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学生人生意义建设探析(3)
来源:青少年学刊 作者:王一杰
发布于:2017-03-21 共12632字
大学生在意义问题上旁观者、反思者的姿态还表现在,他们时常会推翻自己之前的所言,对某一意义“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这一问题格外警惕。“说了半天,我有种感觉,我的意义都是别人给的,好像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可以想出很多人生意义,但我不知道这是跟着大潮流说的,还是我自己总结的”.而在这一问题上,中年人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定,认为自己既有的意义都名副其实地来源于自己; 甚至对于“是否会觉得这些所谓的意义是社会文化给你的,不是自己建构出来的”这一明确提问,中年人也毫不动摇:“就是我想出来的,不是谁给的”; 有的中年人则进一步指出“给定”的意义与自身的意义并不矛盾:“我认可社会给我的意义,即使是社会给的也是我的……我感谢社会给我的意义……你们( 年轻人) 就是总觉得自己有批判精神,实际上( 如果总是质疑意义是谁给的) 你们最后只会没有意义……”
( 四) 以“无”为“有”: 将“无意义”作为意义本身并加以珍视
生活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常常需要面对人生意义的失落与匮乏; 自弗兰克尔明确阐明现代人承受“存在的虚空”(existential vacuum) 这一状况之后,“’现代性‘意义缺失”业已成为一种共识。与这种共识相伴而生的,是对“无意义”状态的失望与焦虑,以及对相应解决之道的探索与尝试。在当前的教育学、社会学等领域,对于青年人“虚无感”、“无意义感”的关注度不断提升,人们从提升教育的人文情怀、重视主流价值引领等方式入手,希望由此改善青年人因意义缺失而空虚迷茫的状况。
然而对于现代社会意义的失落,大学生似乎有着自己的应对方式。访谈发现,大学生普遍存在一种将“无意义”作为意义本身的思维取向。其一,大学生们普遍认为,意义缺失时对意义的寻找和探索,其本身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甚至可能是最终极的意义) ; 其二,有人明确提出,即使有的人不愿意寻找人生意义,其对“无意义”状态的体验和感受,仍然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独特的人生意义---这一观点得到了多数大学生的认同。这样的思维趋向,模糊了“意义”与“无意义”间的边界,把“无意义”收归于意义的范畴,从而断绝了“无意义”的可能。
而除了将“无意义”作为意义本身之外,大学生还有一种将“无意义”上升到一个比“有意义”更高地位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珍视和推崇自己的意义缺失的状态。在有的大学生眼中,与意义的充盈相比,意义的缺失更具有多样性和开放性:“意义就那么几种,无意义感才是无限的,每个人的都是不同的,所以说无意义才有话说啊”.而既然“无意义”蕴含着某种多样而灵活的趣味,那么“有意义”则与呆板和乏味联系在了一起:“总说有意义你会觉得无聊的”;“假正经的人才永远都觉得生活有意义”.另外,有人对最终得到一个固定意义的状态心怀恐惧,认为意义的清晰浮现代表着老之将至的暮年:“如果我现在就知道我整个人生的意义了,好像也挺可怕的……等我清楚人生的意义了,可能就说明我老了。”同时,在语言表达之外,大学生群体对“无意义”的叙述,往往混杂着一种迷茫却又有些许甜蜜的情感,仿佛并不愿意走出意义缺失的困惑,而希望在其中继续沉醉; 这样的情况,在对与大学生同龄但未进入大学学习的访谈者中也可以看到,而在其他群体那里则不存在。
( 五) 迂回婉转: 文艺化、隐喻式的指涉模式
有学者指出,“文艺范”作为青年群体所追求的风格,在当下的中国已成为一种社会身份标签。[16]尽管当前“文艺青年”、“文艺腔”等一类语词仍带有些许贬低的意味,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文艺”视作一种生活方式以及自我表达上的追求。
在对自身人生意义进行表述时,大学生群体明显地延续了“文艺”的表达风格。“只愿乘风破万里浪,沧海不是终极归宿”;“我们都是西西弗斯,意义是我们的巨石”;“意义像那空中的飞鸟”;“( 渴望人生意义得以实现) 但无奈所有的努力都是’潮打空城寂寞回‘”;……除了以上较为直接的指涉之外,更多的是围绕人生意义这一中心进行迂回而弥散的“铺垫式”文艺论述,例如“这个世界永远在转圈,地球、高加索岩石、埃及金字塔,都在公转和自转。连所谓永恒本身也不过是一种较为缓慢和微弱的运动。我没法使我自己静止不动,她生来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入正题) 从前我以为意义是……”( 意在用对宏观世界的描述衬托自身意义的难寻和不定)。而在文艺化的表达中可以感受到,“人生意义”这一议题对于大学生来说具有强烈的隐喻特性。无论联想到了“西西弗斯的巨石”还是“空中的飞鸟”,实际上都是借助文艺化的加工将意义( 或对意义的追寻过程) 化作他物,从而用他物的性质展现意义( 或其追寻过程)的某个侧面( 需要指出的是,文艺化风格的出现可能与网络在线的访谈模式有关; 相比于口语互动,网络在线访谈客观上使研究对象有较为充分的语言组织时间)。
文艺化、隐喻式的指涉模式,可以说是大学生群体的“专属”.与大学生同龄但未进入大学学习的人在诸多方面与大学生相类似,但在意义的指涉方面几乎不会出现隐喻和文艺化表达,这一点可能与文学知识积累上的欠缺有关。而中年人即使自身有足够的文学修养,也仍然“直白朴素”地表达人生意义---有的中年人表示,人生意义是庄严的,应当“实打实”地对待; 而在大学生眼里,正因为意义是庄严的,所以才更需要修饰:“人生意义是很重大的东西,当然要美化它”.同时,对于大学生来说,隐喻性的指涉可能暗示着其“意义”实际上是不明确的---很多人只能以隐喻的方式作表述,却没有能力解释具体的含义所在; 另有人表示之所以选择隐喻的方式,正是因为自己的人生意义还有待于澄清,而隐喻则提供了多种解读可能:“如果我的说法有很多理解方式,那说明我的意义也有很多种”.如荷兰文学理论家汉斯·伯顿斯所言,“语言似乎总是要表演自身并触及世界,以扩展经验的直接性”,[17]文艺化的表达过程,也是个体自我澄清的过程,模糊的指涉给暂时未浮出的含义留出了余地,而各种对于人生意义的隐喻则最终对个体意义的实际选择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用。
( 六) 忆往开来: 对过往的本体性追溯
有实证研究表明,在人生意义这一问题上,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具有“未来取向”;[18]这一结果无疑也很大程度上符合人们对年轻人的认识和猜想。但在访谈中,大学生们在叙述自己的人生意义时,也同样表现出了较为强烈的“追溯意识”和“怀旧情怀”:
“想当年我立志拯救世界来着,三四年级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可能要当超人,那个时候……现在……”;
“以前我的人生意义是当一名护士,照顾很多人,当时……后来觉得……”;
“说起’意义‘这个问题,就不得不谈到从前,小时候父母对我的教育……上了大学以后……”
……
当围绕人生意义这一主题对自身的生活故事进行时间上的梳理时,一种“过去/现在”的反差便在无意中形成。虽然这种“过去/现在”的反差在大学生和中年人那里都有所存在,但反差的含义却有所不同。对于大学生来说,虽然过去的意义与今日的意义有所不同,然而两者在重要性和正确性上并不存在直接的对比关系: 尽管曾经的人生意义已得到当前现实的修改,然而曾经的意义并没有在价值上被贬低; 与此相反,对过往的叙述往往萦绕着一种满足和甜蜜的情绪,讲述者享受叙述过程且无意于对以往的意义选择进行批判---此时追忆和叙述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并不承担“衬托”以及“铺垫”今日之意义的使命。然而在中年人那里,“过去/现在”的反差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对比,过往的人生意义体验被贬低,而当前的意义选择则被认为更接近于“正确答案”或“终极真理”:“年轻的时候觉得成功是人生意义……现在认为作为个人,什么成功都是可以替代的,但是你对于你的家人,是不可以替代的”;“年轻的时候觉得我要给家里赚很多钱……现在我觉得赚钱很重要,但享受生活也很重要”……而这也意味着,中年人对过往意义的讲述具有其自身之外的功能……以往“错误”选择的价值在于使今日“正确”的选择更为醒目。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年人对过往的追溯是工具性的,而大学生的追溯则有更强的本体性。
同时,在中年人那里,时间轴似乎历经了一种“断裂”: 过去的意义和现在的意义是截然二分的,表达的思路几乎全是“过去怎样,而现在怎样”; 对于大学生来说,尽管在表达形式上存在“过去/现在”的反差,但从内容上看,对“意义”的理解在时间上却被容许循环往复:“初中的时候我一门心思要当军官……高中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特别烦,( 认为) 什么成就都不及我年轻一笑( 所以放弃了理想)……现在我重新觉得我的意义和成就有关了”.曾经的“意义”不是作为被否定的对象,而是作为一种资源,辅助当下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另外,对于年轻人来说,当下的“意义”不是封闭的,而是全面打开、等待修改的:“但这个( 人生目标)还需要再看”、“以后我可能还会再重新找一个意义”.这种开放性,意味着对当下的不确定,也昭示着对未来生活的感知。在“意义”问题上,年轻人们有一个润滑无比的时间轴,过去、现在、未来随时贯通,界线并不分明。
四、总结与分析
( 一) 核心表征: 主流价值之外的另辟蹊径
从大学生人生意义建构的诸多特点之中,可以明显地辨认出一种反叛和偏离主流价值取向的轨迹。在主流价值观中,人生意义具有双重“超越性”: 一方面超越个体自身而指向外部世界 ( 奉献) ,另一方面超越具体生活而指向宏大事业( 理想)。以中学思想品德教材为例,苏教版七年级下册思想品德教材明确规定了人生意义的外部指向性:“有意义的生活在于对他人、对社会有所贡献”,[19]人教版中也写明“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对社会的贡献”.[20]与明显的自我超越性紧密相联的,是对投入宏大事业的鼓励。“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段摘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话对于所有受过学校教育的人来说都耳熟能详,而其目前仍被用作“人生意义”的典范而出现于多个版本的思想品德教材中。尽管教科书中往往承认“平凡”的价值( 如“人生的价值必须一点一滴地创造”[21]) ,但平凡的日常小事之所以具有构成人生意义的潜力,最终是因为其与向外的奉献相结合:“从日常点滴做起,这也是对社会的贡献”.[22]而大学生在人生意义建构中拒绝了双重的超越性,将意义回归个体自我以及日常事务本身之中。除以上之外,大学生在人生意义建构方面对主流价值的反叛与偏离还表现在: 其一,从意义的反思性上来说,主流价值倾向于从外部给定和提供一套默认为正确的人生意义标准,而大学生则从个体内部对已有的和正在生成的意义标准予以严格的监视和反思; 其二,从对待“无意义”的态度上看,主流价值将对人生意义的全力追求作为理所当然的前提,而大学生则通过模糊“意义”与“无意义”之界限等方式将不追求意义的状态看作是可接受的; 其三,从意义的指涉方式来看,主流价值中的人生意义选择往往是明确、清晰、有固定含义的,而大学生则更愿意使用模糊的指涉方式; 其四,在时间轴问题上,主流价值将个体人生意义的建构看作是以当前为起点的,往日“欠完善”的人生意义体验被忽略或否定,意义的建构有待于从当前起所做的努力,而大学生的人生意义建构过程则以自身的过去为起点,在对过往的追溯中探索当前及未来的意义走向。
( 二) 定位: 对自身处境的创造性应对
结合大学生所在的内外环境来看,他们在人生意义建构特点上对主流价值的反叛倾向,可以说是其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应对。当前,大学生的成长发展与心理调适面临着“三重环境”.首先,从宏观角度来说,大学生处于充满变动与未知的“晚期现代化”时代环境之中。在传统社会,社会分工简单,代际更新缓慢,人的身份与位置往往由继承而来; 此时人的意义“差不多等于依照祖先的行事惯例”,[23]对人生的思考与探索得到豁免。然而在现代社会,实践日益复杂,变革与发展成为常态,人对自身的理解与定位失去了稳定的参照体系。此时,“生活未能提供任何意义”的感受成为人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24]而一套由外界提供的固定意义选择亦无法应付瞬息万变、包罗万象的时代环境,人对自身的安置必须诉诸于持续不断的自我反思。其次,从中观环境来说,大学生面临着一种充满困惑和控制的社会及学校环境。一方面,尽管官方宣传和学校教育都致力于为大学生提供一套完备而可用的“人生意义建构系统”,然而由于生活环境中仍存在很多与主流价值理念不符甚至相悖的现象,因此在具有较强的观察及批判能力的大学生那里,主流意识形态的“公信力”下降,[25]既定“人生意义”的宣传者不再被信任,而其所宣扬的内容也遭到社会现实的反驳。另一方面,在社会、学校对大学生群体的关心与培养中,不可避免地渗透着一种控制: 现代社会为了文明的进程和生产的效率,对个体进行“细微的政治解剖”,[26]以学校为代表的管理者通过精密细微的管理把关于个体细节的微观叙事上升为有关品德、心灵的宏大叙事;[27]个体要逃避统一规训、保留生动自我,必须回归独立的思考与真实的生活。最后,从微观视角来看,大学生处于紧张、混乱而富有挑战性的内在心理环境之中。大学时期的人正处于“青春后期”这一发展阶段,此时“同一性”有待形成,个体面临着重新把控并定位自身的艰巨任务。在这一时期,个体必须承受自身生理变动与社会文化要求的双重压力,并需要尽力调节自身愿望与外界规范之间的关系以形成一种整合,其体验到的紧张感与内心冲突是持续而巨大的,以至埃里克森以“危机”(crisis) 一词来形容这一阶段。[28]要应对自身在这一阶段紧张而充满矛盾的内在环境,成功地将社会规范与自身特点相整合,个体必然对关乎生命、关乎对世界与自身看法的问题具有个性化思考。
原文出处:王一杰. 大学生人生意义建构特点研究[J]. 青少年学刊,2017,(01):3-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