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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马克思哲学革命中的身体概念探究
【第一章】身体概念的西方哲学史回顾
【2.1】马克思身体概念的理论起点
【2.2】马克思思想体系中身体概念的形成
【2.3】马克思的身体概念的内涵
【3.1】身体概念与反本体论思维的形成
【3.2】身体概念与建构论的世界观的提出
【3.3】身体概念与唯物史观的形成
【3.4】身体概念与科学共产主义目标的确立
【第四章】马克思身体概念的当代意义
【结语/参考文献】身体概念在马克思哲学体系中的地位结语与参考文献
2.3 马克思的身体概念的内涵
2.3.1 身体之作为人类在世存在的基础
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力图将哲学建立在“现实的人”的基础上以对抗神学和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而这个“现实的人”首先即是感性的存在,是有血有肉的身体。正如费尔巴哈所表明的,构成我的“自我”的那个东西不是抽象的思维实体,而是实实在在的、感性的“肉体总体”,因而是感性身体决定人的基本生存样式,思维不过是建立在感性身体基础之上的人的一种“类”属性。费尔巴哈的这一立场实际上已经站立在了现代哲学的行列里了,马克思则将这一立场贯彻到了整个哲学变革体系之中,不仅在本体论、认识论上,而且在历史观上。现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即在于哲学研究的“身体转向”,将身体从传统本体论(传统本体论把身体看作是与人的本质无关的存在)和认识论(认识论将身体当作对象、客体甚至物理实体加以研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生存论的层面加以研究,并将其置于哲学研究的基础和中心地位。正如尼采的宣称,“一切从身体出发”;海德格尔也指出,“人类的整体的存在方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握,它必须被把握为人的身体式的在世界之中的存在(Leibmaβige In-der-Welt-sein)”,或者用梅洛-庞蒂的话说,身体就是我们的在世-生存方式。要理解现实的人以及现实的人的生存,就必须从身体问题开始。从马克思的生存论的、实践的立场上看,身体是一个开放系统,身体在被动性与能动性、有限性与超越性、感性与意识性、自然性与社会性等等矛盾的内在张力中彰显自身,任何对身体问题的忽视的哲学都将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
肉体首先是作为人类生命的界限而存在,这种界限首先也是最根本地表现为身体的有死性。对古人来说,肉体之死亡终究是一个无法解开的奥秘,所以他们只能选择逃避、遗忘死亡而紧紧抓住生,构想出不死的灵魂从而将生存之力量永恒化、神圣化。对死亡的恐惧使人类从现实生活世界中逃离,转向思想的世界去寻求永恒,这种逃离在宗教上的表现便是走向上帝即彻底超越了有限性的“无限者”,在哲学上则表现为走向本质主义形而上学,在纯粹的精神与理性追求自我超越。其结果是,身体作为人之与世界打交道的中介作用逐渐被取消,尤其到近代笛卡尔那里开始沦为了与人的本质无关的一般物体,人与自然、灵魂与肉体、主体与客体、有限与无限便成为严重对立的二极,形体由机械构成,与心灵毫不相干,于是,身体的局限不再构成人类的本质局限,人类不再需要压抑来自身体的隐秘欲望,不再需要担心身体死亡对灵魂的影响,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成为宇宙秩序的描画者,人类成为自然的统治者。但是事实是,死亡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人类总是携带着其身体而生存。
人类越是逃避有限、忽视身体,就越容易陷入到无法解决的分裂与矛盾之中。正如科斯洛夫斯基所批评的:“取消作为肉体与精神、无生命与精神的中介的身体,唯物论-唯灵论的对立最终影响了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过渡现象,即爱、性与性欲。在现代,身体越是失去作为灵魂的过渡和表达领域的意义,精神的追求就越是抽象、越是成为无肉体的唯灵主义的东西,爱就越是成为性,成为唯物的、肉体的东西。”
换一个角度来看,人类越是忽视身体问题,越是逃避死亡,就越表明,身体才是决定我们在世生存的基础。回到身体,正视死亡和有限,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生存。所以,当形而上学在黑格尔得到完成之后,哲学就自觉转向了有限性的立场,费尔巴哈和马克思是这一立场转变的促成者。费尔巴哈揭示了宗教和哲学的虚幻性,并明确指出了人的本质即是有限性的存在。在他看来,无论对我的肉体存在,还是对我的精神来说,自然界都极其明确地标明了我的界限,“在我之外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我的有限性的一种标志,都证明我不是绝对的实体,我是以其他实体的存在为我的界限的,因而我不是什么不死的人格。人不仅是一般的属于空间的实体,而且也是本质上属于地上的实体,是不能从地球分离的。”
也就是说,费尔巴哈看到,自然界的现实存在首先标明了人的肉体,以及人的精神的界限,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标明的,即“人本身”之得以持存,必须先有自然界为我们提供生存的基础。所以,费尔巴哈提出要在新的哲学基础--感性客体(感性的人及感性的自然上)重建哲学。在费尔巴哈的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对感性肉体的确认,就是对其受动性、有限性的确认,“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即现实的,就是说,他是感觉的对象,是感性的对象,从而在自身之外有感性的对象,有自己的感性的对象。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是说它是受动的”.也就是说,任何力图回避人的限制性或者说忽视身体的哲学都不是建立在一个可靠的、有效的根基上的哲学。
此外,人的有限性还表现为人的存在的被抛性和偶然性。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使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
人的诞生是一种具有偶然性的“被抛”,这就意味着他的生存受到前在的生存条件的制约,这首先表现为人对自然的依赖,人只有主动去适应自然的本性,并以人的身体的自然力去同自然发生关系,才能使自然对象满足人的生命有机体的需要。关于这一点,马克思讲得很清楚:“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与他之外的;但这些对象是他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的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
此外,人还有受限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物质生活条件和社会关系对个人而言具有一种先在性,人们向什么方向发展以及发展的程度如何都要受现存生产力、生产关系所制约,“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也就是说,是偶然性使我们得以在世上“露面”,并且通过我们的身体向我们开放出一个世界即一个先于我们并制约着我们的存在。
所以,身体不仅决定了人类生存的界限,而且还决定了人类生存的可能性。作为有机生命体,身体为了获得生存,必须不断打破自身的界限,把自身带向其对象,故而,身体是一个开放的、能动的系统,它与世界始终处于一个动态的相互促进的结构之中。在马克思看来,身体的这种能动性最初源于一种激情、欲望,“因为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即肉体性的存在,其基本特征是“能动而受动”,其欲望存在着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前者的欲望,表现在人作为一种能动的存在物,人有才能,他需要表现自己,或者说实现自我;后者的欲望,则表现人类作为一种受动的存在物,他又是受限制的存在物,人要能动地表现自己,首先必须解决饥饿等生存问题,解决人类最基本的需要。
可见,尽管自然对于感性生命的存在具有优先性,但人在自然面前并不纯粹是受动的,他能够自由地面对自己的对象,或者说他能自由选择自己与对象发生关系的方式。并且,身体能够在在主动性与被动性的内在张力下,在感性活动发生于其中的充实世界内开辟出一个反省的和主体性的区域,并且开放出一个无限可能性的生存空间,使自身与动物式的肉体区别开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
2.3.2 身体的存在方式:对象性的对象化活动
马克思把身体在世存在的结构揭示为一种“对象性的活动”, 首先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其次是一种对象化关系,它是对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和黑格尔对象化活动理论的双重扬弃。所谓“对象性”,指互为对象的存在,不存在主客之分,强调一种外在性和现成性,因而,例如当下我和桌子之间是一种对象性的关系,桌子和我的本质无关。而“对象化”是一种运动,它既是一个外化的过程,又是一个反馈的过程,在这种运动中出现了主客的分离。对象之所以能够成为对象,在于主体将其建构起来,同时,主体在此建构过程中意识到自身,意识到对象是我的对象,发现此活动是主体的活动,并且使自己的本质力量得以实现。所以,“对象化”强调一种内在性(这种内在性则强调主体把他的本质力量在客体中实现出来)和一种生成性。
黑格尔解释了人的对象化活动,在他看来,精神通过对象化活动产生身体,因此,身体仅仅是人的自我意识的外化的、对象性的本质,故而,自我意识的发展使其必然要扬弃这种异化而占有身体,从而确证自己为自由自觉的精神性的存在。在对象化的思辨运动中,黑格尔的精神实现了身心的内在统一,但仅仅是概念中的统一,而不是现实的统一。黑格尔的问题在于,他片面地夸大了人的意识能动性,黑格尔认为人的意识能够通过能动的对象化活动将对象完全克服,从而使得在黑格尔那里,对象性关系成为一种非真理性的关系,不再有任何重要的位置,对于精神而言,有限的精神--人的身体及自然都不是独立的存在。费尔巴哈揭示了黑格尔精神运动的这种虚假性,强调人就是肉体性的存在,它与自然之间是一种现实的对象性的关系。但是,费尔巴哈同样片面地理解了人以及人的身体,因为仅仅处于静止的、对象性关系中的人同样不是现实中的人。
而在马克思看来,“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
按照这一理解,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即“身体”的存在,具有双重存在方式,一种是对象性的方式,一种是对象化的方式。当感性身体被第三者作为对象时它是以对象性的方式面对对象的,而当身体作为主体存在时则是以对象化的方式面对对象的。这样,马克思既克服了唯心主义那种神秘的抽象的实体,又在对象化的关系中保留唯心主义的能动性。具体说来,一方面,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说,在直接的意义上,人是一种肉体性的感性的和对象性的存在物,人要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要受到其他自然存在物的限制和制约,因而,对人这种自然存在物来说,他的对象和整个世界在直接的意义上对他来说具有先在性。为了维持人的肉体存在,人要同自然界进行能量交换,是人这种自然存在物的最明显的表现形式,总之人作为自然存在物,需要有外在的自然存在物作为他的对象,他同时由于分有了一定的时空,也作为外在存在物的对象,而且,它也可以成为第三者的对象。因此,我的身体与对象(包括他人的身体)之间最直接的关系是一种感性的、互为对象的关系。我们可以对比梅洛庞蒂的“身体间性”来理解马克思的身体对象性特征。梅洛庞蒂把胡塞尔的主体间性解读为身体间性,将纯粹意识排斥出现象学视域。在梅洛·庞蒂看来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种原始的知觉关系,我在身体知觉中见证了他人的存在,他人也在身体知觉中见证了我的存在。在这种知觉关系中,身体是作为一种对象性的存在,身体与身体之间是以一种“身体间性”的形式存在于世界之中,而不是以一种主客对立的方式存在。主客对立的形式正是马克思所要批判的,身体与身体之间是平等的关系,一个身体不能对另一个身体施加暴力。
另一方面,身体的感性特征使身体成为对象性的存在,同时使身体具有了对象化的功能,进行对象性的活动:“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
在这里,激情作为人的对象性本质的感性爆发,体现了我的对象化功能,成了我的本质的活动,推动着身体向着对象世界开放。对象性的身体通过对象化的活动改造自然和人类社会,同时也改造了人自身,因此,人是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包括感觉、思维、情感、爱等等),他的一切器官,都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在马克思看来,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就是人的实践活动,而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就是作为物质生产活动的劳动。
通过生产劳动,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人能动地、现实地将自身二重化,从而在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因此,马克思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已经生成为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因而,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对象化功能其实是人的身体才具有的本质特性。
人之所以能够在对象性活动中活动,是因为其本质规定中原本就已经包含了对象性的东西。它之所以能够创造或者设定出对象,因为它也是被对象所设定的,所以说它本身就是身体,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一旦黑格尔把对象性的关系抛掉之后,人就变成了非对象性的唯理论的存在物,因为如果他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的话,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生活。换句话说,没有人的身体,身体如果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在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它仅仅是孤零零地独立自存着,那么我们的实践活动、我们人类的历史将不会存在。
2.3.3 感性意识与身体主体
当马克思把“对象化活动”理解为是自然存在物的即身体的活动时,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了唯有“身体”才是人类活动的真正主体。那么,身体之作为主体何以可能?当然,“自我作为个体主体存在于他/她改变各种关系的能力之中”,而身体的在世存在就是一种能动性的对象性活动。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身体是一种“主动而受动”的存在,感性身体能够“经验”或“意识”到它之外确有一个对象,而这个对象正是它所欲求的对象或表现它自己生命的对象,身体本身所蕴含的激情、热情等感性力量爆发,将其带向并外化到它的对象中去,当身体以这种对象化的方式面对对象时,它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意识最初表现为感性中的意识,是一种身体意识,包括身体对对象(特性)的意识和对自身(需求、欲望等)的意识;而“对象”之所以成为身体的对象,亦即对象如何被对象化成为身体自身,“则取决于‘身体行为’的自由本性或‘为我性'.用梅洛-庞蒂的话说,亦即取决于’身体意识‘或’身体经验‘的意义构造。”
因此,马克思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通过身体所展开的实践活动本身就包括着对世界的“理解”,一旦这种“理解”进入到语言中就能成为为思想所把握的对象,并且成为交流的对象,成为一门“心理科学”.这里,马克思已经开始从实践的立场来理解“身体”和“意识”了,这既超越了唯心主义,也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在唯心主义那里,“对象”被理解为“意识”的“自我设定”,或是由意识的“纯粹的活动”转而创造的,意识才是人的本质,身体只是意识的对象。旧唯物主义者虽然主张意识由身体决定,但是它们把身体理解为完全受自然力控制的“物质的躯壳”,因此,“意识”或“经验”也只是一个纯粹的“物质序列”,“主体”则被彻底地还原为一种“物质实体”.总的来说,唯心主义和以往的唯物主义尽管对于身体和意识何为第一性持相反的主张,但是它们对身体抑或意识都是从一种本质主义的、主客二分的立场对人的本质进行一种独断的界定,脱离了“现实的人的生活”.所以,无论对唯心主义者和旧唯物主义者来说,身体之作为主体都是不可能的事。从感性的对象化活动即从实践的立场看,“身体”与“意识”并不存在明显的区分,“意识”是身体生命行为中开放出来的意义,身体与意识统一于身体对象化功能的实现中。所以,身体是一个“中介”或“含混”的结构,身体在世存在的方式所展现给我们的不是主体与对象相区分的认知模式,而是身体朝向对象、身体与世界相交融的生存模式,因此,意识和自然界之间的相互连接,或者说意向和意向对象之间的相互连接,唯有通过这个主动“介入”的身体方能真正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