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叙事程式化的生成机制
( 一) 外在机制
这种叙事结构的程式化,在民间幻想故事中大量存在着,而且一直在被复制和流传,一代代的故事“制造者”和传播者对这一程式似乎乐此不疲。之所以用“程式”一词,是因为民间故事不具备完全意义上的独创性或创作个性,民间故事不同于作家文学,作家文学由于其复杂性,以及作者的独特个性,他是独特的“这一个”.民间故事则相对简单,它是集体创作、口头传承的,其以口头状态存在的历史远长于其被书面记录的历史。不像作家文学那么追求个性,反而多有相似或重复,它往往是“这一类”.“口头诗人并不追求我们通常认为是文艺作品重要属性的独创性或新颖性,而观众也不作这样的要求,一个经历了千锤百炼的口头表演艺术传统,它一定是在多个层面上都高度程式化了的”.
民间故事是讲出来的,是口头交流的产物,包含民间叙事表演的所有因素。
在听和说的情境中考察民间故事,理应是研究民间故事发展的一个方向。在民间,在各个民族中,都有着历史悠久的讲故事传统。一直以来,我们都关注于故事讲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讲,较少关注故事是怎么讲的。故事是如何讲述的,或者故事是如何被创编出来的,其实质也就是故事的外在生成机制是什么。既然民间故事因其自身特性而可以被划归为种种类型,那么相应的讲述或创编机制也就可能具有某种共性。
这种共性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程式,一种相对稳定的被反复使用并长期留传下来的一种故事结构。“意义依存于结构,因此,那在时间中延绵不绝、方生方死的语音之流要能够成为有意义的口头文本,就必须有稳定的、可以被重复和理解的结构”; “一个口述文本会很清楚地表明它是由程式来主宰的,其中有大量的程式化表达的痕迹”.
尽管在这里洛德是针对史诗而言的,但民间故事作为一个口述文本,同样具有这一特征。在程式的基础上,研究故事的外在生成机制才成为可能。可以说,程式民间故事“创编”和流传的基础。各种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既为民间故事研究提供了方便,其本身也正是民间故事程式化的产物。斯钦巴图在谈到史诗的模式时曾指出“主题内部也有可供选择的多种相对稳定的结构模式,是由一系列母题及其序列在一部史诗多个文本的规律性组合构成,这些母题也有自己的特定模式”.这在民间故事领域亦是如此。
( 二) 内在机制
列维 . 斯特劳斯认为“结构没有特别的内容,它本身就是内容”.[7]对故事本身而言,内在的程式或结构也具有重要意义。“内容和形式具有同样的性质,二者在具体文本中接受同样的分析。内容从其结构中获得其实在性,结构之形式则是内容包括在其中的浑然一体的结构性构造”.就故事本身而言,民间故事结构简单,易于被理解和接受,仿佛民谣一般,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充盈其中,在重复的、相似的情节组合中将不同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节奏感和韵律,符合人们的普遍的心理期待,熨帖人们的情感。上述的幻想故事的平衡程式,正是这节奏的一种。从不平衡到平衡,到再次不平衡,然后又到再次平衡,如同两个舒缓而有韵致的节拍。开始的不平衡是一种铺垫,欲扬先抑; 继而由不平衡到平衡,多是由于动物报恩或神奇外力帮助,这是为了烘托主人公美好品质,引发人们的共鸣---主人公纯良的心性和不幸的遭遇竟感动了异类或其他不可知的力量,得到了福报---这是许多读者所乐见的,也是民间故事塑造主人公形象不可或缺的一种方式。
此后平衡再次被打破,这前文已述,其性质如同一种违禁,而这违禁背后也符合人们潜在的心理。道家的阴极生阳、阳极生阴、此消彼长、福祸相因,以至人生无常、世事无常等思想都渗透到个体的心灵深处,成为一种文化积淀,一种集体无意识,之前的美好绚丽、完满无瑕恰似为之后的磨难、不幸、考验作一个伏笔和对照,一般读者读至此,无需猜想都大致知道下文必定是美好消息泄露的不幸后果,然而读者更知道,这不幸必定只是过程而不是结局,因为民间幻想故事多是以大团圆作结的。因为幻想故事中总有种种神奇力量存在,在幻想的世界没有什么邪恶是不可战胜的。即便其中一些主人公被迫害致死,但却不是单纯的死去,而是死后化为异类,仍宣泄前世的仇恨,践行前世的爱情,了却前世的夙愿,最终克服了“现实”,而达到永恒。至此,主人公又经历一次考验,光辉形象已经确立,遭破坏的幸福亦被再次拾起,且历久弥坚,一切恢复美好。教化意义也在“润物细无声”之中完成,读者也得到了心理慰藉,故事的平衡程式画上句号。这一故事结局并非汉民族独有,古今中外的幻想故事大多未出此窠臼,西方故事常以婚礼作为故事的高潮和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亦属此类。
( 三) 传播机制
故事的传播,首先离不开那些讲故事的人,他们虽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独立作者,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作者”的功能,所以这里我们姑且仍旧笼统地将他们称为作者,其中包括大量的曾经的说书人,故事家,以及其他民间艺人等等。对民间故事讲述者本身的相关研究目前做的还相对较少和粗浅,因此我们可以从对古代白话小说的相关研究中加以借鉴。
白话小说的创作,“作者将程式看作是一种过滤网,当建构文本、选择建构素材时,必然要受到程式这张网的过滤筛选。那些合乎创作主体认知程式的信息就被保留下来,而那些不合乎主体认知程式的信息就被拒绝或排斥掉。因此白话小说作者只要掌握并在记忆中储存了相程式,这个创作之前的准备工程可以大大简化……经过创作主体认知图式选定的创作素材往往是零散杂乱的,还需要进一步加工整理。而这种加工整理过程也必然受到创作主体记忆中储存的程式的影响……作者只需调动记忆中的结构程式来依葫芦画瓢,将已经选定的创造素材按特定范式整合在一起,创作过程即可完成”.
民间故事也是如此,故事讲述者可能有大量的母题储备,它们丰富而零散,一定的程式可以说是对这些题材的一定的组合序列。“故事类型化,其最大的好处是便于记忆,易于领会,尤其是对文化水平不高的民间艺人而言,他们可以依据故事程式,借助他们自身的人生阅历和道听途说的事件,将故事丰富起来……不需要死记硬背,不必一成不变临场发挥,挥洒自如……有了故事框架,怎样说都不会走样,而在故事框架之中随意点染增益,说书人的艺术个性会比较容易地显露出来,这也是同一故事,会有不同说法的原因”.[10]279民间故事的传播者包括讲述者,也包括听众或读者,听众也将成为讲述者。通过口头传承,一代又一代,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反复讲述,在这一次次的重复中,读者或听众也相应逐渐产生一种心理期待模式,当读者读到一种叙事程式,在长期的传播过程中,它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态反复出现。这种反复出现的故事,会与民众某一共同的心理需求相对应。程式化叙事不仅培养了艺人和故事的写作者,而且也培育了受众形成一定的欣赏习惯。他们喜欢品味特定程式的故事,并在故事的多次重复中加以寻味,这习惯一经形成,其辐射力与顽固性是不可低估的。这一点在民间故事当中表现的尤为突出,换句话说,古代的白话小说,其叙事模式与民间故事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而且题材上很多就源于民间故事。
故事的程式呈 A - B - A1 - B1,也就是由初次的不平衡到平衡; 再到平衡被打破,直至二次平衡,符合正---反---合的发展模式。中国人向来喜欢“故事”,喜旧而不厌新,甚至喜旧更为普遍,郑振铎曾对《投笔记》传奇做过评论“( 此剧) 叙的是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其中也免不了英雄失志,义士赠金,奸人诬陷,封赠团圆的传奇套子。好像明人的传奇,除了这样的 写 法 以 外,便 得 不 到 读 者、演 者 的 同 情 似的。”[10]281对于幻想故事而言,相对其他民间故事来说比较曲折复杂。从不平衡到平衡,属于“正”的范畴,平衡被打破,属于“反”的范畴,最后再次达到平衡,属于“合”的范畴,整体上属于“正---反---合”的模式,这一模式长久以来深深契合读者的心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在民间幻想故事中,特别是其中的神奇婚姻和神奇宝物故事中,普遍存在一种程式,即故事的发展由初次的不平衡到平衡; 再到平衡被打破,直至二次平衡。这一程式,尤其是其中的转折程式具有其深刻的文化内涵; 同时更是故事本身等生成机制和传播机制的产物,值得我们进行更深入地探索和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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