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是明代书画界的领军人物。他居于文化、艺术发达的江南长洲(今苏州),具有那个地区文人的典型气质和艺术风格。文徵明初名璧,别号衡山居士,字徵明,以字行。文徵明书画兼工,为“吴中四才子”之一,对当时苏州一带的书画影响深远。
文徵明不但书画造诣极高,诗文亦才气横溢。其诗歌反映出的思想比较复杂,有诸多学者进行研究。本文只论述其诗文中的归隐情怀。
与同时代的文人一样,文徵明曾醉心于科考,以求能在仕途上施展才华,为国家出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是屡试不中。
“文徵明54岁时,由苏州巡抚李克成推荐,以贡生资格到北京吏部,授为翰林院待诏,参修《武宗实录》”。一开始,文徵明是满怀志向出山的:“朝廷有道惭推毂,老大无成漫计偕。”(《自书纪行诗·三月二日淮扬道中》)对朝廷充满了信任,认为皇帝是有道之君,自己在朝廷会大有用武之地。如果自己不把才能贡献给朝廷,岂不辜负了浩荡皇恩?“在翰林院中,文徵明结识了杨慎、黄佐、林俊等一些饱学之士,他们谈论学问,相得甚欢,结为‘莫逆’之友。文徵明以知识渊博而受到人们的敬重,‘一时诸名士觌德相先’,以致‘户外屦常满’……然而好景不长,次年,他的友人杨慎等因‘大礼议’事件而被世宗放逐。京中奸佞当道,群小弹冠相庆。文徵明因为不是进士出身,遭到一些年轻进士的讽刺,被人视为画匠。《实录》修完后,他又不愿巴结权贵,得不到升迁”。
事实上,文徵明充任的翰林院待诏只是个小官,不足以发挥文徵明的才能,他对这个官职没有多大兴趣。再加上官场的黑暗和倾轧,使文徵明心灰意冷。上任第二年(嘉靖三年,即1524年),文徵明就多次提出辞官申请,但是没有得到皇帝的同意。嘉靖五年(1526),终于获得了皇帝的恩准,文徵明辞官归乡。从嘉靖二年(1523年)文徵明入仕,到嘉靖五年(1526年)辞官归隐,文徵明在官场上只混了三载。
文徵明体会到了官场的黑暗、人心的深不可测,慢慢产生了归隐的心理。归隐的思想在文徵明的诗歌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其实,早在文徵明刚一出仕时,其心情就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能在官场施展才华,为朝廷效力;另一方面,他的内心深处又对家乡的恬适生活无限眷恋。《自书纪行诗》是他在癸未年(明世宗嘉靖二年,1523年)所作的诗歌,记述了他北上做官的途中所见、所闻、所感。诗歌流露了他无限的乡思:“烽烟渺渺更西来,乡思纷纷不可排。春色三分邻上巳,河流千里如清淮。”“落日烟生古渡头,春寒犹恋木棉裘。
风吹野戍更初动,月映清淮夜自流。总为旅情消壮志,忽闻渔唱重乡愁。封题欲寄家人信,何处南帆有便舟?”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进京为官,就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京城为官生活,文徵明开始对自己选择的为官之路加以反思,感到自己走错了路。他在《感怀诗》中写道:“五十年来麋鹿踪,若为老去入樊笼。五湖春梦扁舟雨,万里秋风两鬓蓬。远志出山成小草,神鱼失水困沙虫。白头博得公车召,不满东方一笑中。”
作者回顾了自己50岁之前的自由生活,认为那种生活是值得怀念的。那时,自己像山野中的麋鹿一样自由自在,遨游天地间,虽然生活不富足,但是无拘无束,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现在入了朝廷禁地,失去了自我,凡事得听命于朝廷的安排,如同进了监牢,没有半点自由。他不禁自我责难,“若为老去入樊笼”?
在官场,犹如江湖浪子,春梦破灭,最后落得个蓬鬓染霜,无限悲凉;又似神草出山,无人识别其殊才,被作为寻常草芥随意处置;更似搁浅于沙岸的巨鲸,区区蝼蚁都能对它施以欺凌。如此凄苦的境遇,不免会受人耻笑啊!
《内直有感》描写了文徵明为官生活的侧面,也反映了他对官场生活的厌倦。
天上楼台白玉堂,白头来作秘书郎。退朝每傍花枝入,儤直遥闻刻漏长。铃索萧闲青琐静,词头烂漫紫泥香。野人不识瀛洲乐,清梦依然在故乡。(《感怀》)终日思归不得归,强驱邻马着朝衣。岁寒空负梅知约,客舍频看社燕飞。儿子遥怜更事少,故人只讶得书稀。何当便买扁舟去,笠泽东头有钓矶。
城南流水净涵沙,柳外东风皂帽斜。山色无心飞木末,草痕随意绕天涯。地偏白日无留鞅,春尽青苔有落花。三载京华尘土里,只应此际不思家。(《感怀》)官场繁琐枯燥的生活,激起了文徵明的乡思,促使他怀恋从前在故乡的逍遥艺术生活。“野人不识瀛洲乐,清梦依然在故乡”,“何当便买扁舟去,笠泽东头有钓矶”,“三载京华尘土里,只应此际不思家”,三首诗的末句,道出了文徵明难以排解的思乡情怀。
当文徵明的归家意愿得到皇帝准许之后,他欣喜若狂,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跨回家乡。
昔时送客每怀归,千里乡心日夜飞。回首三年几离别,只应今度不沾衣。(《马上口占谢诸送客》)这是作者辞官回乡,京城的朋友送别他的情景,其中“千里乡心日夜飞”一句,极写作者对家乡的无限思念和急切归家的心情。
小试闲官便乞身,素衣曾不染缁尘。诸君亦自多情致,不送官人送散人。(《马上口占谢诸送客》)虽然是离别场面,但是一想到自己从此回到了家乡,重归田园,一身轻松,喜悦之情冲淡了离愁别绪:“小试闲官便乞身,素衣曾不染缁尘。”自己身处官场三年,得以及时撤出,是可喜者一;自己的心志没有被官风淹没,不染尘滓,洁然如莲,是可喜者二。
立马双桥日欲斜,沙尘吹雾暗征车。从今绝迹江南立,只见青山不见沙。
三载愁闻常乐钟,魂梦长绕五湖东。此身忽在扁舟上,开眼浑疑是梦中。
作者想象自己回到故乡隐居生活的情形:再也不用低眉顺眼做人,小心翼翼做事,忍受北国的恶劣气候;代之而来的是静谧的闲适,萦绕身边的尽是青山绿水,何其悠闲自在也!
怀着这样的憧憬,作者不觉已经步入行船。船启动了,自己还不相信这是现实,以为是身处梦境,不敢相信。
回归田园之后,文徵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绿树成荫径有苔,园庐无恙客归来。清朝自是容疏懒,明主何尝弃不才?林壑岂无投老地,烟霞常护读书台。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还家志喜》)此诗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意象。陶潜的《归去来兮辞》有下面这些描写:“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审容膝之易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仔细玩味,文徵明的《还家志喜》在意境上与《归去来兮辞》有相通之处:二者都是写作者辞官归家的喜悦心情,都描写了家园的美好和亲情的温暖,以及自己辞官一身轻的喜悦。不同之处是,文徵明的处世哲学自始至终是向上的:“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表明了作者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而陶渊明虽然也有热爱生活的情趣,却不免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目睹自然万物的欣欣向荣,陶潜却产生了人生苦短的悲叹。
“回到江南后,文徵明筑‘玉磬山房’于长洲,栽梧桐于庭院内,整日恣肆啸咏,放情丹青,自由自在了无遗憾。慕名登门求诗文书画者络绎不绝。他萧闲吐纳,随时应答”。文徵明不像陶潜那样完全将自己与尘世隔绝开来,他是一个热爱生活而性格随和的长者,乐于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诗文书画技艺,也乐于与市井平民接触。由于他的高洁品行和高超的艺术品位,他的书画价格不菲,引得逐利者竞相伪造他的书画作品,赝品充斥社会。文徵明淡然视之,从不打假。
人持赝品求其鉴定,他莞尔一笑鉴定为真;甚至对缺少钤印的赝品,他还给补上印章。如此淡泊名利,千古稀有。
文徵明的诗歌,归隐情怀是十分明显的。他和陶渊明一样,在为官期间不与官场黑暗势力同流合污,保持了品行的高洁。但他的归隐心理与陶渊明又不完全相同,他的心理始终是乐观向上的,没有消极的成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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