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一、国内研究现状。
2005 年出版的由赵蓉晖主编的《索绪尔研究在中国》一书收录了这之前国内索绪尔研究的一系列有代表性的论文。其中涉及语言和言语区分的主要有三篇,分别是范晓的《语言、言语和话语》,杨信彰的《索绪尔的"语言"和"言语"理论》和岑运强的《再谈语言和言语,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2005到 2014 年的十年中,国内涉及语言和言语区分问题的研究主要有 10 多篇论文,其中多数是对索绪尔语言和言语问题进行回顾和评述类的文章,某些文章依旧存在脱离索绪尔语境讨论语言和言语问题的情况。近十年里,研究索绪尔语言思想的硕士和博士论文有 10 余篇,涉及了很多方面的问题,比如《普通语言学教程》(下称《教程》)不同版本对比研究,索绪尔语言思想对诸多领域的影响,以及索绪尔和其他学者的对比研究等,但是其中未见针对语言和言语区分问题的专门研究。
《教程》最初是由法语原文编写成,法语原文重新定义了三个术语,即langue,parole 和 langage,翻译问题一直是理解索绪尔的一个关键,以英语为例,A language is necessarily social: language is not necessarily so. 这句话即使对于英语是母语的人也很费解。英语学界为了避免讨论时不必要的麻烦,直接把这三个词作为外来术语讨论,这样一来,上面的句子就变成:Langue is necessarily social:
langage is not necessarily so. 这样就很容易看出,斜体字是索绪尔语境中的术语,含义顿时清晰了很多。我国则习惯把这三个词分别译成语言,言语和言语活动,这样的翻译可能会造成理解上一定的偏差,这就是我说的脱离索绪尔语境的问题,比如直接说"语言和文字"的关系问题,这样的讨论可能是说语言作为形式和文字作为质料之间的关系,也可能是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和文字符号系统之间的关系,也可能是声音和文字的关系。有时为了讨论细致些,会用到"语言形式"和"语言结构"这两个词,实际上它们都是 langue.再比如"言语"和"话语"都可能是指 parole.如果按照《教程》推断,每种语言的符号所具有的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都是不同的,理解这三个关键词时,不可避免的造成一定的偏差。比如英语的 language 形成的联想关系可能包括 speech,utterance 和 tongue,如果换成汉语,"语言"的联想关系就不容易出现"舌头".
另外国内近年来针对索绪尔语言和言语研究的内容和所取得的成绩主要集中在语言和言语区分的性质和意义,就是说,分别阐述语言是什么,言语又是什么,而对于其"界面处"的问题,比如语言和言语区分的方法和手段,语言到言语是否有生成困难等的讨论较少。近 10 年来论文的参考的文献主要还是依靠国内已有的早期研究,国外相关优秀着作虽有引用,但是其内容还比较局限,并且较少参考索绪尔的手稿和近五年内国外的研究着作。
二、国外研究现状。
由于索绪尔是用他的母语法语讲授的普通语言学,并且《教程》最初是由法语编辑而成,所以实际上国际上有相当多的索绪尔研究文献是法语的,尽管《教程》在一百年中已经被译成多种文字,但是限于作者的实际外语水平,本文只能简要介绍英语学界的研究情况。总体看来,英语世界的索绪尔研究具有良好的连续性,从 70 年代的 Culler 着 Saussure,80 年代 Harris 着 Reading Saussure,到90 年代的 Holdcroft 着 Saussure: Signs, System and Arbitrariness 和 Thibault 着Rereading Saussure.这些专着对于索绪尔的语言和言语区分问题都分别作出了深入的讨论,其中很多观点差异很大,有必要进行梳理。进入 21 世纪,Harris 把对索绪尔的典型评价汇总,编着了 Saussure and His Interpreters.剑桥大学出版了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aussure,收录了这一领域几十年中重要学者对索绪尔研究的成果。2010 年 Bouissac 着 Saussure: 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成为面向大众介绍索绪尔的一本普及读物。2012 年 John E. Joseph 着 Saussure,作者依据其 30 余年的索绪尔研究成果和索绪尔几千页手稿写成的这本索绪尔传记几乎详细的介绍了索绪尔本人和其学术的方方面面。2013 年 Gasparov 着 Beyond PureReason: Ferdinand de Saussure'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Its Early RomanticAntecedents,尝试在索绪尔语言哲学中找到其早期浪漫主义的根源。以上着作除Culler 的 Saussure 有中文译本之外,其他目前都还没有中文译本。尤其最新的几本研究着作目前国内参考的很少。
三、索绪尔语言思想中语言和言语区分的重要性。
索绪尔(1857-1913)是语言学史上一位至关重要的承上启下的思想家,他不仅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始的西方语言思想的集大成者,而且也是近代语言学和结构主义思潮的奠基人。《教程》是他去世后,他的学生们根据他们的课堂笔记编辑整理于 1916 年出版的。《教程》作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概念区分,比如语言和言语,能指和所指,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并且对语言符号的性质,即符号的任意性和能指的线性,做出精湛的阐述。这中间,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是所有区分关系中最重要的。因为它在逻辑上先于其他所有的区分和性质,并且通过这个区分确定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即语言,使杂多的语言事实找到了一个统一性的核心。另外,语言的任意性虽然在西方两千多年的语言思想中一直有着其深刻的传统,并且经过长久的讨论,直到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才得以让任意性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语言和言语在语言活动下的统一又使得索绪尔的语言学系统具有了自我超越性。
需要注意的是,按照索绪尔的设想,语言学应该是符号学的下一级学科,而在索绪尔的年代,符号学尚未建立,所以语言和言语的区分并非是按照符号学的某个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原则下完成的,很大程度上,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要看成是符号学中的一个独立案例,尽管如此,它无疑为符号学本身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样板。
从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动机来看,普遍认为,索绪尔面对杂多的语言事实,尝试"笛卡尔式"的思维方式,果断的从两个不可辩驳的事实,即系统性和制度性,入手,找到了确立语言学作为科学学科的逻辑前提。有些人觉得这样的区分十分武断,缺乏理论基础,但是如果通读《教程》,不难发现语言和言语的区分实际上是符号任意性和语言统一性问题的必然的逻辑的结果。
第 1 章 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历史渊源和时代精神。
语言和言语区分的思想并非索绪尔原创,在他之前确实有学者有过类似的提法,不过我们不能说这些学者的思想和索绪尔的思想与有源流关系,更合理的解释是他们都思考了同样的问题,给出了不同的解答。真正重要的问题是,是什么促成历史选择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个时期让语言和言语的合理区分在索绪尔那里展现出来,如果观察那一时期其他社会科学的研究不难发现,催动索绪尔思想的元素弥散在那个时代的空气里,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是一个时代精神的产物。
1.1 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历史渊源。
如果一定要说语言和言语区分的思想源头,那么古希腊的逻各斯或许是一个起点,因为逻各斯和索绪尔的语言都是"用一个单独的组织结构同时解释了人的言语和人的理性。
"接下来就是公元前一百年左右的 Varro 所提出的"个体自由"和"集体统一"这一组概念了。Varro(前 116-27)是欧洲语言思想历史上第一位尝试化解语言的个体性和集体性矛盾的思想家,他所提出的"个体言语使用自由"和"集体言语使用统一"成为两千年后索绪尔区分语言和言语的基础,但是 Varro 对这一矛盾的解决手段与索绪尔的完全不同。简单说,Varro 认为,个体的言语是自由的,但是这种自由不可滥用,因为这种自由是集体赋予的,只有集体有权力支配这种自由。最后问题变成了,集体为何选择了如是支配自由,即如何理解语言中既有规则又有反常的问题。我们看到这和索绪尔用语言和言语区分进而确定语言学研究对象这一思路几乎没有关系。
一直到十八世纪的 Humboldt(1767-1835),又一次比较有代表性的提出了类似语言和言语的概念,他提出了 ergon 和 energeia,大致就是产品和过程,在杂多的语言事实中,Humboldt 认为声音不属于语言,而是语言的输出。Humboldt的观点还远没有涉及到索绪尔所说的社会和个体问题,所以不能说索绪尔是Humboldt 主义者,充其量可以说二者在面对同一挑战的时候分别做出了思考。
十八世纪的 Condillac(1714-1780)受洛克的影响,认为十七世纪仅仅为了赋予词性和语法合理性解释的做法还不足,把语言起源问题作为了研究重点。尽管这些问题的研究是侧重哲学的研究,但是其中的很多思想通过 Taine(1828-1893)和 Verchère 等"活链接"传承给了索绪尔,比如:"人类这个物种最伟大的智慧之一就是可以进行智能沟通。这些沟通是通过不同的手段完成的,这些手段都被泛泛的叫做语言。其中物质的过程叫做符号。但是如果把这个符号给一个不懂这门语言的人,它就没有价值。这样的传统的或者自然的符号组成的集合就是语言。这样的符号系统有几种,所以有了声音或者言语,即典型的语言结构。"这段话的作者是 Verchère,其中已经涉及了语言和言语等索绪尔语言思想的核心问题,他是 Condillac 年代和索绪尔年代的活链接。通过他,我们就很好理解,十七世纪的 Port Royal 语法学派是如何通过 Condillac,到 Verchère,一直穿梭到索绪尔。这也解释了,索绪尔从来没把这些概念当成自己的原创,因为这些都是他学生年代学过的常识。
处在二十世纪初的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课程上很大程度上是回到一些传统的视角上,但是当他把这些思想再讲给他的学生的时候,那条传统的教育思路已经断开了,所以他的学生听到索绪尔讲这些概念的时候觉得非常新颖。尽管回到了一些传统的观点上,但是这种回归已经站在了一个比原来更高的高度上,索绪尔和以往的语言学家不同,他要建立的是作为科学的语言学,而不是以哲学作为基础的语言学。
1.2 语言和言语区分的时代精神。
没有证据证明索绪尔的语言思想直接受到了涂尔干和弗洛伊德的影响,尽管很多学者提出这样或那样的假设,认为索绪尔的思想可能来源于这两位学者。事实上,他们是同龄人。如果说三个人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有惊人的一致性,那或许体现的正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时代精神。涂尔干是现代社会学的奠基人,弗洛伊德是现代心理学的奠基人,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在十九世纪末,德国的唯心主义和法国的实证主义思潮交汇于一点,两者都倾向于认为社会是从一个主要现象产生的次要现象。涂尔干,弗洛伊德和索绪尔则意识到,对于个体来说,社会才是一个主要现实,并非所有个体现实的总和。这三位思想家追问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即个人的经验如何成为可能?下面将简要介绍涂尔干讨论自杀现象和弗洛伊德讨论的俄狄浦斯情节,以及二者和索绪尔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内在联系。
1.2.1 涂尔干论自杀。
"集体倾向有其自身的存在;它和物理力同样有着真实的力量,尽管作用方式不同;它从个体的外部对个体发挥作用,尽管以其他的渠道。…… 社会事实是客观的这一基本观点……在自杀的数据统计上体现出充分的证据。"从这段引文不难看出,涂尔干关注的不是个体自杀的精神状态,比如动机和意图,而是尽量回避这些因素,而讨论统计数据揭示的自杀率是由于社会结构不平衡导致的社会事实,自杀看似是一个个体行为,但是在涂尔干看来,这充其量是案例研究,而不是真正的社会学研究。换句话说,涂尔干关注的是自杀作为个案如何在社会事实这样一个系统的支撑下得以可能。
1.2.2 弗洛伊德论俄狄浦斯情节。
限于篇幅,有关俄狄浦斯情节的具体内容本文不做介绍,下面所引用的部分旨在说明弗洛伊德分析俄狄浦斯情节的理论基础。"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最终都汇聚于俄狄浦斯情节…… 这个情节组成了所有神经症的内核…… 我整个观点的基础是,存在一个集体思想,其中发生的精神过程就如同在个体思想中发生的一样…… 没有这个集体思想作为前提,社会心理学将不可能存在,因为只有集体思想才能使个体消亡导致的精神行为的一系列中断失去意义。"这段话一再强调的是集体思想,认为集体思想才是社会心理学的基础,而个体的消亡对于这个基础是无关紧要的。俄狄浦斯情节中最初设想了一个个体事件,但是弗洛伊德不是把这个个体事件作为历史事件或者历史起源,而是把它内化在"下意识的系统",即这个集体思想之中。
小结:涂尔干和弗洛伊德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和索绪尔在方法论上有着一致性,他们关注的是体制和事件的区分,在索绪尔的思想中表现在语言和言语的区分,如 Culler 总结的:"一个噪音本身不是社会现象,但是一句话就是社会现象。
这个社会现象是通过一个约定俗成的系统,即语言才得以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