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里南(Suriname)的萨拉马卡人(Saramaka)有两种稻米:一为红米,一为白米,插秧之时,萨拉马卡女人会将两种稻米并置一起,不为别的,只为好看;日本有一种漆木饭盒,食物被整齐地分成四份,颇具美感;普鲁瓦特(Puluwat)的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n)岛人每天用大量鲜花装饰身体,花团锦簇,香气袭人;根据美国整形外科医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for Aesthetic Plastic Surgery)的数据,2007 年,美国人用于美容的花费达 132 亿美元①.无论自然、人体、人造物,亦或歌曲、观念,以及其他诸般事物,所给人带来的美,对人们非常重要。
美的重要性,有时会以料想不到的方式发挥出来。人们常常认为,美乃是锦上添花,实际上远非如此。例如,有一篇文章题为《治疗的艺术:医院中的美学如何使病人更为快乐和健康》,作者是弗吉尼亚·波斯特尔(Virginia Postel),他指出,“临床实验表明,良好的医院环境能够增进病人的健康---更别说提升病人对抗疾病的信心。”
②美国的土着纳瓦霍人可能不会对美的治疗能力感到惊讶,③凡是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进行室内装饰的人,都不会对优美的视觉环境和幸福之间的关系表示怀疑。人们对习惯上所说的美的感知,囊括甚广:从日常体验到的温和而短暂的愉悦,到不常发生的强烈而持续的快乐。后者那些令人侧目和相对纯粹的体验,令人终身难忘的体验,受到学术界特别关注,尤其是哲学界对审美感知进行了大量探讨。本文所说的“日常之美”(ordinary beauty),可视为对这一现状的一个挑战,以期引起对人类审美经验中被严重忽视的领域的关注。
不过,和一些学者的看法不同,对于发生于“艺术”领域之外的审美经验,我不建议保留“日常之美”这一术语(由此,我更不会像某些人所说的,将这些经验称为“非审美的”)。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就需要给出一个清晰的艺术的定义,众所周知,这绝非易事,尤其是从跨文化的视角。此外,我还要提出,艺术和非艺术会以类似的方式,皆能给人带来日常的和非日常的审美体验。换句话说“,超常之美”并非艺术0154日常生活美学:人类学的视角和方法的特权,“日常之美”亦非只见于非艺术之中。例如,一处自然景观或一个数学公式,可能让人欣喜若狂;而一件精制的器具或一首口哨吹奏的歌曲,也可能让人不为所动。简言之,如果给予足够的自主权,我会暂时建议用“日常之美”指代那些相对“低下”(“humble”)但并非因而就无关紧要的审美经验,无论它们是否是由艺术引发,如上述诸例所示,乃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日常之美”的概念可以视为“日常美学”研究的核心。①审美是人类日常生存的一个组成部分,本文将对这一观念进行简单探讨。我们将参考众多学科,不过重点是人类学。对于人类学,我们在两个意义上使用它,既指无所不包的人类研究,亦指作为民族志的经验性研究。
一、人类、进化与审美
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过一个着名的发问:“人是什么?”人,当然意味着很多。他们是道德的人、社会的人、政治的人、经济的人,等等(如果允许使用这些西方分析性的范畴的话)。显然,人还是审美的人。在寻求康德之问的解答时,这一维度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描述人类这一基本特征的方式之一,就是指出人们面对外部和内部的刺激时,会做出各不相同、异彩纷呈的情感反应,他们会根据自己的感知辨别刺激物,他们会对某些刺激感到快乐或愉悦,而对另一些刺激感到不快或厌恶,他们希望重新体验一些刺激,而避免另一些刺激。
人类的审美感觉很可能十分古老。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进化论美学”表明,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面对各种各样的刺激物,进化出了以情感为主导的反应,能够快速地区分何者是有利的,何者是有害的,这有利于他们的生存和繁衍。
②因此,我们发展出了一种味觉,知道何种食物是甜而肥美的,使我们摄取那些能量充足、富含营养的膳食(尽管在糖和脂肪充足的环境中,如当下的富裕社会,这些偏好变成了不利因素)。此外,对于颜色对比和视觉规律的敏感,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掌握周围的视觉环境。再举最后一个例子,人们进化出的对于光洁的皮肤和对称的身体的偏好,使得个体能够挑选出健康和能生的配偶。
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说,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物共有这些分辨机制,甚至单组织有机体亦是如此,它们对有些刺激表示亲近,对另一些则惟恐避之不及。对有情感的生物来说,愈显复杂,需要换种方式复述这些机制,即喜欢或不喜欢某物。即使有同行赞同这种自然主义的、最底层的研究方法,我们在此探讨的最好称之为“元美学 ”(“proto-aesthetics”)。③有人可能会强调,就人类而言,不应忽视康德所区分的“单纯的快感”和“真正的审美愉悦”.除了其他方面,一种“真正的”审美体验必须是“无功利的”---与任何实用性的动机无关---涉及康德所说的自由的协调活动,需要想象力的参与。
毋庸质疑,当面对具体的刺激物,并在特定的心情下,人们会体验到欢欣愉悦的感觉,这的确与单纯的快感大相径庭。此外,许多学者将“审美的”一词限于那些更为纯粹和高尚的状态,实际上暗示了一种质的而非量的区别(in kind rather than degree)。(我想起一件趣事,1997 年,我初次上网,参加了一场关于哲学美学的讨论,一位网友提到她在 28 岁时才有了第一次审美体验。)④不过,作为探讨“日常之美”(或“日常美学”,当然包括“日常之丑”)的起点,一种更为实际的进化论方法或许有所助益,因为它突出了人类(元)审美的绝对古老性和普遍性。
我提出生物进化论的(之所以加上“生物”一词,是因为我要探讨的是有机体或生物体的进化,而非技术或文化之类的进化)视角,并不想做“减法”(reduc-tive),就这个词的消极意义而言,乃是削减一个话题的完整性,将注意力限定于纯粹的本质---这种天然的特征可能更便于分析,不过同时却被视为琐碎的、无关紧要的,总之对于阐明所要研究的复杂话题是不够的。此外,我的提议是想宣扬一种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任何更高级或更复杂的事物,都要建基于相对低级或基础的事物之上。
①这种方法还表明,即使是最丰富、最崇高、多层面的审美经验,亦发生于一种具体的神经系统之内,同样是生物进化过程的产物。
人类的审美维度需要单独进行分析,对于感知到的刺激所作的评价性、情感性的认知要予以特别关注。不过,如上所述,人们对某些刺激的反应也包含了情感色彩,如精神观念,还有一些很难直接描述为感性认知(例如,有人可能会想到破解了数学问题或猜出了谜语,或者掌握了某种情况的恰当象征之时体验到的欣喜)。如果有人如我所建议的,将美学描述从根本上关注定性的经验 (qualitative experi-ences)---这本身是一个寻常的议题,不过一旦我们离开感性认知的领域,它的内涵便很有趣。那么,这些非感性的反应,亦应纳入人类审美的范围加以考量。
在这种宽泛的意义上,人类的审美之维经常和其他维度关联密切。在此,人们可能会想到,审美与经济和道德有所纠结。最近对“理性选择的经济学”的批判和对“自然伦理学”的倡导,的确体现出了这点。例如,有人指出,我们所做的道德决定,是以什么是合适、正确或公平的观念为基础,这种基础,要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更为强烈。
②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使得这些道德决定带有一种直觉性和情感性的味道,因而和审美评价具有了更为普泛的关联。人类审美之维与其他维度的交织,使得在对人类作出任何理解之时,对审美的研究意义更显重大。
二、人类学和审美:探索“审美的人”
上述评论,使我们找到了人类学。由于这一术语的意义众多,在此需要对它的用法作一解释。人文学科的学者通常将人类学等同于文化或社会人类学。
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主要指的是对世界上的小型社会的研究,尤其是由外来学者所做的考察(直到目前,这些外来学者多数是西方人)。对于人类学的这一解释,我在后面还会论及,我将称之为民族志(ethnography)。在此,我首先考虑人类学这一单词的更为基本的词源学意义,即对人的研究。
这也是人类学这一术语的最初含义,它首次出现于德国人文学者群体之中。探讨 anthropologia 的人文学者,意在研究“人的本质”.彼时,人的本质被整体论地视为由肉体和灵魂,物质和精神构成。因此,人类学指的是研究人的所有方面,既包括解剖学和生理学,还涉及社会文化行为,以及人的精神。
③16 世纪的人文主义者试图对人类进行学术性的思考,部分受到了所熟悉的异文化的启发,这种情况逐渐发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是所谓的航海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结果。在研究人类时,将对这些文化的不断增长的知识考虑在内,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所具有的经验性特点是一致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人类学的内涵不断丰富,有的强调对人类的生理或身体层面的研究,还有的将人类学引向了心理学的方向。
④不过,仍有一些潮流继续强调人类学最初的整体性特征,将其视为对人类的综合性研究。17 世纪中期普及的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最终导致了自然科学(研究物质)和人文学科(研究人的精神)的分离,而人类学的这种观念,提供了统一的或整体性的选择。生物进化论思想在当代人文学科中变得越来越有影响,人类学的整体性观念亦重获青睐。如今,人类学有时亦指“哲学人类学”,指的是根据经验性科学所提供的人类各层面的材料,对于人性所做的反思。
⑤考虑到审美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人们可能会追问:人类学的观念是否会发展出一个研究分支,专注于对人类审美现象的研究,再者,这一分枝能否与“人文主义人类学”的统一性、经验性和跨文化的原则相适应?有人指出“,美学”这一研究领域的确产生于德国的人类学传统之中。
①不过,美学并非沿着这种广义的路线发展的。18 世纪中期,亚历山大·鲍姆嘉通(Alexander Baumgarten)创造美学(aes-thetica)这一术语之时,可能对人类学的这一综合性的目标深表赞同。在他看来,美学探讨的是感性认知,在古希腊,aesthetica 被视为人与世界发生关联的一种基本方式,它结合甚或超越感觉和理智。
②然而,康德将“美学”改造成了一种哲学反思,其目标和对象是对美和崇高的经验。黑格尔更是把美学研究从对审美经验的思考变成了对艺术现象(几乎总是欧洲精英艺术)的反思。由于康德和黑格尔重点考察的是人的心灵而非身体,所以与之相关的经验性数据极少受到关注。
20 世纪盛行的哲学美学,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些德国唯心主义美学观。它具有如下特征:第一,哲学美学研究的更多是“艺术”,而非“美学本身”.第二,如果美学家在质性经验的意义上探讨美学,那么他们探讨的几乎只是艺术经验,尤其是所谓的高雅艺术。第三,哲学美学对于艺术有关的经验性调查毫无兴趣。第四,哲学美学几乎只关注西方文化。相反,本文提出,美学应当涉及广泛的质性经验,不仅涉及艺术,还应包括其他现象。此外,对于这些审美经验,既应进行经验性研究,又应采取不同时空中的跨文化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