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是李渔积几十年之功完成的心血之作,记述了他对生活的体验与感悟。《闲情偶寄》内容甚为驳杂,但所谈主要为家常日用之事,即世俗闲情。书中所蕴含的生活理念,具有相当的典范性价值与意义,对理解当时文人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旨趣大有裨益。这部被誉为古代生活艺术大全的着作,亦是最能体现李渔生活美学思想的着作。它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所蕴含的生活美学思想更是得到了后世的广泛认同。本文立足于《闲情偶寄》,从文本出发,发掘、梳理其中的生活美学思想,以期能窥探李渔生活美学思想的基本面貌。
一、行乐之心
《颐养部》虽居《闲情偶寄》之末,却是统领全书的纲领。李渔在此部中阐述了自己的养生之道,向世人介绍了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颐养性命之法。其事迹虽微,却意义重大。生活美学所关注的正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实现审美,获得幸福感,从而达到养生、乐生之目的。故而《颐养部》实乃解读《闲情偶寄》之关键,探讨李渔生活美学思想应当从此部开始。
李渔生活美学思想的理论起点是对死亡问题的思考。在他看来,人生在世,不过百岁年限,而百岁之中,死亡是个无法逃避的终极问题。人类存活于世始终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 《行乐第一·小序》①) .死亡促使人思考存在的意义,珍惜生存之机遇,从而更好地存活于世。李渔认为,正因死亡不可避免,故要把握现有之存在,及时行乐。“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行乐”( 《行乐第一·小序》) .造物以死亡恐吓人,其意便是劝人及时行乐。也就是说,正因人生苦短,终难免一死,故要抓住生之机会,及时行乐。颐养性命之法首要便是以行乐为先,“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 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 《行乐第一·小序》) .此处行乐并非是指消极的享乐主义,而是指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积极寻找乐趣,创造乐境,即在日常生活中审美,实现畅生、乐生。李渔的结论虽有些无可奈何,却也相当符合生活审美之实际。既然无法改变死亡的现实,那么就改变面对死亡1坦然面对,珍惜生之机会,惜命养生,及时行乐。这才是生活审美所持有的主观态度,故生活审美之起点是对死亡问题的思考。这正是造物以死亡予人的用意之所在,这就是造物之仁。
“不仁者,仁之至也”,“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行乐第一·小序》)如果造物生人是其仁,那么人终有一死则是其不仁。而这不仁却是为了仁而产生的,故而是至仁。
面对死亡,要及时行乐。然除却死亡,人生在世烦忧滋生,又该如何行乐呢? “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 ”( 《行乐第一·小序》) 李渔认为,行乐之关键在于心,而不在于人生的具体境遇。“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 《贵人行乐之法》) 在他看来,行乐之关键在于有行乐之心。无论生活境况如何,只要有行乐之心,便可体验生活之乐。换言之,生活审美的前提是要有乐心,以乐心视之,处处皆是乐境,“苦海尽成乐地”( 《贫贱行乐之法》) ,才能品味生活之乐趣。
所谓行乐之心是指积极看待生活的态度与心境,它使人摆脱生活的种种功利烦恼,获得解脱感与自由感。行乐之心乃审美之心,这是生活审美的前提条件。李渔对行乐之心的重视实质是对审美主观态度的强调,因为审美本质上是精神性活动,人的主观态度是审美得以展开的前提,生活审美更是如此。他认为,生活审美的关键在于对待生活的主观态度。心以为乐,苦海亦是乐境;心以为苦,乐境亦成苦海。享生活之美,不是逃避当前生活,别寻他境,而是要积极拥抱当下生活,以审美之心视之、待之,发现生活中的乐趣。
故而行乐之首要在于有行乐之心,以乐心视之,则乐境自生,乐在其中。
行乐首要在于有行乐之心,那么如何才能获得行乐之心呢? 李渔认为,行乐之心的获得在于掌握行乐之法。行乐之法有三,其一是“退一步法”.所谓“退一步法”是指“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 《贵人行乐之法》) ,“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 《贫贱行乐之法》) .以不如自己之人视己,以不如现在之境视当前,故生满足之情,幸福之感。“想至退步,乐境自生。”( 《贫贱行乐之法》) “退一步法”实际是一种积极的精神胜利法,其实质是改变看待生活的态度与心境。退一步而生知足心,知足乃能退一步,知足与退一步实乃一回事。李渔认为行乐之心首先要有知足之心: “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 《贵人行乐之法》) 知足者常乐,原因在于知足者能从当前生活中获得认同感。“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摒弃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 《贵人行乐之法》) 也就是说,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是他人渴望获得的,或他日不曾拥有的,当以此为乐,不以之为累。在他看来,人应当积极肯定现有生活,认同现有自我身份与生存状态。这种自我认同会产生满足感,使人志愿已足,不复他求,享生活之福祉,得生活之乐趣。
故知足是对现有的肯定,是从现存中获得行乐之心,做到随时即景就事行乐,而非“别寻乐境”( 《富人行乐之法》) .行乐之心不仅需要知足,亦需止忧。忧愁使人烦恼,陷入名利场,失去行乐之心,故要止忧。
止忧非忘忧,因忧不可忘,可忘者非忧。“忧不可忘而可止,知即所以忘之也。”( 《止忧第三·小序》) 李渔认为,忧愁产生于当前生活境遇,人的生活境遇不得改变,忧愁也就不会消失。故忧愁不可忘,但可在心中平息、克制忧愁的干扰,这就是止忧。李渔认为: “止忧之法有五; 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 《止身外不测之忧》) 由此观之,止忧是指修身明德,于困境中奋发进取,平息外界烦扰,从而战胜忧愁,使人常有行乐之心。
人若能做到知足、止忧,其心乃和。行乐之心的最终目的是达到心和,“有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 《却病第五·小序》) .心和虽是在“却病”一节中提出,却适用于整个《颐养部》。因为知足、止忧的目的就是平息外界对内心的干扰,使内心平和。心和才能从容地面对日常生活,脱离功利的烦扰,具备审美的心境,实现生活审美。心和的诀窍是什么呢? “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 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 《却病第五·小序》) 由此可见,心和是一种人生智慧,是应对生活琐事而达至内心安宁和谐的平衡之道。作为生活审美应持有的主观心境,心和才能“调啜饮”“享清闲”“节色欲”“以意为医”,才能颐养性命,体验生活乐趣。故在李渔生活美学思想中,心和乃行乐之关键,这是生活审美的前提。
二、世俗闲情
李渔所谓的行乐即是生活审美,其领域是人的世俗生活。他认为,行乐并不在现实之外,而就在世俗之中。生活审美的内容是“家常受用,起居安乐之事”(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 ,也即“家常日用之事”( 《戒荒唐》) .然而世俗生活芜杂繁多,其具体审美对象又是什么呢? 《闲情偶寄》一书以“闲情”命名,其内容便是谈论闲情,“止务闲情”( 《墙壁第三》) .在他看来,行乐之域是闲情,即生活审美的具体对象为世俗闲情。
何谓闲情? “闲”是清闲,表征的是人的生存状态; “情”指“人情物理”( 《戒荒唐》) ,即世俗情理。闲情并非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而是指与终日劳作、烦忧并生的功利生活相对的,呈现出相对稳定安闲、悠游自在的生活形态。人只有摆脱功利性羁绊与束缚,才能具有审美心境,从事审美活动。马克思指出,“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1],言明的就是此种情形。人于安闲自在中才生有行乐之心,进而津津玩味世俗闲情,获得满足感与幸福感,体验到人生乐趣。《闲情偶寄》所讲的便是对世俗闲情的品味把玩,其生活审美之对象便是此世俗闲情。
李渔认为生活中乐境无处不在,存在于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家常日用均是乐境。人不应该别寻乐境,而应随时随地即景就事行乐。“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泣之事,亦变欢娱。”(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小序》) 富有制,贫有法,贫富皆有自我乐事。生活审美不在于生活的贫富贵贱,而在于能各得其所宜,各得其所乐。生活审美的对象品类繁多,并不局限于某一类或某几类。在《闲情偶寄》中,李渔谈论了门类繁多的生活内容,犹如一部生活百科全书。以生活门类分,《闲情偶寄》中有专门探讨戏曲表演艺术的《词曲部》《演习部》,有谈论日常生活的内容,如《声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饮馔部》《种植部》《颐养部》等,而且后者占据了更大的分量。
从审美形态而言,有艺术审美,有人体审美、自然审美,有工艺审美、伦理审美等,囊括了主要的审美形态。李渔不会对某一类生活内容格外倾心,在他看来,生活审美的对象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世俗生活本身,而非单指某一种或某几种生活具体对象。他认为,生活审美品味的是世俗闲情,获得的是生活审美情境,即乐境。它是对人生之情的整体性观照,是对世俗闲情的肯定与拥抱。
各生活对象只是其具体表现,其最终目的是表达对世俗生活本身的肯定与认可。正因生活审美是对生活整体存在的观照,获得的是对人情物理的认同,也即人情之美。故其能做到随时随地即景就事行乐,不拘泥于某一生活对象,从而达到处处皆是乐境的境界。
李渔生活审美以行乐第一,追求的目标是体舒神怡。体舒即其所言的“娱目”“悦耳”,指感官的舒适愉悦; 神怡即“娱情”“娱神”,指精神的舒畅愉悦。日常生活本就是感性世界,生活审美首先满足的便是感官的愉悦。体舒而后神怡,感官愉悦是生活审美的基础和直接目的。感官欢娱是李渔生活审美的目标,其背后主导的是娱乐精神。他以娱乐的眼光看待生活,看重的是生活予人的耳目欢娱。在他看来,买姬置妾“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 《习技第四·小序》) ,丝竹歌舞等艺术是为了使女子获得“娇音媚态”( 《歌舞》) ,欣赏花鸟草木“非止娱目,兼为悦耳”( 《柳》) ,造物置亭也是为了耳目之悦、身体之适,更不用说满足口腹之欲的饮食了。李渔认为,生活审美本就是娱乐性活动,耳目之悦是其首要。换言之,身体快感是李渔进行生活审美的主要动力与内容,其实质是对生命欲望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