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语言和言语区分中的争议
2.1 语言和言语区分的背景和方法。
"索绪尔认为十九世纪语言研究最严重的失误就是没有区分语言和言语",语言才是语言学真正的研究对象。《教程》中对于语言作为语言学研究对象这一核心观点的提出是直截了当的,换句话说,读者在未被告知语言是什么的情况下就必须先认可这个观点。"事实上,在整个《教程》中,读者从未在任何地方被告知语言是什么:没有明确的和最终的定义。"《教程》实际的做法是在这一观点提出之后从不同角度勾勒出一系列语言和语言之外的对比,从而建立起语言作为语言学研究对象这一理论出发点。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分成两个个步骤,即:
言语活动和言语机能;语言在"言语循环"中的位置。
2.1.1 语言是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言语活动和言语机能不是。
"语言和言语活动不能混为一谈;它只是言语活动的一个确定的部分,而且当然是一个主要的部分。它既是言语机能的社会产物,又是社会集团为了使个人有可能行使这机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规约。"《教程》这段经常被引用的文字中有两个值得关注的条目,一个是言语活动,另一个是言语机能。于是就产生了两个问题,即:
1)、语言是言语活动的一个部分,那么言语活动为什么不能成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在《教程》接下来的分析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整个来看,言语活动是多方面的、性质复杂的,同时跨着物理、生理和心理几个领域,它还属于个人的领域和社会的领域。我们没法把它归入任何一个人文事实的范畴,因为不知道怎么去理出它的统一体。"用 Holdcroft 的话说:如果只关注言语活动的一个方面,那么其他方面就不可避免的被忽略,"而同时研究所有的方面,就找不到一个统一性的内核".
2)、语言是言语机能的社会产物,那么言语机能为什么不能成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
首先,索绪尔驳斥了 Whitney 认为的,人类完全可以用声音以外的媒介进行沟通,不过他承认,具体这个方式是什么是次要的。换句话说,对于人类,言语不是天赋的,使用符号的机能才是天赋的。接下来他援引了 Broca 的发现,即人脑中负责言语的区域也同时负责书写能力。有趣的是,这两点都似乎在强调言语机能的重要性。一直到《教程》这一小节结尾的地方,索绪尔才揭示了他的答案:0"人们说话的机能--不管是天赋的或非天赋的--只有借助于集体所创造和提供的工具才能运用。"Holdcroft 把这种机能称为手段,换句话说:"使用语言的手段和语言本身相比是次要的…… 机能在没有语言这个社会产品的情况下是无法发挥任何00作用的。"这种作为机能的手语言学研究的对象,而更像是生理学研究的范畴,而且也无法建立一个纯粹的基于神经科学、生理学、解剖学等学科的语言学。
《教程》到此仅仅粗线条的勾勒出:语言是言语活动的一个部分,读者接下来自然会提出的问题是:语言是言语活动的哪一个部分?
2.1.2 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言语循环"和语言的社会性。
和之前索绪尔斩钉截铁地把语言定义为语言学研究对象而并不加以论证一样,"言语循环"的模型也是作为论证的理所应当的前提出现的。
言语循环模型假定一个典型的交流过程包括面对面的两个人甲和乙对话。这一循环涉及这两个人大脑,声音器官和耳朵之间一系列的关系。此处按照Holdcroft 编号的方式进行整理:1)、甲大脑中的一个概念激活相应的音响形象(心理过程);2)、音响形象激活声音器官使之运动发出声音(生理过程);3)、声音到达乙的耳朵(物理过程);4)、声音激活乙大脑中的音响形象(生理过程);5)、音响形象激活乙大脑中的一个概念(心理过程)。
这个循环模型可以按照不同矛盾关系划分为:内部(1,2,4,5)和外部(3);心理部分(1,5)和非心理部分(2,3,4);主动部分(1,2,3)和被动部分(4,5)。其中心理部分又包括执行(1)和接受(5)两个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索绪尔并非要在上面这些部分和关系中划出语言的范围,而是通过这些部分和关系解决一个关键问题:语言是如何成为一个社会结晶的?Holdcroft 把这个问题转述为:"一个语言社群中的每一个成员是如何获得其语言的相似表现的?"《教程》接下来短短半页的诠释不仅解答了上面的问题,而且还就此引出了言语这个重要的概念。不过也就是这几百字成了后来学者发难的众矢之的,这些争论将在后面讨论,此处旨在把《教程》原文解释清楚。那么社会结晶的源头和循环模型中的哪些部分有关?《教程》认为:"首先可以把物理部分撇开…… 心理部分也不是全部起作用的:执行的一方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执行永远不是由集体,而是由个人进行的。个人永远是它的主人;我们管它叫言语。"那么剩下的部分就是接受的部分了,正是通过这个部分,"在说话者当中形成了一些大家都觉得是相同的印迹。…… 这是通过言语实践存放在某一社会集团全体成员中的宝库,一个潜存在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或者说的更确切些,潜存在一群人的脑子里的语法体系;因为在任何人的脑子里,语言都是不完备的,它只有在集体中才能完全存在。"小结:语言是社会的结晶,因为语言是面对面循环模型中个体和个体之间相互交流形成的产物,正是因为相互交流,语言才具有了相似的表现。我们并没有得到语言和言语精确的定义,但是通过区分语言和言语,我们分清了言语活动的社会性和个体性,必然性和偶然性。
2.2 形式和质料之争。
索绪尔认为的语言,即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是纯粹的形式,必须和质料分开对待。正如《教程》中说的,"语言还可以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我们不能切开正面而不同时切开反面,同样,在语言里,我们不能使声音离开思想,也不能使思想离开声音。这一点只有经过一种抽象工作才能做到,其结果就成了纯粹心理学或者纯粹音位学。所以语言学是在这两类要素相结合的边缘地区进行工作的;这种结合产生的是形式,而不是实质。"对于语言是形式这一论断,多数学者是支持的,比如 Holdcroft 解读为:"属于语言的区分不是建立在另外一种媒介(比如声音)的独立的可分辨的区分之上的,而是建立在一种可以为这种媒介(比如声音)提供分类标准原则的区分之上的。"Lyons 则更简洁明了的阐述了《教程》中形式和质料的关系问题,Lyons 认为:"语言的形式是一系列可以在一种特殊质料中实现出来的抽象关系,而这些抽象关系却不是由这类质料所决定的。"索绪尔继续阐述了质料本身是无关轻重的,"这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自然强加于我们的。但是在主要论点上我们觉得这位美国语言学家是对的:语言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人们同意使用什么符号,这符号的性质是无关轻重的。""根据这个定义,我们可以说,对人类天赋的不是口头的言语活动,而是构成语言--即一套和不同的概念相当的不同的符号--的机能。"按照以上的论证,自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不仅用哪一种质料对于语言形式无关紧要,而且质料之间不应该有等级贵贱之分,声音和文字都可以作为表现语言形式的质料,只不过使用的场合不同罢了。但是,索绪尔偏偏认为,言语使用的声音是高于包括文字在内的质料的。在《教程》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论断:"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现前者。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不是书写的词和口说的词的结合,而是由后者单独构成的。"这个看似矛盾的论断被索绪尔以后的很多学者所批判,因此产生了对语言和言语区分合理性的怀疑,随之也产生了对这些批判的批判和对索绪尔的辩护。本章主要讨论针对这一争论最具代表性的三位学者的意见,即 Lyons 提出的"表达元素"对"语言--言语--文字"的修正,Derrida 分析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导致的"言语优先"和 Harris 提出的"言语--文字"与"语言学--符号学"平行关系的解读。
2.2.1 Lyons 的"表达元素"对"语言--言语--文字"的修正。
"例如我把木头的棋子换成象牙的棋子,这种改变对于系统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假如我减少或者增加了棋子的数目,那么,这种改变就会深深影响到'棋法'."按照索绪尔这个棋喻,语言形式所使用的质料对语言形式本身是无关紧要的。用 Lyons 的话说,只要可以行使其功能,任何质料都可以用来表现语言形式。
Lyons 首先假设一种简化的言语声音和字母文字的关系,即"每个声音都由不同的字母所代表,每个字母总代表相同的声音",那么声音和文字就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声音和文字就同构了。当二者同构的时候,就不存在谁主谁次的关系了,二者就都是表现形式的质料。Lyons 把这种形式的单位叫做表达元素,它既可以由声音质料表现出来,也可以由文字质料表现出来。按照索绪尔的"棋喻",声音和文字就是制作棋子的两种材料,Lyons 进一步提出,声音和文字不是唯一的两种表达元素的质料,理论上,语言形式的质料可以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比如光,手势,姿态,气味,压力等等,但是这些质料表现语言形式的程度是不同的,比如几个声音组合构成的一个词和一个声音加上一个肢体动作组合构成的词表现语言形式的程度是不同的。
不过,这些质料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就都算是合格的表现形式的质料,即:(1)、发出信息的一方,比如言语者或者书写者,必须具备一个"编码"的能力,即他具有产生差别的官能器官,而接收信息的一方,比如听者或者读者,必须具有"解码"的能力,即识别这些差别的官能器官。(2)、质料本身,作为这些差别得以实现的媒介,必须在发出信息一方和接收信息一方完成交流回路的过程中是稳定的。索绪尔把这种稳定性作为一个自然而然的前提条件,如 Lyons 所说,"在温暖的室内是无法玩冰雕的象棋的。"按照这样的两条标准,声音和文字的确都是合格的质料,区别在于它们的功能不同,声音由于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可以很容易用于面对面的交流,文字虽然总需要借助某些工具,比如笔墨纸砚,但是稳定性更强,所以可以使信息发出一方和信息接收一方不在同时同地也能交流。于是 Lyons 认为,不能像索绪尔说的那样,文字仅仅是一个次生的,寄生的符号系统。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表达元素作为语言形式的单位,在不同的需求下,采用了不同的质料,即声音和文字,表现出来。
小结:Holdcroft 说,"即使文字起源的时候是一个寄生系统,它会逐渐变得自主,最终获得自己的生命".Lyons 的解释似乎化解了这场语言和言语,形式和质料的争论,但是这里却又产生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声音和文字是不分主次的质料,并且它们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质料,那么索绪尔语言和言语的二元区分这个构建他整个语言思想的根基和出发点就被摧毁,索绪尔提出的交流模型也将被废除。
2.2.2 Derrida 分析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导致的"言语优先".
Derrida 认为索绪尔把声音这一质料放在首要的位置上,主要是考虑到形而上学的传统,即亚里士多德对于言语和文字的经典假设:"口头的词汇是头脑经验的象征,而书面的词汇是口头词汇的象征。"Derrida 说:"索绪尔主要是考虑到形而上学的原因才必须让言语在优先的位置上。他也提到思想和声音,意义和声音的'自然联系'.他甚至有'思想-声音'这样的提法".Derrida 进一步提出,索绪尔的符号本身就蕴含了声音优先的必要性。"声音是赋予意识的能指质料,并且这种能指质料和所指概念是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样说来,声音就是意识本身。"按照 Derrida 对索绪尔的声音是主要的质料,而文字等都是次要质料的解读,索绪尔试图建立的"普通语言科学就即不普通也不科学",而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延续。于是,索绪尔一切的科学严谨在 Derrida 那里就成了理性中心主义的再现,即言语是自然的,在场的,而文字是不自然的,不在场的,外在于语言系统的。
既然声音是最重要的质料,而文字是不重要的质料,那么索绪尔为什么在《教程》中还要提及文字呢?Derrida 认为文字是索绪尔言语中心模型的语言理论最大的威胁。按照 Bradley 的比喻,语言和言语如亚当和夏娃一样在伊甸园里快乐的生活,文字的到来如同撒旦一样,让痛苦从此产生。这种威胁是"道义上的"威胁,是对形而上学传统的威胁。所以索绪尔一方面要扞卫声音作为质料的优先地位,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关注文字作为另一种关键质料的威胁。
Derrida 和他的追随者们对索绪尔的批评是充满戏剧性的,有时看似铿锵有力。但是即使我们先搁置起索绪尔是传统形而上学扞卫者这个尚无定论又没有充分证据的标签,单从已有的文献证据来看,Derrida 的有些论点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教程》的确认为言语优先,的确认为声音是所有质料中最重要的,文字是次生的系统,不过《教程》并不曾认为文字是不重要的质料。《教程》的确提到了"思想-声音",不过其前后文的论证恰恰是为了反驳命名法或者理性中心主义所认为的,声音仅仅是安放在已有事物上的标签这一观点的。
Daylight 指出,Derrida 在 Of Grammatology 一书中引用《教程》的"语言独立于书写系统",并接着说"这就是自然的真理"这一论断是不妥的。实际上,《教程》前后文是为了论证另一个问题,即语言结构稳定性和书写系统是否存在相关性,而且在 Derrida 所说的"自然的真理"附近没有类似的定论。
小结:Daylight 提出,Derrida 对索绪尔的批判更多的是基于索绪尔,而不是基于《教程》。Harris 也认为,Derrida 断章取义的使用索绪尔的引言,使其看似自相矛盾。而且如 Holdcroft 所说,即使真如 Derrida 所说那样,索绪尔是考虑了传统形而上学,不过单纯这一点也无法论证言语声音是其他所有语言形式表现质料的原型,也无法看到 Derrida 认为的"符号本身就蕴含了声音优先的必要性",因为这个必要性对于聋哑人就不再是必要的了。
2.2.3 Harris 的"言语--文字"与"语言学--符号学"平行关系。
Harris 解读这个问题的视角与 Lyons 和 Derrida 的差别较大,他从索绪尔语境下的符号学和语言学关系入手,提供了较为合理的"言语优先"问题的解释。
Derrida 认为索绪尔把"言语优先"作为索绪尔语言思想的一个重要前提,Harris 则提出,这一前提并不存在。而在《教程》里看到的"言语优先"原则背后隐藏着另外两个"难言之隐"的前提。一个是"两套符号系统之间的关联关系,即一个符号系统可能依赖于另一个符号系统而存在";另一个是"口语的语言系统和书写的语言系统之间正是这样的关联关系,并且后者依赖于前者而存在。"《教程》中对于言语和文字最明确的论述是:"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现前者。"索绪尔并没有给出这句话的论证,而是把它作为语言学理论的起点,因为索绪尔的年代还没有符号学,而索绪尔认为语言学应该是符号学的下一级学科。这就产生了一个理论问题,即如何用一个尚未出现的学科中的原理指导一个正在建立的学科中的原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索绪尔才以这种"不言"的方式,争取"而喻".
事实上,在索绪尔的年代,"言语优先"传统的论证就已经相当成熟了。Lyons和 Moulton 提炼出五个经典的论据,即,系统发生优先,个体发生优先,功能优先,结构优先和习得优先。这些论据虽然看似非常有力,但是这对于索绪尔思考的问题来说,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关系的问题。即使这些论据都正确,它们仍旧不能回答诸如"言语和文字是否可以作为一个符号系统中互补的元素共存。如果用《教程》中的术语来说,这些论据都是"外部语言学"的论证。
索绪尔需要的论据在那个年代尚无法提供,而索绪尔本人治学严谨,从不越俎代庖,涉猎自己不充分了解的领域。Harris 认为,一个理想的论据应该是这样的,即符号学中有一个能够指导建立两个独立符号系统,比如"系统 1"和"系统 2",具有依存关系的原则,而这个原则恰好可以用于言语和文字的关系上。
所以索绪尔把文字排除在语言和言语二分之外是有道理的,因为一旦涉及了文字,那么盲文系统,聋哑手势语系统,甚至旗语系统等就都会混杂到语言结构中来,而那样就不再是语言学,而是符号学的全部了。这也就避免了 Lyons 把各种质料"平等化"之后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按照 Harris 的解读,Lyons 的文字和言语都是语言形式的质料一说就很难论证了,因为 Lyons 首先需要证明的是一个符号学原理,即言语质料对应的语言形式和文字质料对应的语言形式是否具有同一性。索绪尔晚年研究的回文构词法从一定意义上正好体现了言语和文字两种质料对应的很可能不是同一个语言形式,在文字中看出的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与在言语中则很难听出来。
小结:声音和文字都是语言形式的质料,但是这里的语言形式并不是同一个,可以说,索绪尔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个年代规范语言学研究对象时是用心良苦的,索绪尔需要从杂乱语言事实中把属于语言学--而非符号学全部--的那个领域找到,并且梳理清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确定了语言是形式,而在杂多的质料之中,找到言语作为语言学研究的唯一质料,把文字等质料搁置在一旁,正是这种严谨的区分才得以建立起符号学的第一个样板学科--语言学。
2.3 语言和言语之间的形而上学鸿沟。
前面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索绪尔是如何在杂多的语言事实区分出语言和言语。
当然,这种区分是一种理论的区分,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一块蛋糕切成两半,因为在现实中二者又相互依存。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就是,言语是如何在语言这个系统的支撑下外化出来的?Gasparov 在他 2013 年新书 Beyond Pure Reason一书中提出了索绪尔的《教程》中几乎不涉及言语问题是因为他无法解决"语言和言语之间存在着一条形而上学的鸿沟",并尝试在索绪尔和早期浪漫主义代表 Novalis 之间找到相似处,利用索绪尔晚年研究的回文构词法来搭起跨越这一鸿沟的桥梁。本部分主要介绍 Gasparov 的论证思路,并尝试回到《教程》对这一论证思路提出质疑和反驳。
2.3.1 Gasparov 提出的索绪尔语言和言语之间的形而上学鸿沟。
Gasparov 认为:"语言不是抽象,除了表现之外,语言中再无他物。但是这个表现和这些表现的表面与它们所表现的价值之间找不到可以建立关系的基础。
唯一的基础却是消极的任意性,而这个消极任意性是语言不可再还原的事实。于是语言不是一个简单的内在知识,储存于每个说话者的脑中,因为它不表现任何经验现实,甚至不表现任何理想现实。语言是一个纯粹的,消极的语言的形而上学的状态。所以言语不能被理解成语言的外化或者表现,语言和言语之间有一个形而上学的鸿沟。"按照这段的论述,形而上学鸿沟存在的原因是因为语言是一个消极的系统,而言语是积极的,充满创造性的,所以二者不能简单的理解为外化关系。作者接下来把索绪尔的语言和康德的纯粹理性加以对比,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康德的主体面对着一个由先天范畴确定的,他无法超越的世界。而这个主体被赋予了'天才',从而可以不懈的去挑战由纯粹理性界定的世界边界。这种自由创造的'天才'--某些浪漫主义者称为'诅咒'--使他与这个世界区分开来。与康德惊人的相似,索绪尔的语言正好就是这种'天才'."把索绪尔的"语言可以赋予说话者的自由创造力"等同为康德的主体被赋予的"天才",就好像 Derrida 把索绪尔和胡塞尔的某些概念等同起来之后会出现很多问题是一样的。二者的语境相差很多,还需要很多深入和全面的论证。但在此即使我们暂且接受 Gasparov 把康德,早期浪漫主义和索绪尔的某些概念等同起来并导致了语言和言语之间形成形而上学的鸿沟,作者接下来对于这条鸿沟的添补也同样存在争议。
在尝试解决鸿沟问题之前,作者引入了《教程》中的语言不变性和可变性问题,深入强调了这条鸿沟的存在,其论证过程大致是这样的。语言是一个充满区别的符号系统,任意性使语言具有不变性。语言作为纯粹形式意味着没有任何单独的实体可以自行改变。但是语言一直在变化,语言的变化不仅仅是一个可以随便搁置起来的经验的事实,更是语言的组成部分;它是语言存在的模式,和任意性以及不变性一样是语言不可或缺的本质属性。语言进化是次级和衍生的,只不过是一系列共时状态的连续。但是涉及到任意性对于语言变化的影响时,共时状态又无外乎是发展连续体上的一个点,转瞬即逝。如果语言的共时状态中一个"瞬间"都不能维持,那么言语又如何以这个系统作为基础呢?
事实上,这段论述主要涉及《教程》中符号的不变性和可变性的部分,不过作者似乎对这一问题的理解采用了取其字面含义的做法,比如这里说的"转瞬即逝".把作者上面这段复杂的陈述简单些概括一下,就是:符号任意性导致语言不变和可变,那么一个变幻不定的系统如何为言语提供基础呢?在作者看来,这里有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严重到说话者一句话都不能说,因为说一句话的前后他大脑中的语言作为系统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教程》中涉及的可变性和不变性都是针对语言的,而论证中所涉及的说话者,并非作者这里说的个体说话者,而是作为社会群体的说话者,比如:"符号的任意性本身实际上使语言避开一切旨在使它发生变化的尝试。大众即使比实际上更加自觉,也不知道怎样去讨论。""但是这个定义还是把语言留在它的社会现实性之外,使语言成了一种非现实的东西,因为它只包括现实性的一个方面,即个人的方面。要有语言,必须有说话的大众。"这里的"大众"在语言的可变性和不变性讨论中,指的是群体说话者,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所以具体到张三开口说话的前一刻和后一刻其大脑中的语言系统发生了变化,这是曲解了索绪尔的意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索绪尔所说的共时的语言系统并非真的是一秒钟都不能维持的转瞬即逝的系统,而是在大众视角下的人类历史中一直处于流变的状态。而在这样一个宏观的视角下,从语言的消极系统到言语极具创造性的积极外化,就不存在形而上学的鸿沟了。如 Harris 解释的,真正从系统 A 存活下来到系统 B 的是作为质料的言语,而不是作为形式的语言,那些存活下来的质料适应并进入新的系统,在新系统中被给予一个适当的位置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即言语催动了语言的变化。
2.3.2 Gasparov 对于语言和言语形而上学鸿沟的解决对策。
Gasparov 选择了索绪尔晚年对于回文构词法的研究作为解决这个假设的形而上学鸿沟的手段,并认为这一研究和浪漫主义早期的 Novalis 有相似之处,其论证过程大致是:回文构词法是言语中的一个保留了语言最基本特征的现象,即:
能指所指相关而不可分,以及任意性,所以这保证了其在言语中自由的偶然组合。
符号的价值是语言中通过区别构成,在言语中回文构词法表现出整合符号价值的能力。由于这些语言微粒可以在回文构词法中自由吸引,语言的分解性被言语的整合性抵消了。回文构词法的无处不在让言语看起来像一系列自由漂流的碎片,任意的从静止的符号系统中碎裂下来,并且随时按照要求重组起来。当能指和所指的自由漂流的微粒在文中某处遭遇时,这些临时组成的元素就成了一个积极的言语产品,即一个回文构词法的文本。索绪尔的回文构词法类似 Novalis 的主体,后者企图通过外化表现而突破内在自我的无声,而前者的说话者也是企图突破无声的内在语言系统进入一个有声的言语世界。
暂且搁置早期浪漫主义的总体思想基础和索绪尔思想的差异,比如前者"更关注语言的比喻潜力,隐喻的财富","不相信理性本身可以描述世界",以及 Novalis 本人倾向于"神秘主义"和"形而上学"与索绪尔本人的差异之外,单是从回文构词法本身出发,作者的观点也有些牵强:所以下面一个部分主要讨论回文构词法为何不能成为添补所谓语言和言语之间形而上学鸿沟手段的原因,当然,这仍旧需要回到《教程》的文本。
2.3.3 《教程》语境下的回文构词法不是语言的基本单位。
Joseph 认为,20 世纪 60 年代以后很多人开始对索绪尔的回文构词法研究提出各种解释,有人提出了"二重索绪尔"的说法,即一个是《教程》为人们展示的索绪尔,一个是私下里偷偷研究古文字神秘内在含义的索绪尔,他研究断裂的符号碎片,而且最后研究的疯疯癫癫,以失败告终,这有点像浪漫主义的追求。
下面这个回文构词法的例子就很说明问题。在 Pascoli 的拉丁语诗歌中,有这样的话:facundi calices hausere – alterni,索绪尔思考的是在这句诗词中,可以找到 fa,al,er,alerni 这几个元素,并且通过它们可以构成这这首诗主题里涉及的人名 Falerni,是自然的现象还是人为的现象。所以这样看来,索绪尔对回文构词法的研究并没有失败,相反,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因为索绪尔进而思考了大量回文构词法在诗歌中的出现很大程度是自然的,即:24 个拉丁字母按照概率计算,自然会产生很大量的回文构词法。
在《教程》中,索绪尔没有特殊提到回文构词法,但是却明确了语言的单位:"单位没有任何特别的声音性质,我们可能给它下的唯一定义是:在语链中排除前后的要素,作为某一概念的能指的一段音响。"而回文构词法中,从诗句的单词里裂解出来的音节,即 Gasparov 认为的"自由漂流的碎片"甚至不是语言的最基本单位,所以不可能成为语言和言语之间的桥梁。而且按照 Gasparov 的观点,似乎这些自由的碎片十分普遍,实际上,回文构词法这类现象仅在拉丁语等经典诗词中才会出现,即使这个现象有任何所谓的神秘的力量,也很难成为贯穿整个语言系统和个人言语的元素。
如 Joseph 所说:"索绪尔回文构词法研究的真正意义并没有什么戏剧性:它仅仅展示了索绪尔研究方法的严格和学术诚实。"小结:言语这一概念在《教程》中的确一直充当了"配角"的地位,但可能并不是因为语言和言语之间的鸿沟。言语用来解释个体如何自由的从语言的元素中生成句子,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可以分开作为系统的语言的必然性和个体转瞬即逝的言语的偶然性。这一点 Culler 举了一个很恰当的例子,这里按照他的观点以汉语举例说明:假设张三和李四都说"我累了".那么在作为系统的语言中,"我"是一个消极的元素,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和其他的代词产生了差别,比如"你"、"他"、"她"等等;不过在作为个体的言语中,"我"则具体的指代张三或者李四,换句话说,在言语中充满了张三或者李四的偶然性,而这在语言中并不重要。所以索绪尔的语言和言语区分的背后是整体主义,第一重整体是:社会层面的整体,这个整体使个体无法用任何其他的语言存在,个体在语言结构中没有任何功能,唯一的功能是在这个结构的支撑下,使用言语。第二重整体是:系统层面的整体,这个整体又使得每一个单独的语言单位没有独立的存在,它的存在仅仅是在语言这个整体内部的一个关系。简言之,这是内部和外部的双重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