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唐朝时期墓志中赋文体的化用(4)
来源: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作者:郑真先;戴伟华
发布于:2017-06-03 共13560字
(一)行文结构
《赋谱》有云:“凡赋句,有壮、紧、长、隔、漫、发、送,合织成,不可偏舍。”②“壮、紧、长、隔、漫”主要指句型的长短变化,“发、送”则关系行文谋篇。这一部分主要论述赋的行文结构对唐代墓志的影响,因此首先谈谈“发”和“送”.所谓“发”,指发端之辞,《赋谱》云:“发语有三种:原始、提引、起寓。”
“原始”指的是“原夫、若夫、观夫、稽其、伊昔、其始也”之类,用在赋的项部;“提引”指的是“洎夫、且夫、然后、然则、于是”等表示转折、递进或结果的连词,用在赋的中间部位;“起寓”指的是“士有、客有、儒有、我皇、国家、嗟乎、至矣哉、大矣哉”之类,用在赋的头、尾部。所谓“送”,指语终之词,如“也、而已、哉”之类用于煞尾的语气词。以上所论,是组成一篇律赋的基本元件,如《赋谱》所云:“凡赋以隔为身体,紧为耳目,长为手足,发为唇舌,壮为粉黛,漫为冠履。”③墓志的行文虽不如律赋般严格,但约略可见赋的笔法。如《唐禹君墓志铭并序》“于是闲居洛涘,守潘岳之清尘;瞻顾箕岑,挹许由之隐逸”[2]115-116;《大唐故张君墓志铭》“若夫滥觞不绝,引清派于九流;强干靡凋,振芳条乎千丈。是以纵横不定,则仪赞秦宫;雄雌未辩,则良谋汉幄。岂唯释之□理,茂先博赡,孟阳飞藻,仲景明诊而已哉”[2]136;《大唐故上骑都尉通泉、金城二县令郎邪王君墓志铭并序》“原夫命氏之始,本乎缨冕之初,姬乔以显谏匡时,王翦乃戎昭佐命”[2]195;《唐故隋并州司兵张君墓志铭》“原夫灵根疏壤,濬汉水而凝波……于是飞声玉垒,翊亮洽于清歌……俄而胶船没汉,乾象暗于天文……既而意气可称,忠贞克着……是以远求胜躅,窜迹河南”[2]296.例中的“于是”
“若夫”“是以”“俄而”等词语的运用明显是赋的行文方式。
又《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铭并序》中“其处众也,若芙蓉之出苹萍,随和之映珉砾;其立操也,如昌花之秀深泽,菊英之耀岁寒”[2]2114,与宋玉《神女赋序》“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云云颇相类。关于赋的特征,有学者指出,“在形体方面,它以设辞问答和韵散配合为两大基本要素”[16]20.第二要素在诸方墓志中表现得很明显,至于第一要素亦有所体现,如《唐故朝散大夫着作郎张府君墓志铭并序》:“洎王父锡券受封,恩欲别开君邑。王父辞曰:天飞圣也,利见时也,臣且饕窃,漪何力之有焉!
帝曰:曩在春闱,尝见卿子敢言时事,朕实拒之。今乃同昇诸公,果集是绩,真其兆也,卿奚让焉?对曰:同室协谋,父子偕邑,非典也;父执政,子开封,重嫌也。”2]1420这种问答式的结构还有一种自问自答式的行文方式,如《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铭并序》:“岂天意希奇,芳于近玩,不钟美于凡情?
淑景鲜辉,掩阴氛而遂翳;良珪粹质,委埃尘而忽碎。无心所感,况在同心。残月映于轩墀,形容如觌;孤灯临于帷幔,音响疑闻。冥冥下泉,嗟尔何托?余自宦达,常忧不永,由是树槚旧国,为终焉之计。”[2]2114可见墓志吸收了赋的行文方式。
(二)句型结构
如前所引《赋谱》之言,赋句之“壮、紧、长、隔、漫”各有所指。所谓“壮”指三字句,“紧”指四字句,“长”指五字至九字句。所谓“隔”,指隔句对,又可细分为“轻、重、疏、密、平、杂”六种:“轻隔”指上四字、下六字的对句,“重隔”指上六字、下四字的对句,“疏隔”指上三字、下不限字数的对句,“密隔”指上五字以上、下六字以上的对句,“平隔”指上下句均为四字或五字的对句,“杂隔”指上四字、下五七八字或下四字、上五七八字的对句。所谓“漫”,指不对之句,常用于赋首或赋尾。《赋谱》又云,“此六隔皆为文之要,堪常用,但务晕淡耳,就中轻、重为最,杂次之,疏、密次之,平为下”①,即谓四六句对最为常用。
1.四六句。
唐代律赋是在先唐赋的基础上进一步格律化形成的,《赋谱》中谈到律赋的句型结构,是对先唐赋尤其是六朝骈赋的继承。元代祝尧曾云:“俳者律之根,律者俳之蔓。”②四六句是骈赋的基本句式,而先于骈赋出现的所谓辞赋、骚赋亦多用四六句。清代林联桂云:“骈赋体,骈四俪六之谓也。此格自屈、宋、相如略开其端,后遂有全用比偶者。浸淫至于六朝,绚烂极矣。唐人以后,联四六,限八音,协韵谐声,严于铢两。”[17]3至于四六隔对,“在骈赋中开始使用骈文四六隔句为对的基本句式始于梁代……后来律赋中多用四六隔对,即导源于此”③。可知,四六句式在骈赋中的运用已经很成熟了。
在墓志中,四六句属于常见句式,除了在韩愈等人的手中略有变化,作者较多采用散句做事实性记录。如韩愈《唐故太原府参军事苗君墓志铭》:“君讳蕃,字师陈,其先楚之族大夫,亡晋而邑于苗,世遂以命氏。其后有守上党者,惠于民,卒,遂家壶关……狱平,货滋息,吏敛手不敢为非……四室之孤男女 廿 人,皆 幼,遗 资 无□金,无 田 无 宫 以 为 归,无 族 亲 朋 友 以 依 也。天 将 以 是 安 施耶?”[2]1964因注重墓志的实用价值,此例只做事实性记录,较少铺陈夸饰。大多数时期,类似赋之四六为主要句型。初唐赋风染齐梁习气,在墓志中亦有所体现,如《唐相州汤阴县故令王君墓志铭并序》“止座灾禽,能催贾谊之命;巢门怪鸟,遂殂张臶之形”[2]521;《大唐刘君墓志铭并序》“仲长统之林园,俯□城阙;石季伦之别业,地隔嚣尘”[2]709.尔后盛、中、晚唐之世,例不胜举。如《唐故正议大夫行袁州别驾上柱国苑府君墓志铭并序》“公以忠见谪,思贾谊之长沙;地邻汨罗,吊屈平于湘水”[2]1543;《唐故乐安孙府君墓志》“潘岳奉养,耻屑屑于斗筲;梁竦栖迟,叹徒劳于州县”[2]1920;《唐故西川少尹支公墓志铭并序》“岂唯贾逵之僻春秋,月寻一遍;黑子之探秘奥,朝读百篇……志通天下,体同人之出门;水在地中,叶君子之容众”[2]2496.
从苗延嗣《大唐故泗州司马叔苗善物墓志铭并序》追求的“实录”,以及韩柳墓志和梁代以前墓志的风格来看,墓志作为一种文体,事实上是实用性强于审美性的。另外,墓志的适用场合比较有限,一旦形成一种实用与审美兼备的范式,很自然地为众人争相效仿,于是形成了程式化的现象。
然而高明者往往可以避免雷同,而赋笔的介入无疑是显示文才的绝佳之选。而且联系到“以赋取士”的制度,唐人对作赋一事必是十分娴熟的,将赋运用到其他文体的写作中无疑是轻车熟路之举。
2.兮字句。
兮字句是骚体的标志性特征,“是区别于其他任何韵文体式的标尺”[18]4.至于以辞或赋名之,代有分合。汉人常辞赋并称,后世多有沿袭。程千帆认为,“辞与赋本是相同因而可以互称的文体……赋作为共名可以包括辞,辞却不包括赋了”[19];马积高更指出后世区分辞赋实是一种误解:
“辞、赋在汉虽被称为完全同体,后世则有人加以区别……此种区分,盖由误解刘向、王逸所《楚辞》多为骚体而来,又因萧统《文选》在赋外别立辞一类而着……厘而为二,殊多纠葛,故多数作者和研究者仍多以辞赋连称或以赋统辞。”[20]3在墓志中使用兮字句①的例子甚繁,如《唐故朝议郎行新安郡长史窦君墓志并序》,其铭曰:“皇天无亲兮惟德是辅,达人有道兮其身必固。作善不彰兮明神何祜?长归溟漠兮穷泉此路,千秋万代兮古往今来,呜呼有吾兮窦君之墓!”[2]1643《唐故李府君墓志铭并序》:“何意阴阳兮了戾,行辰到此兮妨我贤哲,妻子恸兮肝胆屠裂,楚挽引兮笳声呜咽,独往泉台兮空悬夜月!”[2]1815骚体之抒写悲情,十分契合墓志的意境,而兮字的运用让悼念之情更加哀婉缠绵。
事实上,唐代墓志所用的骚体句式直接的接受源是汉代的骚体赋。理由有二:第一,唐人学汉的倾向,无论是在治理国家的政治范畴,或是诗赋创作的文学范畴,均是如此。在文学创作方面,诗的写作常以汉皇代指本朝皇帝为大家所熟识,而唐赋喜用汉代典故亦属常见。第二,就墓志本身而言,贾谊出现的次数多于屈原,这或是因为贾谊写《吊屈原赋》的性质更接近墓志的撰写;另外贾谊处治世而不遇似比屈原处乱世而遭贬的悲剧意味更浓,唐人有如是观者,如白居易诗云:“楚怀放灵均,国政亦荒淫;彷徨未忍决,绕泽行悲吟。汉文疑贾生,谪置湘之阴;是时刑方措,此去难为心。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21]38因此,把墓志中的兮字句看作是赋体的影响亦无不可。
综上所论,唐人墓志以赋笔行文之迹象,在行文结构和句式结构方面均有表现。以赋为墓志,一来典雅持重,二来哀婉缠绵,既满足了实际的需要,又符合审美的需求,两者之融通有其必然性。
四、余论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了解赋与唐代墓志关系之大概。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是赋与墓志两者功用的契合。墓志之功用在于记录墓主的德行功业,刻于金石,以传之不朽。赋之功用,按照刘熙载的说法,“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赋可载入列传,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22]96,如此看来,正与墓志合。二是“诗赋取士”制度形成的风气。士子们为了自己的前途,对考试文体自然是勤于练习,运用娴熟,如谢观墓志言其“尤攻律赋”、苗景符墓志道其“善属文及八韵赋”.因此,唐人在撰写墓志时以赋笔行文也在情理之中。三是赋的文体特质决定了它会对墓志产生影响。首先是赋的文体地位高于墓志,例如《文选》首列赋篇,然后才是诗、表、墓志等文体,而《文选》在唐代影响甚大,这种文体分类的观念必然对唐人有所影响。其次是唐人撰墓志好用赋典,或有炫才之心。西晋左思作《三都赋》,十年始成,洛阳为之纸贵。左思出身寒门,曾作诗发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郁闷,因此不排除他想通过写作《三都赋》以炫才扬名的心理。再次,赋是一种雅文学,以赋笔行文形成的厚重典雅,可视为对墓主的敬意。因此,唐人以赋为墓志有其必然性。
[参考考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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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郑真先,戴伟华. 赋与唐代墓志[J]. 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01):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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