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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 《日瓦戈医生》小说中的诗意探析
【绪论】帕斯捷尔纳克小说中诗意的解读绪论
【第一章】 《日瓦戈医生》中诗意的表现
【2.1 2.2】 《日瓦戈医生》中诗一样准确精致的语言与叙事结构
【2.3】 《日瓦戈医生》的抒情性
【第三章】 《日瓦戈医生》诗意的生活基础
【结语/参考文献】 《日瓦戈医生》中的诗意特征研究结语与参考文献
第 2 章 《日瓦戈医生》中诗意的特点
2.1 诗一样准确、精致的语言
语言准确、凝练是诗歌的基本要求,不多一字也不少一字,这在小说创作上则不通常是一致的。一方面,小说的语言取决于作者自身的艺术素养和语言表达能力,不同的小说家在这方面是参差不齐的;另一方面,不同类型的小说要求不同的语言风格,比如某些意识流小说要展现人物内心的无序、混乱,那么相应的语言也会显得模糊、凌乱。
在这里,因为帕斯捷尔纳克本人是一位诗人,对事物、对语言都有着敏感的感受力,他在长期的诗歌写作中培养成了语言的自觉和过人的语言敏感度,因而在写作小说《日瓦戈医生》的时候,这种语言的自觉也在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从而使这部小说具有了诗一样准确、精致的语言。
“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行人给送葬的队伍让开了路,数着花圈,画着十字架。”①小说开头写的是送葬的场景,诗一般直接给出正在进行的活动画面,没有多余的解释和铺垫,只选取直击人心的那一幕,如此准确又富有节奏,叙事语言简洁而不失美感,讲述中有种抹不掉的忧伤情绪。短短两句就勾勒出送葬的画面,也给出了很多信息,从被比作挽歌的脚步声、马蹄声和清风就可以感受到送葬阵容的庞大、天气的寒冷和人们心情的沉重。这种高效率的语言往往是诗歌才具有的特征。
《日瓦戈医生》无论叙事还是描写,语言都极精简凝练,这体现了诗人作者所具备的语言功力和美学追求。这部小说对环境的描写并不像叙事性小说那样,是将它们作为一种辅助性的因素,而体现了作者本人注重观察和描写世界,它们在叙事这一点上甚至不都是必要的,不过这些描写笔触准确、细腻,呈现出世界的美和丰富,因而也使小说的内容优美而丰富。而这一点也正是这部小说诗意的特点之一。
小说中的描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纯粹的、客观的、冷静的描写,语言准确、精细,非常传神。如“沾着蜡油的火苗啪啪响了几声,向周围蹦出火星,然后像箭头似的直立起来。房间里洒满了柔和的烛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蜡头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个圆圈。”①这段写点着蜡烛瞬间的情形的话,非常精细,准确地捕捉到蜡烛火苗的响声、蹦出的火星、火苗的形状、房间瞬间亮起、窗花融化出圆圈等等细节,观察如此细腻、描写如此到位,让人读后为之震颤。再如写车厢里这段“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线。地板上、椅子上和两排座位之间的隔板上,落下他们长长的身影,两三个人重叠在一起。
这些影子在车厢里找不到容身之处,从对面的窗口被挤了出去,于是和前进中的整列车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侧的斜坡上跳跃式地奔跑着。”②这让人联想到福楼拜写爱玛家厨房的光线的那个着名的场景,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也几乎做到了同样的科学般的准确和精细,将旅客们的身影的延伸、重叠、挤出窗外、在路基上跳跃等形态一一捕捉到并写了出来。又如“餐桌上摆满了没有动过的菜肴,每当窗外街上有马车经过或是一只小老鼠从盘盏当中溜过去,那些绿色酒杯就轻轻发出一阵叮当的碰撞声。”
作者感觉之敏锐、描写之细腻令人叹服。而像这一段:“生机盎然的黑绣球花长成一道稠密的篱笆,把管家的小院同整个花园、池塘、草地和老爷的住宅隔开。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
尼古拉耶维奇从外面沿着这道开满鲜花的篱笆走着,每走过同样距离的一段路,前方绣球花丛里就有数量相同的一群麻雀飞出来,使这道篱笆荡起一片和谐的啁啾声”,④描写的笔触细腻优美、写出的场景充满生趣,可以说充满了动人的诗情画意。
另一类是人格化或拟人化的描写,将自然的景象和人的感觉融合起来,准确地传达出自然的变化所导致的人的内心状态的感受和变化。如写风暴的这段“狂风怒吼,大雨滂沱,风雨声响成一片。暴雨事儿直泻房顶,时而趁着风势在街巷里横扫,仿佛是以水柱步步为营在攻占街道……雷声隆隆不绝于耳,连缀成一片均匀的轰响。在接连不断的电光中,仿佛看到市街匆匆远去,街旁的树木也弯着腰朝同一方向奔跑。”
在这里,狂风、暴雨、树木仿佛都是具有生命意志的,暴雨要“以水柱步步为营在攻占街道”,而街旁的树木“也弯着腰朝同一方向奔跑”--这种人格化的描写传达的其实是在那种狂风暴雨之下人的恐惧、紧张的强烈感受。还有这一段:“窗外既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墓地和菜园,只有暴风雪在肆虐,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旋。也许是暴风雪发现了尤拉;暴风雪意识到自己有无限的威力,洋洋得意地显示自己如何震慑住了孩子,它呼啸着,狂吼着,千方百计想吸引尤拉的注意。白茫茫的风雪巨浪,一层又一层从天空倾泻到地面上,仿佛是一块块白色的裹尸布,笼罩在大地上。此刻世界上唯有暴风雪在大施淫威,没有什么堪与它相匹敌。”①这段描写葬礼当晚主人公居所的文字,感情色彩很浓但并不夸张,对暴风雪的描写也抓住了最主要的特征--猛烈。而赋予它人的意识,更使场景有了更强烈的画面感。“裹尸布”的比喻也直观体现了暴风雪的肆虐程度和情感色彩。每处描写中的关键词都包含着强烈的情感。“肆虐”、“威力”、“震慑”、“呼啸”、“狂吼”“裹尸布”、“淫威”,从这些词可以看出这段景物描写并非冷静客观的,而是映射出人物强烈的内心活动。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在暴风雪肆虐的夜里的感受是不言而喻的,但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尤拉的内心,而是通过暴风雪的画面传递给读者孩子内心类似于周遭世界的寒冷、孤独和恐惧。
一般的小说以叙事为主,在矛盾冲突中发展,故事情节是其核心。但在《日瓦戈医生》中,作者并不是让戏剧性的冲撞贯穿始终,反而一有机会就着笔环境的描写,这些通常意义上的“闲笔”却充分体现了小说的诗意特征,也使这部小说变得精致、优美。
整部作品对自然景色的描绘活灵活现,都可以成为一首首小诗让读者来诵读。作者用敏锐的观察力对自然环境细致的描写,营造出一个独立的世界,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像每首诗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样,这些景物描写在这里构成了独立的、鲜活的小世界,即使脱离整部小说的语言环境,这些生动的场景依然充满活力与意义,使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帕斯捷尔纳克曾形容帕奥洛。亚什维里的诗说:“他的诗歌建筑在感觉准确的资料上和证据上。他的诗与别雷、汉姆生、普鲁斯特等人最新的欧洲散文一脉相通,如同这散文一样,有意想不到的情景和准确的观察,给人新鲜感。这是极富创新精神的诗歌。诗中塞满了种种印象,但又不失冗赘。诗中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它在动,在呼吸。”
用这段话来形容他自己的这部小说及它在当时给人的影响也很合适,因为他和普鲁斯特等人一样写出了诗一样准确、精致的文体小说。
2.2 诗一样的叙事和结构
帕斯捷尔纳克在《人与事》中说过:“我一向认为语言的音乐--根本不是声学现象,也不在于单独提出来的元音和辅音的谐声悦耳上,而是语句的意义和语句的声响关系。”①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我们也常常能觉察出这种“语言的音乐”,如他所言,这并非表面上的词语排列造成的声音效果,指的是更内在的语句关系和叙事节奏。帕斯捷尔纳克在早年时曾学过音乐,造诣颇深,这种经历使他对语言的音乐感非常敏锐,因而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他写出这部小说诗一样优美的叙事节奏。从整体上看,整部小说的叙事节奏比较舒缓,在具体的章节中则时而缓慢时而迅速。
小说章节的设置可以说为这种叙事节奏做了结构上的基础:小说中的每一张都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基本上每个小事件或每个场景独立做一小节,小说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交替、向前推进着。作为这种交替的节点,每一处转折都处理得非常好,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沓。例如第二章第十三节到第十四节过渡:“几天和几个礼拜过去了。”
再如第四章到第五章过渡:“大家争先恐后地喊着:‘最重要的事件发生了。彼得堡街上已经开始骚动。彼得堡卫戍部队站到了起义者一边。革命了。’”③诸如此类,章节间的过渡衔接自然,或者说事件和情节的过渡往往只用一两句话衔接。
而从内容上看,小说更集中于展现人物的感受、内心和情感,外部的战争、社会动荡和时局变迁则像一个舞台和背景,因而也造就了这种整体舒缓的叙事节奏。例如第一部第二章用了六节写拉拉失贞的内心状态,将一个纯洁少女因为无知被人哄骗、夺去童贞后的恐惧、紧张和后悔展现地淋漓尽致:
“天气也是病恹恹的样子。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铁皮泄水管和屋檐板。各家的屋顶交错发出这种响声,似乎到了春天。开始融雪了。她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只是回到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人都已入睡。她又陷入了麻木状态,失神地在妈妈的小梳妆台前坐下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浅紫色的长连衣裙,连衣裙上镶着花边,还披着一条面纱……她坐在镜中自己的映像面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梳妆台上,把头伏在手上。
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她的。把她打死,自己再自杀。
这是如何发生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事?现在已经迟了,应该事先想到。
正像通常所说的,她已经是堕落的女人了,成了法国小说里的那种女人,可是,明天到了学校还要和那些女学生坐在一张书桌后面,同她相比,她们简直是一群吃奶的孩子。上帝啊,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呀!”①“她也曾自问:如果她是已婚妇女,会有什么不同?她开始求助于诡辩。有时,绝望的忧郁控制了她。……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她被埋在土里,外面剩下的只有左肋、左肩和右脚掌;从她左边的乳房里长出了一丛草,而人们在地上歌唱着《黑眼睛和白乳房》和《别让玛莎过小溪》。”②再如第一部第七章从第八到第三十一节,用了这么多节连续去写日瓦戈医生一家在旅途中的经过,写到火车上的人,沿途的风景,日夜的交替,医生醒来又睡去……如同一首诗一样,既有叙事,又有描写和抒情,优美而动人:
“日瓦戈一家远赴远东时,他们在火车上第一次领略了西伯利亚壮美的景色,说是第一次领略,这也让我们这些读者有新鲜的感觉,感觉到这个国家景色的不同:”天空为春意所陶醉,为馥郁的春的芬芳而眩晕,躲进了云层。粘毛似的乌云垂着四边,低低从树林上空漂浮而过,一阵阵充满泥土芳香和汗气的温暖的春雨,从云端直泻大地,冲走了地面上最后残留的一些黑色的碎冰块。“③”在深夜刚刚开始的时候,一种模糊不清但相当强烈的幸福感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列车已经停下。车站笼罩在凝滞的半明斑暗的白夜之下。这朦胧的夜色渗透着某种纤细而又恢弘的气氛。“④而在结构上,这部小说也像诗一样严谨讲究。《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不是以一条线贯穿下来的,而是多线索、多情节平行交织发展,并且描写和抒情总体上多于故事情节的叙述;但这么多东西却井然有序地进行和交替着,它们围绕着日瓦戈和拉拉这两条主线共同进展着,时而显露时而隐蔽,却一点都不显得凌乱和庞杂,作者的结构安排可谓是熟能生巧、匠心独到。
这部小说更值得注意的是上、下卷两部的设置。第一部像一种交待性的叙述,将主人公日瓦戈、拉拉和其他人的生活铺陈开来,第二部侧重写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由于前面的铺垫,这里一切都变得清晰、有力。第一部看似无意、不知意图,第二部所有细节和事件的安排一下子呈现出神奇和动人来。这种结构的处理方式就跟诗相似:在长诗中,往往是在前半部分用大量的细节和内容铺陈,将诗歌支撑起来,而在诗的后半部分或结尾逐渐升高,将诗的情感和意境推到高处。
《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在结构上也处理得就像一首长诗一样,在第一部做了冗长的铺垫,然后在第二部情感强度逐渐升高,到了临近结尾部分升至最高,结尾部分的这些段落像是整个小说的最高潮,是这整首长诗最后的抒情的华章:
”噢,多么美妙的爱情,自由的、从未有过的、同任何东西都不相似的爱情!他们像别人低声歌唱那样思想。
他们彼此相爱并非出于必然,也不像通常虚假地描写的那样,“被情欲灼伤”.他们彼此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渴望他们相爱:脚下的大地,头上的青天,云彩和树木。
他们的爱情比起他们本身来也许更让周围的一切中意:街上的陌生人,休憩地上的旷野,他们居住并相会的房屋。
啊,这就是使他们亲近并结合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即便在他们最壮丽、最忘我的幸福时刻,最崇高又最扣人心弦的一切也从未背弃他们:享受共同塑造的世界,他们自身属于整幅图画的感觉,属于全部景象的美,属于整个宇宙的感觉。
他们呼吸的只是这种共同性。因此,把人看得高于自然界、对人的时髦的娇惯和崇拜从未吸引过他们。变为政策的虚假的社会性原理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可怜的家乡土产而已,因此他们无法理解。“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