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是我国20世纪重要的美学家之一,他的美学思想意蕴丰富,博大精深,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现代化发展和促进美学学科成熟的重要引路者和奠基人。当前学界主要侧重于对宗白华美学思想内涵与精神价值研究,常常忽视了他独特的美学思想研究方法。探讨宗白华美学研究方法不仅有助于理解其美学思想的丰富内涵和精神价值,还能够进一步厘清中国美学思想的历史发展脉络,并自觉形成科学的美学方法论意识。国内着名美学家朱志荣曾说过:“学科的内部研究固然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但学术创新要有一定的开放性,善于把其他学科的观念方法,融入自己的学术研究中去,这是学术研究的另一种思路,往往在多学科思维之间的碰撞之下会得到意料之外的发现。”[1]
宗白华长期致力于中国美学的研究,在汲取西方美学的基础上,开拓了中国古典美学发展的新范式,同时又畅游在众多艺术领域之中。因此,他的美学思想是扎根于中国艺术之中的,并汲取西方美学与各艺术领域思想的精华,在研究过程中做到融会贯通。笔者纵观宗白华一生200多万字的着述,认为其美学研究视野开阔,重视对艺术的感悟和体验,在实证中兼容并包,对美学方法论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西学中用,兼容并包。
坚持西学中用,反对全盘西化是宗白华青年时期形成的求学思想。宗白华在早期求学生涯中接触和学习了德语,有较好的语言基础之后,又留学德国,对西方的哲学、艺术、建筑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长期对叔本华、康德、柏格森、歌德等德国美学家与作家的研究和译介,并且对西方的雕塑、绘画等领域兴趣浓厚,使得他对西方美学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宗白华早期美学思想主要受到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康德的先验哲学、柏格森的生命创化论和歌德的人生价值观的影响,但是在解决中国古典美学的发展问题时,宗白华却不盲从、不迷信,坚持西学中用的原则。宗白华能够立足传统,消化、吸收西方哲学与艺术思想中的有益成分,结合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精髓,西学中用,促进中国美学的发展。
首先,宗白华在其美学思想发展过程中提出了“美感起于同情”的基本观点,他认为“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2]316,这是在借鉴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年轻的宗白华在1917年发表了《萧彭浩哲学大意》一文,较为全面地介绍了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和伦理思想。他认为欧洲两千多年来的哲学发展主体是唯物与唯心之争,但二者皆不能解释世界的本真,因此他说:“欧洲独断学派,或主唯心,或崇唯物。或重精神,然后以精神解物;或重物质,然后以物质解心。皆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不能相融合,然皆非了义。”[2]5叔本华认为,唯心与唯物之争皆属独断,因而提出了超越此二者的“唯意志论”哲学观,宗白华赞同他的观点,认为此种唯意志观是“混沌无知之欲,所欲者,即兹生存。
此念一动,即生能见之识,见此世界”[2]4-5.由此得出人的意志为世界的统领的哲学命题;世界的本真既不是外物持有,也不是纯粹精神占有,而是存在人的意志之中。这一哲学见解,与东方老庄思想颇有几分神似“,吾读其书,抚掌惊喜,以为颇近于东方大哲之思想,为着斯篇焉。”[2]6-7“同情”是宗白华从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中获得灵感,探讨世界与人生的价值体验“,无限之同情,悲悯一切众生,为道德极则。此其意志中已觉宇宙为一体。无空间中之分别。”[2]8但是宗白华摒弃了叔本华哲学思想中的悲观意识,将“同情”建立在对宇宙万物和现实人生的体验基础上去理解文化与艺术,这是宗白华美学思想的基本原则也是核心精神。这种“同情”的美学观是宗白华在体验中西美学的基础上形成的,是指导宗白华美学研究的独特方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美学的发展进程。
其次,康德哲学对宗白华美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宗白华认为万事万物变化是由于物质运动,是唯物论的超感性直觉运动,而不是世俗常人所说的实物运动。在无声无臭、无色体相的情况下,日常经验是没有办法把握其本体的,近代实证主义学派试图用实验的方法来检验。康德作为先验唯心哲学的代表人物,又汇集了实证主义的精华,被宗白华赞为“体大思精,包罗万象”,“存其真义,去其偏执,破收并行”[2]11.宗白华从康德哲学的先验认识论观点入手,对其哲学思想中难以准确辨识的先天认识层和感性直观层进行了重要的考察,他认为康德哲学是心上取于时间空间之后,心下取于色相世界。另外,认识概念和接受概念作为康德先验认识形成的重要来源,感性直观需要以人的直观形式(时间和空间)为前提才能够成立,知性要依靠先天思维或范畴才能梳理感性直观的内容,因此,康德的先验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先天的综合判断,它既不否认人的经验直观,也不否认客观物质。宗白华正是看到了康德哲学的精妙所在,才会说:“康德之唯心哲学,乃言宇宙万象,外之空间之物质,内之时间之精神,皆唯心现象,皆非真境。”[2]13宗白华对康德美学的研究是辩证的,他以独到的逻辑思辨能力认识到康德美学中存在的问题,批评康德哲学注重分析,强调区别,将审美活动从生活中抽离出来,是一种纯形式主义的美学。对于康德漠视时代的艺术创造,宗白华这样说道:“对当时轰轰烈烈的文艺界的创造,歌德等人的诗、戏曲、小说,贝多芬、莫扎特等人的音乐,都似乎不感兴趣,从来不提到他们。”[3]371尽管如此,谁也不能阻挡康德第一个为资产阶级哲学建立了一套完美的美学体系,并且让宗白华在长期的美学研究生涯中受益匪浅。
再者,宗白华吸收和借鉴柏格森的生命创化学说建构中国生命美学体系。柏格森的生命本体论哲学核心是“绵延创化”,从心象到生物界再到宇宙观。本能直觉是柏格森直觉主义认识论的关键,他认为,人是凭借本能的、违背理性思维模式的直觉来把握世界本质和实在的,生命创化是一种永恒的运动。这是在反对西方近代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忽视人的生命的非理性而提出的哲学理念,强调人的本能直觉存在认知活动的生命价值。西学东渐和五四运动使得宗白华认识到柏格森的生命创化理论适合培养中国青年的奋斗热情。宗白华将这种生命意识哲学观运用到对中国艺术的鉴赏中,但他抛弃了柏格森生命创化论中的极端唯心思想和高度形而上学的消极因素,辩证地用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理念去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并倡导以奋斗的精神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构建了自己的美学思想体系。
最后,歌德的人生理想与审美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宗白华。宗白华对歌德的研究,偏向于艺术化的人生探索,从作品中发现人生的艺术价值和审美理想。宗白华对歌德精神是持肯定和赞赏态度的,他认为“歌德天生是希腊的心灵”[4].歌德的艺术创作是对生命的呐喊和灵魂的表白,这与他充满青春和矛盾的人生息息相关,宗白华称赞他是文艺复兴以来追求人生价值的最伟大的代表。毫无疑问,宗白华对歌德是追慕和推崇的,他将歌德这种昂扬的人生观运用到艺术分析中,达到艺术人生化与人生艺术化双向交流的超然境界。
二、重视体验,讲求实证。
宗白华的美学研究是重视直觉体验的,但同时他也推崇科学的客观求证,他以严肃的学术态度和严谨的研究方法“散步”于世界艺术之林,他认为“散步”虽然是“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但与“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3]284,宗白华在美学研究中恰如其分地将“散步美学”与求真求实的科学精神有机结合起来,重视直觉体验与逻辑论证的辩证关系,形成独特的美学研究方法。
“散步”的美学研究方法意在强调重视兴致所引起的感受和体验,是对艺术的直觉领悟,不刻意强调抽象的逻辑思维,是一种生活化的艺术观,这也体现了宗白华的学术立场是紧密联系实际生活的,注重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与思考。在宗白华看来,艺术的美感内涵不仅需要直觉感悟与体验,还需要进行还原性考察,他要求我们要站在历史的角度考察艺术作品的深刻内涵。宗白华认为,对现实生活的体悟不仅需要跨越时空的界限,更需要“同情”,这种“同情”是一种心灵妙悟,是感悟宇宙生命韵律的方法,来源于柏格森的“直觉说”.在宗白华看来,同情的对象是万事万物的总体,一切生命皆有精神的灌注,这便是“自然无往而不美”的境界,他甚至这样评价艺术生活者,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以外的一个空想的同情的创造的生活而已”[2]319.
同情的前提是对艺术的直观感受,妙悟体验是对同情的内在升华,按照宗白华的观点,诗人就是在直觉感受的基础上心生同情,继而感悟作品的精神内涵,体验和把握艺术的生命意义。艺术意境的创构是同情的最高形式,通过同情,将直观的现实生活转化为可感的艺术形式,并最终升华到“通天尽人”的形上境界。
宗白华作为早期接受五四精神熏陶的有为青年,对西方的科学思想是支持和推崇的,他提倡追求科学的研究方法,注重严谨实证精神,反对盲目直觉主义。他曾经在一封信中提出:“要有点科学的精神,才于青年读者有点知识上的增益。”[2]2-53这种认识是当时知识分子与时俱进的思想体现,也反映了宗白华忧心民族发展、青年进步的大局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