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类学和审美:偏好民族志
根据这一宏大的框架,我现在转向大家更为熟悉的人类学,来考察一下这个领域的学者如何为我们研究“审美的人”提供助益。从一个西方人的视角来看,人们更熟知的人类学,可以描述为对那些西方长期视为原始的文化的研究---通常是小型的无文字社会,位于曾被西方殖民过的地区。人类学家(在此或许我们最好称之为民族志学者 [ethnographers ])的工作特点,就是他们直接对异文化进行研究。他们的研究基于所谓的“田野调查”---包括与特定人群同吃同住同劳动相当长的时间,学习他们的语言,尝试从他们的视角看待世界。
人类学家或民族志学者如何研究审美问题?这一问题很大,为了集中起见,我在本文仅关注两个相关的主题和方法。第一,我将思考人类学家如何将审美视为一个研究领域,尤其是,在他们看来,审美领域由什么构成?第二,我将简要介绍民族志学者在研究审美问题时所采取的方法。对于第二个问题,我将集中于对“日常之美”的考察,它们出现于日常语言和各种文学与口头艺术之中。
(一)审美领域
人类学家在研究审美时,他们会关注什么现象?亦即,在广泛的人类经验领域里,他们将如何描述审美领域?人类学家在为审美领域划界时,需要注意两种倾向。
第一种倾向,是西方哲学审美观造成的偏见。对此,我指的是一些民族志学者(以及相关的艺术史家)在寻找某一文化中的审美现象时,首先想到的是艺术领域。他们与西方美学家一样,认为这一领域主要由视觉艺术组成。此外,人类学家在这样做的时候,喜欢保留西方对视觉艺术的等级分类,优先考察雕塑和绘画,而非精美的织物或发型。这种观念,在西方艺术和美学思想中由来以久。与这些观念相连的,是在美学分析中,将眼睛作为考察的唯一感官,此外或许还有耳朵。偏见的有意背离。根据对异文化的经验,民族志学者注意到,第一,关于审美重要性,其对视觉艺术的等级体系往往不同于西方哲学中的观念,例如,某些文化更看重服饰或建筑,而非雕塑和绘画。关于此点还需指出,民族志观察更表明了,在视觉领域,最重要的审美评价对象通常是人的面部和身体。对人类外表的审美关注,还包括美发、服装,或纹身、划痕、身体绘画与饰物等修饰形式。
第二,人类学家已经注意到,世界上许多文化中的审美评价对象并非视觉艺术,而是表演艺术,尤其是音乐和舞蹈,还包括演讲和其他形式的口头艺术。这对“日常之美”或“日常美学”的观念有特殊兴趣---审美评价时常集中于那些远非西方人所谓的“艺术”所可涵盖的现象,无论是视觉艺术,还是表演艺术。除了已提到的人的面部和身体,可能成为审美评价对象的产品和活动可谓不胜枚举:准备和供应食物、展示礼物、社会交往、审判等,还有其他诸多现象,都被民族志学者提及。它们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中,皆能成为审美评价的重要对象。
①在如此广泛的审美领域之中,人类学家还注意到,在某些文化中,人类审美评价的重要感官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世界各地的民族志报道提供了诸多例证,一些文化在进行审美评价时,强调的是嗅觉、味觉和触觉。
②我认为,在目前的语境中,重要的不是从上述简单提及的例证中获得“差异”感---一旦我们离开西方,在审美评价及其对象中,这些例子将表现出更大的差异。而我想指出,这些民族志的发现,使我们的注意力投向了更广泛的对象和活动,我们可以在所有的文化中对它们的审美价值做出评判。同样,民族志学者的发现,使我们认识到了在世界各地民众的生活中,诸种感官在审美经验中的作用。事实上,需要指出,即使在西方,身体及其呈现出的公共形象同样是日常审美评价的重要对象,这种评价同样没有停留在视觉层面,例如,一些品牌的香水闻名世界,即表明此点。
因而,民族志的发现使我们关注西方文化中的某些现象,许多学者受哲学美学的范式偏见影响,不愿将这些现象纳入审美的名下进行研究。在挑战这些偏见的同时,人类学家所带来的审美领域的扩展,导致了一种更少“精英主义”、更多“民主色彩”的审美观。这种观念提醒我们关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情感评价经验,注意到“日常之美”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二)问题与方法论
研究领域既已得到拓展,我们简单看一下人类学家在研究审美问题时所采用的方法论。之所以考察这一问题,我意在指出,这些人类学方法对于其他领域从事“日常美学”研究的学者或许亦会有所启迪。在此之前,我们先看一下这些方法可能要回答的一些问题。考察这些问题,同样可能给予文化人类学之外的学者某些启发。
首先,人类学家留意何物能引起特定文化中的民众的审美愉悦或不快---各种艺术、人、自然。此外,他们还关注民众评价某物的审美性时所持的审美标准。这一问题听上去显而易见,不过必须指出,对于西方或东方文化而言,在论及他们的审美偏好和所采用的评价标准时,相关的经验性数据往往是非常缺乏的。
诚然,实验心理学家调查过西方人的感觉偏好,不过他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单纯的视觉或听觉刺激,而非通常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更为复杂的刺激。
无论阐明审美偏好的基础是多么有趣,但这些研究缺乏对民众对自己的审美好恶以及据何标准的解释的探究。社会学家也特别关注审美偏好的问题,如布尔迪厄。
③不过,他们也没有考虑到民众对其偏好的解释。(如人类学的研究所示,这些对审美偏好和审美标准的评论,同样会很好地表明审美和人类生活的其他维度颇有关联。)在从事审美研究的人文学科,即哲学美学中,对经验性数据的关注是明显缺乏的。
总之,我们急切地呼吁,对西方与东方以及各文化的日常审美偏好及其动机进行经验性研究。
民族志学者在考察审美问题时,所做的第二个基本问题是关注人们表达和评价审美好恶时所用的词语。我们能从某一文化中审美词汇的词源、语义范围和应用之中,了解到关于它的美学的什么内容呢?
我将很快回到这一话题,不过在此需要指出,在西方美学研究中,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亦是很不够的。
④人类学家研究特定文化中的审美现象时,这两个问题业已表明了对社会文化语境的强调,这同样是第三个系列问题的特点,这些问题关注的是广泛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审美的嵌入。对审美的社会文化环境的重视,又会引出一系列的问题。例如,在宗教、社会、政治和经济语境中,审美实现了什么目的?公开的审美评价具有怎样的作用和效果?对语境的强调,还会使人类学家提出如下复杂的理论问题:社会文化语境在何种程度上(如何?为何t!)影响了审美偏好?这一问题涉及的是美学中的文化相对主义这一更大的问题,对此我在其他文章中已有所论。经验性立场、跨文化视角以及对社会文化语境的强调,乃是典型的人类学方法。它与对审美的哲学化思维相差甚远,就后者而言,康德哲学所强调的对所谓的自律性的审美对象的分离的或无功利的反应,依然影响深远。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民族志学者采取多种调查方法。如果研究者关注特定文化中的视觉艺术和表演艺术所呈现的美学,那么他们可能会将研究重心放到艺术家身上,考察他们的观念、接受的训练和实际的工作过程。更常见的是研究特定文化中的民众在各种场合所做的艺术批评或审美批评。尽管艺术家会做出更为专业的批评,不过人类学家意在确立各类人群的审美观念。为此,他们会组织所谓的审美竞赛,要求各行各业的的人们根据自己的审美偏好对一系列艺术品(雕像、面具、记录的音乐)进行排序。重要的是,他们会要求民众对其审美选择做出口头解释,比如说出他们弃此取彼的原因。这种正式的调查方式,时常会扩展为对相关文化中审美诸方面的非正式的和广泛的讨论。
用于描述审美意见和理由的术语或概念值得深入分析。如诸多语言中的评价性术语都表明审美和伦理之间具有紧密关联,两个领域用同样的重要概念表达喜好或厌恶。许多印欧语系和非洲的尼日尔-刚果语族是如此,古代的中国亦是这样。我们对此应该作何解释?是否意味着在感官领域用来表达愉悦的术语,被“隐喻性地”表达道德领域的愉悦?(如,修饰词“fair”,在道德语境中,其意为公平,不过,这一术语最初是一个表达审美的词汇,指的是光洁诱人的肤色。)如果说人类的道德愉悦中包含一种情感反应,近似于快乐的情感体验,这能阐明一些术语在道德和审美中的“双重应用”吗?现代脑部成像技术和神经科学的其他进展对此能够提供一些解释吗?
一旦某一文化中的审美词汇得以确立和分析,人们就可以有效地考察审美术语或概念在该文化的口头艺术中出现的方式。分析这些术语在文学语境中的应用,不仅可以阐明它们的语义范围,还能告知我们在该文化中的其他一些审美维度。通过探讨一个文化中的文学库,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该文化用审美术语评判对象和事件的范围,进行审美评价时所持的标准,美对民众的效果,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审美被认为具有重要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关注的是文学文本中的美和其他作为修辞的审美现象,既包括口头的,也涉及书面的。
(三)审美在文学中的表达
我在一篇文章中已经讨论了用这一方法分析非洲文化中的视觉审美的可行性。
①所用的例子涉及了寓言、神话、赞美诗和占卜诗中的美,从日常美学的角度来看,最有意思的或许是谚语和流行歌词。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非洲文化对于人之美的强调,各种文学体裁都在表现这样的主题,如身体之美的短暂易逝,人的内在之美和外在之美的关联,自然之美和人工之美的区别,视觉美的特征,以及拥有迷人身体的好处。在非洲和其他地区,美在谚语中的重要地位,突出了美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
②在上述研究中,我们还确定了考察文学中的审美信息时所涉及的几个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例如,如学者们所常做的那样,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将谚语视为特定文化对美及相关现象的共识性表达?其他一些问题涉及根据其社会文化环境和相关体裁的风格形式,对文学类型进行阐解。有人建议,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文学研究者的帮助。
同时,进化论学者也开始探索这一观点,他们分析各种文学形式中的表达,将其作为考察民众日常审美偏好的一种方式。比如,心理学家德文达·辛格(Devendra Singh)和他的同事最近调查了欧洲、印度和中国的文学,从中寻找对女性之美的特别描述。
③辛格尤其关注对女性腰部的评价作为一名进化论心理学家,他提出女性的细腰乃是健康和能生的可靠表征。由此,他认为,人类对女性的所谓“蜂腰”进化出了一种视觉偏好。辛格亦通过阅读世界文学中对女性腰部的评价来验证他的假设,证实了对女性细腰的偏好具有普遍性的观点。
从一种实用的和方法论的观点来看,辛格使用了文学在线(LION)数据库,在他调查的时候,该数据库内有 1500 年至 1799 年之间的 34 万 5 千部英文小说。他还搜寻了 1 至 3 世纪时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以及 4 至 6 世纪时的中国宫廷诗歌。《摩诃婆罗多》 用的是谷腾堡计划(ProjectGutenberg) 所提供的英文在线版。小说的不断数字化,使研究者能够便捷地获得越来越多的世界文学作品。所有这些材料表现出的审美偏好和审美观,以及它们所呈现出的审美与人类社会文化生活的融合,都有待于进行分析。前面已经指出,这类研究有自身的问题,不过这一独特的视角为我们增加了一种历史的维度,这在民族志研究中通常是缺乏的。
结 论
审美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给出了诸多例证,表明了审美经验和审美评价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性。直到最近,审美的普遍性较少受到哲学家的关注。不过,它在民族志研究中得到了强调,亦受到进化论学者的重视。为了考察“日常”(有时不那么日常) 之美,人类学家运用了一些研究方法,除了传统的人类学研究,这些方法亦需在文化语境中展开。为了让我们认识到审美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性,人类学以民族志的形式,将对审美研究的重心,从纯粹的“艺术”经验,转换到了渗透进民众日常经验的“日常之美”,而不管这些经验是否是由所谓的“艺术”引起的。由此,在将审美作为探寻人之为人的广义人类学的一个研究对象时,“审美民族志”(ethnography of the aesthetic) 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为适宜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