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审美中的理性,李泽厚先生也曾多次涉及。下面是他在《美学四讲》中的论述:审美感受不是某种单一或单纯的感知反应而已,它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活动过程,其中包括了感知、想象、理解、情感多种因素的交错融合。也就是说,审美之所以产生,是由于各种心理功能相互活动、交错融合的结果。(15)在新近出版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李先生再次指出:美感是四个要素集团的综合,知觉、想象、理解、情感,每一个都是个集团,不是一个因素,非常复杂,所以才有艺术、文艺的多样性。(16)他所说的"美感四要素",即感知、情感、理解和想象,其中的"理解",也就是知性或理性的思维。
可见,审美和理性的运行中,二者的互渗互动,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在加德纳的《艺术·心理·创造力》中,也提供了很多相关的例证。在第 30 章《人脑损伤后的艺术才能》的最后,作者提出了他的论断:要创造出组织良好的作品,特别是创造出新鲜的独创的作品,有一个基本上完整的神经系统是必要的。我们的大部分神经系统主要简单地被用来进行例行性的职能。只有大量的"未定"或"过剩"皮质可让个体超越工作日的例行活动,创作新构思、高度原创的艺术作品。个体要想达到艺术的顶峰,仅保留大脑的有限区域是不够的:他需要大脑的全部至少大部分以良好竞技状态运行。大脑特定区域的损伤使个体永远不能达到艺术的顶峰,不过这种损伤也解释不了天才艺术家是如何达到这种高度的。(17)何以达不到?因为损伤以后理性和审美已难以从容互补.加德纳研究的是大量失语症患者,他们失去更多的是与语言同在的理性思维能力,但这同样会影响他们的艺术创造。
三、理性与审美何时交集,何时分手
上文说了理性与审美的共存互补,随后的问题便是:假设在某一次创造性的思维活动中,二者会在哪个环节携手,又将在哪个环节分道扬镳,从而一个走向抽象,走向理性的"懂得",一个则更为具体,引出"审美愉悦"?检索上面的引文,要数梯利讲黑格尔的那段最为晦涩难读,却也最清晰可辨。他其实已清楚地说明了此中的环节.首先,在进入思维的起始阶段,知觉沉浸于对象之中---诚如他所说:"若不以精神的方式生活于对象之中,也就是在真正的意义上知觉到对象,就没有人能够清晰地撰述或叙述一个对象。"这前提就应该是个"实践"的过程,是人的实际介入的过程.
他此前还有一句话,"我们的确只能认识我们生产或创造的东西",说得更是透彻.
事实上,人所能认知---从理性上把握的事物,都是我们已在实践中把握着的事物,有的已经成为我们的"常识",只是尚未得到理性的"立法"罢了。所以,加德纳在《艺术·心理·创造力》中,曾带点惊讶地记下了自己的发现:"从与已有的公式测试相悖的这些情况中,人们可以获得的最好证据就是:一般来说,常识不依赖于语言的能力。"(18)他所研究的失语症患者,理性思维大多受到严重受损,但常识仍能把握,可见常识并非理性认知的结果,反而常常是它的前提。当"沉浸于对象中"的知觉走向思维时,它先要调动表象---包括记忆、想象和联想,因为正是它们"介于知觉和理性之间".这种调动,也就是一个近似审美的过程,哪怕只发生在短暂的瞬间。此后,逻辑思维开始上阵,知性对它做出分析,理性又对此做综合,一次思维过程就完成了,这样,也就实现了理性的"立法".
值得注意的是,阿伦特在论述康德关于想象的理论时,还引用过康德两段极为精辟的话:图示(schemata)为认知所做的,也就是范例为判断所做的。(《判断力批判》)感性和知性,这两个极端,必须借助于想象力……而被联结在一起,因为,不如此,感性就无法给可经验性的知识提供任何对象,因此也就没什么经验可言了,虽然感性的确在产生着种种外观。(19)这里"认知"指知性的认识,"判断"指的是审美。"图示"是知性和理性认识的一个初期的阶段,即从感性的形象走向半抽象,这半抽象的"图示"具有较大的概括性,所以一个人所拥有图示的程度往往意味着他所掌握的知识的程度(皮亚杰甚至认为一个人的图示结构亦即他的智力).
如果说,人对图示的掌握,是从眼前的形象走向半抽象;那么,对于"范例"的掌握,则是从眼前的形象走向更具体更形象,也就是比一般的观察更为深入细致,成了一种典范性的解剖。再下一步,几乎无法停留,一个成熟的大脑会做出即时反应:图示将从半抽象走向抽象,从初步的概括走向更高的概括,这里须经过一种逻辑的推理过程,于是知性和理性的结论就会产生;而范例则会从具体走向更具体,这就是想象的进一步调动,人的内心体验的进一步调动,于是一个审美的过程就将进行下去。康德说,是想象"把感性和知性联结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没有想象的帮助,这形象不可能变得丰富起来,而不够丰富多样的形象是无法实现具有概括性的半抽象的,于是一切知性和理性的思维也将化为乌有。这是十分深刻的。如果再将胡塞尔关于"本质直观"的描述作一对照,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些哲学大师们所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这就告诉我们,在理性和审美把握的初始阶段,也就是理性的"图示"阶段和审美的"范例"阶段,这两种思维活动有一定的共通性,它们都凭借想象,并有一段"审美-想象"的短暂蜜月期;但很快,二者就将分手,理性的把握走向抽象并告别想象,而审美的把握则走向更具象,从而也将更为活泼恣肆地发挥想象的魅力。
这里有两个特征是需要把握的,即双方在"蜜月期"中对对方的态度---取什么,舍什么;怎么取,怎么舍。先说理性。理性是尽量多地收罗、攫取一切有可能到手的感性材料,包括已成型的常识,包括感性的形象,也包括已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通过想象,尽快地把这一切抓到"影"下来。占有材料越多,它才越可能从中整理、发掘、升华。它不怕多,它是多多益善,因为它的下一步工作,就是一步一步舍弃、再舍弃,它在舍弃具体的过程中达到抽象、再抽象,从而实现知性和理性的概括。它随后的工作是做减法,甚至是做除法。
审美则完全相反。审美在开始时所做的,就已经是舍弃了。舍弃什么呢?舍弃已被理性解决的一切方面,既然已由理性"立法"了,而且它也难以从中看出什么新问题了,那就迅速略过去,不再感兴趣.它只对模糊的、可疑的、被长期遮盖的、理性说得够荒谬的,或虽不荒谬但理性总是躲躲闪闪的地方,紧紧抓住不放,一下子钻进去,具体解剖,肆意想象,反复把玩,深挖不止,只有这样它才尽性解气.
这时审美情感的动向,简直如同恶作剧的孩子,它决不放过一点点缝隙,它要把理性所把握不住的地方一追到底。所以会有人说:"美是一种邪气"(20).所以,它注定是不安分的,是"撄人心"的,它会搅起波澜……但也正是它,会激起个人的和人类的无穷活力,会令你迎向崭新的境界。它在初始阶段的舍弃,其实就是寻找,它不需要在已经解决的问题前停留,也不愿意在已经折腾够了的地方再折腾,因为它是审美,审美是一种不断迎向新的情感的过程,审美最怕简单重复(此即"审美疲劳")。它不能不舍弃,不舍弃旧的就找不到新的难题,新的难题即预示着新的审美天地。当然,这舍弃不是决然断开,更不是根本消除,只是它的下一步的注意力将不再在此,它其实是把过去的已经现成的理性悄悄地接受下来了,而且正是这些现成的理性促使它寻找更新的东西,并激起了它的新的审美情感(所以别林斯基会说"思想消灭在感情里")。它的下一步的工作,是在那充满新的趣味的天地狠狠发挥审美想象,它接下去要做的是加法,甚至乘法。---这也是创造性思维总是离不开审美的原因所在。所以,要把握创造力,必须重视和研究审美。
这样我们也就知道了二者的不同的结果:理性思维将走向抽象的结论,将走向清晰,能清晰地概括一个事物,这也就是认知的实现。而审美则走向模糊,因为想象的结果,你把握了某一事物,却不能用理性的方式表达,表达出来的仍是形象,而且是更丰美的形象,此中又伴随着强烈的情感,它带来的是普遍的快乐,却不是清晰的结论。当然,可以对审美再做理性的辨析,这就是文艺批评或文化评论的工作了。但因为形象太过丰美,太过多义,太过浑然一体,有时批评反而抓不住要害,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由此闹出的笑话,委实不在少数。而这种模糊的情感性的价值却又未必不如清晰的道理,审美把握世界的深度有时恰恰远胜于理性。举例而言,莎士比亚的戏剧是以审美的方式把握世界和人生的,当时的人们对它的价值的理解相当肤浅,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演员、观众、读者、批评家、研究者的努力,它的内涵被越挖越深.
虽然这里有后代的人们的再创造,但它本身的审美价值和审美含量则必定是这种挖掘与再挖掘的基础,谁又能在一些滥俗的肥皂剧里挖出那么多非凡的内容呢?可见莎翁就是一位以审美方式走在理性研究者们前面的真正的诗人,而且,他是远远地超前。同样超前的还有中国的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此处就不赘述了.
由此可见,如把审美归入认知,只认其为认知的一条支路,或一种补充,将会失去多少可贵的东西。审美不仅不同于认知,而且,它应是与认知相并列的、相辅相成的、居于同等地位的精神方式,如果不说它是一种更根本、也更重要的方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