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之作为文艺批评家,与哲学的渊源也很深。1931 年秋,21 岁的李长之入读清华大学生物系。一年之后,在清华大学德语教授杨丙辰的引导下接触了康德,并因热爱康德而爱上哲学,遂改入哲学系,最后以《康德哲学之心理学的背景》为毕业论文题目完成了学业。不得不说,李长之学习哲学主要是为文学批评活动所需,他的“主业”仍旧是文学。当然,哲学的学习和思考反过来也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文艺观念。
对于哲学与文艺批评的关系,李长之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这在他所发表的自称为第一篇批评理论文章中就已经显露出来。其中说到,对任何作品的批评都要包含两个步骤,即“理解”与“褒贬”,而对作品的理解又包括指出作品说了什么和作品为什么这样说,并且还要给出批评者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因此,要做到对作品准确而完整的理解,“批评家必须首先知道作者的本意”,而要达到这一地步,需要有三个条件,其中第一个就是,“需要哲学家的头脑”,这是因为,“哲学最重要的是思想的体系。在成功为思想的体系的,多半有一个中心观念。了解一个思想家时,这中心观念便是把钥匙。
了解一个作家时,这把钥匙依然有用。……在一个作家,未必能把自己的思想统一,或能够统一而自己并不曾意识时,这就更其需要有哲学头脑的批评家来帮作者完成。”
[1]12-13在此,所谓“哲学家的头脑”是指把握作家的中心观念的能力,包括体验、分析、提炼、抽象、概括等。把要有“哲学家的头脑”这一要求放在第一位,足见李长之对文艺批评与哲学密切关系的明确认识和重视程度。
其后,在《论作家与批评家》中他指出,批评家“必须有哲学的思想方法”,认为这是批评家“理解作品的工具”和“褒贬作品的权衡”之一,[1]32但是没有进一步详细论析。在《我对于“美学和文艺批评的关系”的看法》一文中,李长之明确指出,文艺批评家所要解答的第一个重要问题是“作者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据此,“一个文艺批评家需要哲学的训练,为的是他好对一个作家很体系地加以了解”.[1]3后来,在《释文艺批评》中再次阐述了这一看法。并进一步明确指出,“在这里,不光牵涉哲学的智慧,而且牵涉哲学的运思的训练,因为无前者即了解上不能深透,无后者则在技术上不能立刻抓到作者的思想中心而再现出来。”
[1]320可见,李长之很清楚文艺批评不但要有哲学思想的深广底蕴,还要掌握哲学的思维方法作为批评工具,因此,文艺批评家需要具备全面而厚实的哲学素养。
《论文艺批评家所需要之学识》中,李长之又把哲学视为文艺批评家所需要的四类辅助知识之一,认为,“哲学和文艺同为人类社会某一个进化阶段中的反映,因为二者的关系密切些,所以当有这种知识。哲学或者更直接地表现人类对于人生的企求的吧,而文艺恰正是以这为对象的,因此哲学是文艺的内容了,所以也当有这种知识。哲学之分析性、体系性,对事物而探其根本的彻底性,是一个批评家应有的精神,以哲学为训练看,批评家尤其要有这种知识。”
[1]36从哲学与文艺同样作为人类社会的精神反映形式、哲学作为文艺表现的内容、哲学作为一种批评精神三个方面阐述了哲学知识和素养对于文艺批评家的重要意义,揭示出文艺批评与哲学之间的复杂联系。
在《现代美国的文艺批评》中,李长之又谈到,“文艺批评的背后,是美学。作美学的根柢的是哲学。即以新兴的文艺批评而论,其背后便是所谓‘科学的艺术理论',这是什么呢?不过是美学的别名;而这种美学的根柢,却就是唯物辩证法的哲学。”
[1]42-43此外,李长之还就李辰冬反对从哲学出发谈论美学这一观点进行了批评,认为李辰冬“有一种反哲学的态度。大概也就是因此,使他的观点不能更深入些。”
[1]387从反面对文学批评的哲学根底表示了肯定。他也曾指出梁实秋的文学批评“哲学意味的美学的根据还太稀少”[2]104,并得到了梁的认可。时隔五十多年,梁实秋在《忆李长之》中提及时还印象深刻地说,“此一说法颇中肯肇。我的文学观确实缺少他所谓的哲学体系的基础。经他这一指点,我以后思索了好几十年。虽然我的文学观至今未变,我却很感激他的批评。”[3]
李长之对于文艺批评与美学、美学与哲学密切关系的认识同样指出了人的文艺实践行为背后的哲学根据问题,揭示出文艺批评与哲学的深层关联。
有些时候,李长之用“形上学”或“世界观”代替“哲学”这一概念。比如,他认为美学的“深厚的源头和根柢”就是形上学。由形上学,美学才“研究到了那成为抽象原理的美底概念”.并且,“每一种美学,都有一种相当的形上学为之基础”,“这就是美学的高度和深度。”[1] 163-164根据这种认识,他认为中国古人对于美的概念有着健全的认识,原因就在于,“古人另有一种深厚雄健的形上学为之基础”.在李长之看来,某些“世界观”也具有“形上学”的性质,因此也可称之为“形上的世界观”,[1]165-166同样可以作“真理观”或“本质观”理解。他在《西洋哲学史》中提到,西文的形上学(metaphysics)源于后人对亚里士多德一些讨论第一原理的论文集的命名。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特殊的科学都可说是“部分的哲学”,也可叫做“第二哲学”,对“部分的哲学”更加以综合与组织者则为“一般的哲学”,或者叫做“第一哲学”,二者都是以“本质”这一范畴为基础的。
[4]43另外,李长之在比较批评和创作的关系时,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形而上学的分野”.[1]74在此,“形而上学的”显然是指“根本的”“本质的”“本体论的”之意。所以,在李长之看来,“形上学”也就是“哲学”,是追问事物的本质、必然性的学问。可见,李长之认为,要想提出并反思“美”的概念,就需要以作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为基础。李长之把形上学视为美学的源头和根底,同时又把美学,尤其是文艺美学视为文艺批评的根据。他还将“形上学”这一概念运用于批评实践当中,发现“中国画中有一种形上学”,这种形上学就是“理”.[1]254并且认为,中国绘画的特色和价值,就在于“它有一种形上学”.[1]303在此,“形上学”是就艺术表现的一种特定的内容而言的,与他所提出的作为艺术表现内容的“哲学”概念所指相同。
如果说在《释美育并论及中国美育今昔及其未来》中是由讨论美学与哲学的关系而间接涉及文艺批评与哲学的关系,李长之也曾直接讨论过文学批评中的“形上”问题。在《释文艺批评》中,他把文学批评涉及的问题分为八组,其中第一组就是关系形上的问题。这些问题分别是:“(一)内容与形式之根本关系如何?(二)文艺之最后动力为何等?(三)人类精神活动之根本分野(……)?(四)文化姿态何去何从(……)?(五)价值之性质、关系,与成立;(六)生命现象之一般法则;(七)精神界之一般法则。”
[1]321这些问题确属根据作为哲学的形而上学思想提出来的,文学批评需要“形上学”作为根基。正是因此,李长之认为,一个批评家应该在包括“形上问题”在内的四个方面“有所建立”,另外三方面则是人生理想、社会理想、艺术理想。
[1]3221947 年底,在一次演讲中,李长之又重复了这一看法,只是把“形上问题”换成了“世界观”,认为一个批评家必须有“正确的世界观,人生的理想,社会的理想,和艺术的理想”.并且强调,“正确的世界观尤为重要,这是一把解剖刀,没有这个工具,没法批评”.[1]528德国思想家马克斯?舍勒讨论过哲学与世界观、形而上学三者的关系,他认为,“世界观”作为“认识对象的行为方式”包括三种,分别是“自然世界观、哲学世界观和科学世界观”.[5]48其中,“哲学世界观”即从哲学角度建立的世界观,是“通过哲学而形成的整个形而上学世界观”.[5]86舍勒说,在德语中,“世界观”这一概念最早出自洪堡。
[5]26李长之在 1935 年为洪堡逝世一百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纪念文章,详细介绍了洪堡的思想,可以说他对洪堡提出的“世界观”这个概念应该很熟悉。把“正确的世界观”视为文艺批评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充分显示出李长之对于“世界观”在文艺批评中的重要性有着清醒的认识。如上所述,他也曾用过“形上的世界观”这一概念,因为“形而上学世界观”也属于“哲学世界观”,所以李长之说文艺批评家要有正确的世界观,同样是强调文艺批评家要有一定的哲学观念,而且还必须是“正确的”.在此,李长之把对文艺批评与哲学关系的理解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更加明确了。
与此同时,李长之还多次指出,“一个伟大的批评家,其实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6],“思想家的天职,同时却也是批评家的天职”[1]23.批评家需要具备思想家的素养,当然包括思想家的哲学素养。
因为批评家要寻找“新内容”,也就是“表现在作品里的作者之人格的本质”,要“求一个永久的普遍的法则,他求的是真理,他开辟的是人类共同当走的道路”,“批评家正应该是思想家”.[7]这就对批评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但要接受、吸收他人对于人生与世界的看法,以便能够理解作家和作品,还要对人生与世界有自己的、显现出一定个人创造性的看法,成为一个思想家。只有这样,批评家才能高屋建瓴,对作家和作品有准确而深入的理解,进而做出正确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批评。
综上所述,李长之因为热爱文艺批评而热爱哲学,对于文艺批评与哲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尽管他使用的术语“哲学”“形上学”“世界观”“思想”等概念在内涵与外延上存在一定差异,但是却不影响其观点的统一性和明确性。
这种观点就是:要想做好文艺批评,成为一个批评家,就应该努力掌握一定的哲学理论和哲学方法。
1930 年 3 月 28 日,还在北大读预科的李长之说到,“凡创造一派美学的人(除了实验美学),也都是有创造一种形上学的能力和气魄的人,远之如柏拉图,近之如黑格尔。”
[1]164以此推之--凡创造一派批评的,也都是有创造一派哲学的能力和气魄的人。这是对于想成为伟大批评家的人提出的要求,对于文艺批评实践与理论研究均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和警醒价值。“文史哲不分家”早已是学界的共识,纵览世界文艺史,不难发现存在于文艺与哲学之间的密切联系,文艺与哲学是彼此影响互动发展的。着眼当今中国,如何繁荣文艺及其批评?如何更好地将民族文艺推向世界?如何创新民族文艺理论?如何提升中华文化软实力?都需要从文化艺术的哲学之根入手。李长之的上述观点值得当今中国文化艺术界的回味和重视。
参考文献:
[1]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 3 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2]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 4 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3]梁实秋。忆李长之[M]//刘炎生。雅舍闲翁:名人笔下的梁实秋,梁实秋笔下的名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298.
[4]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 10 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5]马克斯·舍勒。哲学与世界观[M].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李长之至少四次说过同样的话,分别见于《论文艺作品之技巧原理》、《释文艺批评》、《批评家所凭借的是哪一点?》和《文学批评的课题》,载《李长之文集》,(第 3 卷):61,322,441,528.
[7]分见于《论文艺作品之技巧原理》、《批评家所凭借的是哪一点?》和《文学批评的课题》,载《李长之文集》,(第 3 卷):61,53,44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