇娘》是典型的中原歌舞,当以中原乐器为主,二者差距甚远。
  
  舞筵问题是姚、孟没有关注到的问题,然而这一道具具有区分表演性质的关键意义。“舞筵,顾名思义为跳舞时脚底所铺垫子或席子,考古发掘资料中的唐代舞筵多为圆形或方形毛毯或毡,它出现于多种质地的器物上,如金银器、玉器、壁画、釉陶器等;毛织类舞筵及其变体出现在胡腾舞、胡旋舞、柘枝舞场景中。”作为西域特产,《册府元龟》卷九七一就有西域诸国进献舞筵的多条记载:“开元六年(729)正月,米国王谴使献拓璧、舞筵及鍮……天宝四载二月,罽宾国遣献波斯锦、舞筵……天宝五载闰十月(746),突骑施、石国、史国、米国、罽宾各遣来朝献绣舞筵……天宝九载四月,波斯献大毛绣舞筵、长毛绣舞筵,无孔真珠。”《新唐书·西域传》载“:开元时,(米国---引者注)献璧、舞筵、师子、胡旋女。”在出土的文物图像中,利用舞筵进行胡旋舞表演多有呈现,兹举数例如下:
  
  (一)胡人乐舞纹玉带板(见图1)。该板1972年出土于赤峰市敖汉旗张家营子水泉一号辽墓中。在玉带板上,雕刻一舞者:男性,身着胡服,足蹬高靴。左腿直立,全脚踏地,右腿前吸,勾脚,向左拧腰顶胯,双手握飘带两端,飘带绕臂顺势向后上方飞扬,在舞者的右下角,有一跪蹲的乐者似正在为其击鼓伴奏。构图丰满,线条流畅,舞姿优美,是对胡旋舞动作的生动再现。现收藏于敖汉旗博物馆。
    
  (二)何氏墓墓门胡旋舞图石刻(见图2)。这件石刻1985年出土于宁夏回族自治区盐池县苏步井唐昭武九姓何氏墓,为墓葬中的墓门,现藏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这对石刻墓门保存尚好,图案清晰可辨。两扇墓门凿磨光滑,各浅浮雕一名跳胡旋舞的男舞者。舞者皆是高鼻深目,虬须鬈发,胸宽腰窄。上身着窄袖短衫,下身着贴身短裙,脚蹬长筒皮靴,旋身扬臂对舞于一圆毯上。左边的舞者左脚立于圆毯之上,右腿后屈,身体斜侧作回首状,左手抬起,右手屈肢越过头顶。右侧石门上的舞者右脚立于圆毯上,左腿侧伸,略微屈膝,双臂上伸,屈至头顶上方,手掌交叠。两人舞姿奔放,体态轻盈灵巧,长巾随舞而动,飘然若飞,体现出胡旋舞的健美和洒脱。整个图像构思精巧,有流动如飞的艺术效果,突出了胡旋舞“急转如风”的特点。
  
  图 1 胡人乐舞纹玉带板  图 2 宁夏苏步井何氏墓墓门胡旋舞图
  
  (三)太原于弘墓椁座后壁彩绘。此图绘于椁座后壁上栏右起第三个壁龛内,龛内绘一幅舞蹈图。左面舞蹈者为一中年男性,身材魁梧健壮,头后有绿色头光,黑色短发,深目高鼻,胡须浓密散乱。头后侧有一红一白两条飘带,带端缀有两颗黄色珠饰。颈戴黄色项圈,圈下带四个圆形饰件。赤裸上身,手腕处戴一手镯,手镯上满是小铃之类的圆形饰物。肩披红、绿二色的曳地长帔,长帔绕赤膊并随身体旋转而上下飞卷,帔端为尖头形状。下身着宽肥的红色短裤,腰系一条褐、黄、红、绿四色相间的圆头饰带。带在腹前打结,在腿间飘下又随着舞蹈摆动。赤着小腿,腿部弯曲,右足踏地,左足抬起,两手右上左下,左手似执一物,正在一块黄色小圆地毯上忘情地舞蹈。
  
  (四)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双人胡旋舞(见图3、图4)。此图为唐代舞蹈研究者广泛征引。
  
  图 3 莫高窟第 220 窟南壁《西方净土变》胡旋舞图   图 4 莫高窟第 220 窟北壁《东方药师经变》胡旋舞图
      
  上述几幅图,舞者脚下都有舞筵,均呈圆形且面积不大。而在戏剧类表演中,一般会铺有地毯,或称为氍毹,或径称红毯,是艺人表演时的通用道具。如果使用氍毹铺地时,胡旋舞与戏曲演出的本质区别在于其表演空间的分离,而戏曲演出空间则为一体。兹举数例为证。
  
  图5是海盐腔《玉环记·玉箫传真》堂会演出图,为《金瓶梅词话》插图,内容确定,毫无歧义。明崇祯刊本《盛明杂剧·义犬记》插图以及《一捧雪》第五出“豪宴”插图也是如此。在室内堂会表演时,在演出地面中间均平铺一地毯,或大或小,艺人均于同一空间进行表演。图6为敦煌露台演出图,两人相向而动,重心不稳,排除了胡旋舞表演的可能。二者表演时地面上所铺均为一完整地毯。舞筵为胡旋舞表演必须之道具,所以胡旋舞与戏曲类表演在空间需求上有着本质区别。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异,在于戏曲表演是演员的互动表演,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行为动作,都不可能画地为牢。以歌舞演故事,必须选用较为开放的空间。胡旋舞则是演员的独立献技,尤其不能越舞筵一寸,无论是独舞、双人舞还是多人舞,均是如此。从现有图像看,只要是胡旋舞的表演,无论旋转快慢,其重心必须保持高度平衡。表演规则当与今天游戏比赛在圈内踢毽子出圈不算成绩类似。
  
  图 5 海盐腔《玉环记·玉箫传真》堂会演出图(《金瓶梅词话》插图) 图 6 敦煌唐壁画露台图
  
  下面来看姚、孟文章提到的《唐墓壁画》拼合图(见图7):在这幅壁画中,男女歌舞伎脚下舞筵极为清晰,与其他同类表演,尤其是与图2宁夏苏步井何氏墓墓门胡旋舞图以及图3、图4所示敦煌第220窟表演图像若合符节。很难设想夫妇二人插科打诨时各自会画地为牢。所以,《唐墓壁画》是程旭认定的胡旋舞演出而非《踏摇娘》演出。如果此论成立,则基于《唐墓壁画》为《踏摇娘》表演而产生的所有戏剧学结论都将值得重新考虑,而其胡旋舞研究价值则应引起关注。
  
  图 7 唐韩休夫妇合葬墓胡旋舞壁画
  
原文出处:范春义. 戏剧图像的价值及判定方法[J]. 文艺研究,2017,(01):8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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