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卢梭美学思想中的一个核心范畴。对于堕落的文明和不自由的社会,卢梭提出了“回归自然”的着名命题,这一命题也是卢梭最受质疑的一个理论主张。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种原始主义的倒退,是要人类社会重新退回到茹毛饮血、愚钝蛮荒的前文明时代。
很多人因此给卢梭贴上“反人类”的标签。当卢梭把 《论人类社会不平等的根源》 送给伏尔泰时,伏尔泰曾回信说:“我收到了你的反人类的新书,谢谢你。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伶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尊着,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对于卢梭自然美学思想的误读和曲解一直存在。
到20 世纪初,新人文主义的着名学者白璧德仍然认为,卢梭回到自然的主张是消极遁世的野蛮主义思想,他把浪漫主义称为“卢梭主义”,认为浪漫主义美学在本质上是原始主义的。卢梭拒绝这种曲解,说他从未打算让人“再返回森林去和熊一起生活”.另一种误读认为卢梭“回归自然”的理论是向基督教神学时代的倒退,体现了卢梭对于中世纪教士式贵族制文化的向往。尼采是这一种误读的代表人物。
一、“nature”在18世纪的涵义。
为了弄清卢梭的自然美学思想,消除一直以来的误读,我们有必要首先对卢梭的“自然”概念进行分析和界定。
“自然”一词源自拉丁语ntra,中古英语解释为事务的内在属性 ― ― essential properties of athing.因此在欧洲语言中,nature一词有指自然界 (Nature) 和人与事物的本性 (nature) 这两层含义。
“自然”这个词语在卢梭生活的18世纪是一个无所不包的神圣的词汇。自然、自然律、自然法、自然神论成为启蒙世纪最热门的时髦词汇。卡尔·贝克尔发现:启蒙思想家砸烂了圣·奥古斯丁的宗教 《天城》,只是为了用更时兴的材料重建它。材料之一就是自然。启蒙时代人们普遍对于自然的权威抱有一种天真的信仰。在18世纪的每个哲学家那里,“自然都毫无疑问地占有着通常只是为贵宾保留着的那种地位。”
关于自然的这些概念和词汇并不是新的。早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人们便在积极意义上使用自然律的概念。亚里士多德用“与自然相一致”来证明奴隶制的合理性;罗马帝国皇帝马尔库斯·奥勒留表达了斯多葛派对于自然的认识:“按照大自然的事物,是没有坏事的。”
中世纪最着名的美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说:“有理性的生物的身上所分享的永恒法则就叫做自然法”.1但是,无论在古希腊、古罗马、还是在随后的基督教统治时期,自然界的理想形象和人格化理解都笼罩着浓重的神话或神学色彩,“自然”只不过是在现实世界之外与之上的一个概念的世界。17世纪的科学发现改变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消除了自然的神学面纱,因而改变了自然界的理想形象。一直以来让人们感觉神秘、危险的“自然”被人们用科学主义和自然哲学的眼光重新审视。
特洛尔奇认为,启蒙运动的所有变革都基于一场关于自然理念的革命,新的自然观念使社会生活的变迁方向正当化了,这才是启蒙运动的思想根源,是启蒙运动的实质意义之所在。如果说启蒙运动是一场思想和生活样态的全面革命,那么,启蒙时代最重要的思想革命就是确立了自然之神的地位。洛维特则分析说:启蒙思想实是一场欧洲精神危机的表达,它以历史的自然演化论取代了古代的“天意”说,从而使历史与神性秩序脱离了关系,这就是为什么自启蒙运动以来,历史哲学-科学迅猛发展的原因。
二、卢梭美学中的“自然”涵义。
那么,在以号召“回归自然”而着称的卢梭那里,自然又有怎样的含义呢?
“自然”一词在卢梭的着作中频繁出现,是卢梭表达现代性批判思想的一个关键概念。“自然”在卢梭那里,兼有几种所指,它既可以指称物,也可以指称人,还可以作为形容词表达某种属性或性质。
具体说来,卢梭美学思想中的“自然”一词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一、在最平常的意义上使用,指大自然,即自然环境或自然风光;二、人类的种种自然条件,包含生理器官、心理本能;三、人类的种种天性和自然喜好,和“人为的”、“艺术的”相对立;四、人类社会的自然秩序或自然属性,如天赋平等;五、人类生存或建构社会的原始手段或技能,如手工劳动。尽管卢梭的自然概念所指各异,但它们在各自的语境中都承担着批判现代文明的功能,集中反映了卢梭美学思想中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对立统一。
在卢梭的着作中,“自然”有时候承担反对基督教神学美学的作用,这时候,它主要表现为与上帝相对立的启蒙现代性;但是更多的时候它承担起对启蒙理性主义美学的弥补,指向现代文明的反面,主要表现为与现代物质世界相对立的审美现代性。
首先,自然不仅指物质自然,更是指精神自然。在卢梭美学中,“自然”具有启蒙美学的世俗的含义,而且他把艺术所摹仿的世俗生活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向外延伸到乡村,向内深入到人的内心。
其次,自然与人的关系被分层次厘清。卢梭区分了现实的人和自然的人,现实社会和理想的人类社会。其中,自然的人、自然的人类社会与“自然”一词的内涵相一致;现实的人与现实的人类社会则站在“自然”的反面,是自然的蜕变和堕落。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社会都被排除在自然的概念之外。卢梭认为,是文明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精神联系,使现代人陷入精神危机。
他说:“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偏见、权威、需要、先例以及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社会制度都将扼杀他的天性。”3
三、“回归自然”命题中的自然新义。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卢梭提出“回归自然”.试图通过赋予自然以精神内容,重新建立人和自然的情感纽带,从而重塑自然在人们心中的灵性形象。
第一、赋予“自然”以新的宗教内容。
在十八世纪后半期,启蒙现代性思想逐渐成为社会主流思想,它造成了这样一种社会格局,即科学取代宗教行使着解释世界的职能。启蒙思想家普遍质疑启示宗教,纷纷走向自然神论或者无神论,神学思维遭到根本性的破坏。但是,基督教的其他思维方式并没有从人们的头脑中根除,人们沿用基督教的某些思维方法在世俗生活中寻找新的事物作为上帝的替代物。理性、后世都是流行的上帝的替代物。
在启蒙时代,人们普遍怀有一种历史乐观主义心态,认为未来意味着进步。后世、未来,这些字眼对于启蒙思想家来说具有天国一样的魅力。卢梭却认为“后世”――他称之为不可能达到的“远虑”――正是我们种种痛苦的真正根源。
人类向往飘渺的未来,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忽视现在的快乐,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现实使人不满,未来也让人绝望,那么就只有退回到前文明时代。作为被文明遮蔽和侵害的客体,实际上从文明开始之初,人类就已经开始了向自然回归的漫长过程,如马尔库塞所言,“被压抑的这种回归构成了文明的禁忌史和隐蔽史”.4卢梭则把这一隐蔽的暗流明晰化、公开化了。
卢梭宗教中的上帝不具有人格神的属性,上帝的唯一属性就是善良,良心是引导人们走出现代性迷津的最可靠的向导。卢梭宗教思想中的良心是指人类美好的自然天性,他说,“良心始终是不顾一切人为的法则而顺从自然的秩序的。”5自然是良心的本质属性,自然的就是善的,拥有良心,获得善也就是弃绝人为的法则,重新学习顺从自然的秩序。这样,“自然”被赋予了新的道德内涵和宗教内涵。
自然构成了在卢梭的信仰殿堂里供奉着的人神同形的上帝,他说:
“我把所有一切的书都合起来。只有一本书是打开在大家的眼前的,那就是自然的书。正是在这本宏伟的着作中我学会了怎样崇奉它的作者。”6 在卢梭的宗教中,自然天良是修行的最高目标,自然界是修行的唯一途径,自然情感是修行的动力,我们可以把这种宗教称为自然宗教。在卢梭的笔下,“自然状态”、“自然人”、“自然人性”、“自然情感”,都是备加讴歌、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自然”是卢梭宗教思想最基本、也是最高的准则,其最富于价值和生命力的基本原则或内在精神,就是对自然的崇尚。
第二、赋予自然以新的美学内容。
卢梭充分肯定自然的精神价值,他认为人与大自然不可分割,人只有生活在自然环境中,心灵才可能感到宁静与幸福。卢梭在很多作品中都记录下了自己所经历的这种美妙的情感体验。在这种体验的吸引下,他后半生移居乡间;到了晚年,更把在大自然中观察和收集植物视为唯一的乐趣。卢梭试图解决自然与精神的分裂,他声称,通过与自然的精神交通,人“会带着滋味无穷的迷醉消融在他自觉与之浑然一体的这个广袤而美丽的大自然中”7;使“人在自我忘却和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作为宇宙伟大和声中的一个音符和自然融为一体”8,实现人对自然在精神层面上的参与。这时,人不再是孤独无依的沧海一粟,人从与他同构的大自然中获得归属感、认同感,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根所给予他的精神力量。
但是,卢梭的自然状态并不存在于历史的现实中,而是不可及的理想的精神乌托邦。他明确表述:
完美只存在于幻想中。卢梭思想的终极目标和根本动机在于消除一切虚伪和造作,使社会和人都达到自然状态。他的作品就是这一动机的实践,至少卢梭在写作它们的时候,是很真诚地向着自然情感的目标去努力的。它们与人类心灵的自然倾向不谋而合,建造了一个交织着幸福与孤独、安详与焦虑的乌托邦。
浪漫主义则把这种思想更加完善地贯彻到艺术领域。F·施莱格尔在其着名论文 《论希腊诗歌研究》 (1795)中指出:艺术的完美是无限的,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只存在有条件的、相对的极致,没有绝对的完美。
艺术的完美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完成的渐进过程。浪漫主义美学还根本性地变革了美的评判标准:从模仿转向表现,从外在转向内心,从理智转向情感,从他律转向自律,从永恒转向瞬间,人性个体的生命律动成了美的惟一评判法则,至此,美学的标尺从古典转向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