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阮籍是曹魏后期的重要诗人,他的诗歌代表作是《咏怀》诗。在诗中,飞鸟是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意象。而意象是诗人的主观情感态度和客观对象的集合体,能够反映诗人自身的主观精神和内心世界。本文主要从飞鸟意象出发,分析《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对前人的继承和发展;对《咏怀》诗中频繁出现的飞鸟意象进行分类,主要有高洁的玄鹤和凤凰;翱翔的海鸟和鸿鹄;失群的鸿雁;凄凉的寒鸟和孤鸟四类,通过这四类鸟的象征意义分析诗人在其人生中不同时期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形象。《咏怀》诗中飞鸟意象还对后世很多作家产生了影响,本文最后对其中受到影响比较大的陶渊明和陈子昂二位诗人进行了简要分析。
关键词:阮籍 《咏怀》诗 飞鸟意象
On The Imagery Of “Flying Bird” In The Intimation Of His Sentiment Wrote By Ruan Ji
Abstract: The Intimation Of His Sentiment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Ruan Ji——the major poet of the late Caowei Kingdom. In this poem, “flying bird” is an importantimagery that often appears. Imagery is the combination of the subjective emotion and attitude ofthe poet with the objective subjects, and it can reflect the subjective spiritual and inner world ofthe poet. This essay analyses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from the predecessors about theapplication of the imagery of “flying bird” in the poem; classifies the frequently appearedimagery of “flying bird” into four kinds——the noble crane and phoenix, the soaring seabirdand swan, the stray swan goose, the forlorn bird without shelters, then analyses the spiritualworld and personality of the poet in different periods with the help of the symbolic meanings ofthe four kinds of birds. The imagery of “flying bird” in the poem Intimation Of His Sentimenthas great effects on many writers of later generations, of whom are Tao Yuanming and ChenZi’ang .In the last part of this essay is the brief analysis of them.
Key Words:Ruan Ji ; Intimation Of His Sentiment ; the imagery of “flying bird”
目 录
一、引言
二、《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对前人的继承和发展
(一) 飞鸟意象的继承
(二) 飞鸟意象的发展
三、《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分类及其象征意义
(一) 高洁的玄鹤和凤凰
(二) 翱翔的鸿鹄和海鸟
(三) 失群的鸿雁
(四) 凄凉的寒鸟和孤鸟
四、《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对后世的影响
五、结语
参考文献
一、引言
阮籍,字嗣宗,是正始时期的代表诗人,其作品以《咏怀》诗八十二首最为着名。
千百年来,八十二首《咏怀》诗受到历代读者的喜爱,但又因其意旨隐晦深远,引起后人的种种猜测和附会,因此注解众多。
诗歌意象是诗人的主观情感态度和客观对象的集合体,能够反映诗人自身的主观精神和内心世界。通过阅读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我们可以发现飞鸟是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意象,这些飞鸟意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阮籍的化身。所以我们可以以飞鸟意象为切入点,透过飞鸟意象来深入窥测阮籍的复杂心态和精神活动。本文将对《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对前代诗歌的继承和发展进行简要分析,并且依据阮籍一生的心理路程对其诗中频繁出现的飞鸟进行分类,同时研究其象征意义,最后简要分析《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对后世的影响。
二、《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对前人的继承和发展
从“关关睢鸠”对爱情的向往,到“交交黄鸟”对贤者的挽歌,从“燕燕于飞”中贵族的离愁,到“肃肃鸨羽”那平民的怨愤。在我们文学的开始阶段,承载着人们纷繁复杂绵延无尽的情意的飞鸟就已经在邈远的天空中任意翱翔。自从《诗经》以后,无论是作为起兴的对象还是描摹或寄托情感的客体,文人笔下的飞鸟被赋予了无尽的审美意蕴和令人难以尽言的个体情结。阮籍作为曹魏后期的重要诗人,他的诗歌代表作《咏怀》诗给我们展现了一个异常丰富的飞鸟世界,同时通过飞鸟意象展示了一个苦闷多变年代里一个诗人的形象。
(一)飞鸟意象的继承阮籍《咏怀》诗中鸟种类繁多:孤鸿、燕雀、鶗鴂、黄鹄、鹑鷃、鸣雁、玄鹤,黄鸟、浮凫、鹡鸰、鸿鹄、莺鸠、海鸟、鸣鹤、黄鹄、名鸠、鹏黄、黄雀、晨风鸟、鸾鹭、凤凰、焦明等等:另外还有形形色色不同状态、情态处境各异的鸟:如翔鸟、寒鸟、云间鸟、群鸟、高鸟、东飞鸟、南飞雁。可以说从《诗经》以来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鸟,几乎都包含在内了。
阮籍《咏怀》诗中的飞鸟世界不仅是前人飞鸟的集合体,还继承了《诗经》、《楚辞》以来的比兴,象征的手法。《诗经》的开篇之作《关雎》,千百年来为人们所吟诵,诗歌以关雎的叫声起兴,用关雎的和鸣比喻男女的求偶。《诗经》中还有很多以飞鸟起兴来怀思祖先父母或者表达男女恋情、婚嫁场面的或者抒发对徭役的不满。《咏怀》诗中很多篇章也以飞鸟起兴,来表现诗人的主观世界和抒发诗人的思想感情。比如《咏怀》诗四十三首:“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四十八首:“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分别以鸿鹄和鸣鸠起兴,借“鸿鹄”意象象征着自己远远地逃离纷繁的现实人间,向寥廓的荒裔飞行的情状,表达诗人对自然之道的追寻;借“焦明”意象表达自己远行避祸的心情。
(二)飞鸟意象的发展阮籍在继承前人飞鸟意象的基础上,也对飞鸟意象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在以前,我国古典诗歌,虽然以抒情诗为多,但其意旨都比较明朗,即使是运用比兴,也都是指事明白,意旨清晰。阮籍由于但是时代政治的压迫,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其《咏怀》诗采用了更加隐蔽更加含蓄的手法,把《诗经》、《楚辞》的比兴艺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从历代注解对阮籍《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所作的不同注解可以发现,飞鸟意象的含义是如此隐晦,让后人难以揣测。比如《咏怀》诗第八首:“宁与燕雀翎,不随黄鹄飞。”其中燕雀和黄鹄,后人就对此有不同的注解。吕延济说:“燕雀喻奸佞,黄鹄喻贤才。言诗人宁与奸佞相济,齐要安宁与爵禄,不能与贤才尽力于君而受黜退也。”张凤翼纂注:“燕雀,喻无位者。黄鹄喻权势。籍自言愿自隐退,不欲趋附,恐无所税驾也。”
阮籍不仅把飞鸟意象所指涉的含义更加隐晦,还通过自己的创造性运用,使飞鸟意象呈现出独特的风格,不再局限于某种对应的单一意义上,使之含义更加丰富。比如《咏怀》诗四十三首:“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翩凌长风,须臾万里逝。”黄节又引蒋师沦曰:“此首亦‘远游’遗世之年。”这里鸿鹄的含义就不是先前我们所理解的象征着远大抱负和理想了。在这里,鸿鹄代表了诗人远离尘世,乘风高飞,抗身青云,不远万里,冲破束缚,自由翱翔,寻找一个安宁的栖息之地的美好愿望。同时阮籍《咏怀》诗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飞鸟意象——凤凰,凤凰原本是一种远古人类对自然生命力崇拜的生命化意象,代表了吉祥。而阮籍通过自己的创造性运用,使凤凰具有了象征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含义。
三、《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分类及其象征意义
飞鸟作为《咏怀》诗中鲜明的意象,真实地反映了阮籍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独特的人格魅力。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中直接写到飞鸟意象的有二十九首,间接写到的有十三首(所谓间接写到指的是诗中出现翱翔,飞扬等字眼),占了总篇数的一半。在诗中频繁出现的飞鸟主要有玄鹤、凤凰、莺鸠、燕雀、黄雀、海鸟、高鸟、寒鸟、孤鸟、黄鹄与鸿雁等,这些飞鸟有固定的意义和指涉,大体可以分为四类:高洁的玄鹤和凤凰;翱翔的海鸟和鸿鹄;失群的孤雁象;凄凉的寒鸟和孤鸟。这四类飞鸟真实再现了阮籍一生的心理路程和阮籍本身独特的人格魅力。
(一)高洁的玄鹤和凤凰
中国古代的诗人们都具有难以割舍的政治情结,儒家思想的熏陶使他们把建功立业,立身扬名看做人生的第一要务。阮籍作为魏晋后期重要的诗人,年轻的时候也曾胸怀儒家的济世之志。阮籍自幼好学,博览群书,志气豪放。在阮籍的青少年时期,曹魏政权相对稳定,由于他经过了建安时代的积极的精神洗礼,所以“济世之志”反映在诗歌中的是一股渴望为国建功立业、气吞山河的豪情。《咏怀》诗三十九首云:“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诗人描写了一个驱车远行,受命自忘,挟良弓,穿精甲,义无反顾,争上疆场的壮士形象,这也正是当时阮籍青年时期不甘寂寞,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抱负的真实写照。《咏怀》诗二十一,七十九云: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硒山冈。高鸣彻九州,延胫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西昆仑,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
玄鹤象征着高洁之志,正如其诗所说,时光飞逝,生命将尽,诗人不愿终其一生碌碌无为,想要象那玄鹤一样,一飞冲青天,实现其远大抱负。黄侃说:“欲与玄鹤为俦,远举云中,不欲与凡禽同居局趣之地也。”哪怕旷世不再鸣,也在所不惜,岂能和鹑鷃一起在中庭里嬉戏。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灵鸟,治世则现,乱世则隐,相传,每当凤凰出现的时候,百鸟就会群集左右,一起应声鸣唱。诗人也想象凤凰一样高鸣于九州,志欲威八荒。怎奈何诗人身处的年代正是乱世,羽翼只能摧藏,济世之志不能实现,所剩的就只能是心伤了。
通常来说,一个人思想的演变都是社会背景和主体自身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外部环境决定和影响主体的思维模式、倾向和思想内容;另一方面,主体自身并不完全是消极的、被动的,由于主体的特定经历、性格和情感的作用,特别是主体原有的的认识结构的作用。
众所周知,魏晋易代之际是一个政治十分黑暗动乱的年代,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日趋激烈,司马氏集团为了夺取政权和巩固统治,肆意杀戮,铲除异己,与当时曹氏集团相关的以及其他敌对力量或者不合作的社会名流就难以幸免。例如,与曹氏集团亲密的何晏,夏侯玄等人被杀,阮籍的朋友嵇康也因为拒绝与司马氏集团合作,也惨遭杀害。
所以,“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残酷的迫害和屠杀,造成了魏晋名士对自身前途和生命的迷茫和恐惧,给他们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而阮籍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儒学家庭,其父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是曹操的幕僚。特殊的身世经历造成了阮籍对曹魏政权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对曹魏政权的腐朽无能感到极其的不满,但又无能为力。其中我们可以从《咏怀》诗的十一首可以看出阮籍对曹魏政权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黄雀典出于《战国策·楚策》庄辛谏楚襄王曰:“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颈为招。”黄雀就是一种目光短浅的小鸟只顾当前有东西吃,没想到它正吃食时已成为公子王孙弓箭的射击目标了。阮籍借黄雀暗喻身临险境却没有社稷之忧的曹魏统治者,并对此感到深深的不满和忧虑。在曹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争斗中,阮籍既看到曹氏集团处于下风,政权将倾,又看到了司马集团的专横暴虐,阴险狡诈,内心时常充满了憎恨和痛苦。阮籍作为当时的名士,无法远离这场政治斗争的漩涡。出于对曹氏集团的眷恋、不满和对司马集团的憎恨、恐惧,造成了阮籍在这政治斗争中的痛苦挣扎,然而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阮籍发现自己的生命都难以保全,就更不必说如何去实现自己的安邦定国,济世安民的理想抱负,因此也不得不为自己前途和生命作考虑。
阮籍正如凤凰一样,治世则现,乱世则隐,既然济世之志得不到实现,就只能佯狂避世求得一安身立命之法。沈德潜曰:“凤凰本以鸣国家之盛,今九州,八荒无可展翅;而远之昆仑之西,于洁身之道得矣,其如处非其位何所以怅然心伤也。”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阮籍想化身为凤凰一样鸣国家之盛,安邦定国,治世为民,但九州八荒已经没有任何的空间和机会让诗人去施展自己的抱负,只能像凤凰一样远去昆仑之西,隐匿在乱世之中。后面又说到“其如处非其位何”可以想到诗人对凤凰栖息在昆仑之西的理解和同情,也表达了诗人对自己在乱世中避世的不满,但又时时想着出仕施展自己的抱负,流露出自己也身处在“昆仑之西”这个“非位”的无奈,独自怅然心伤。
(二)翱翔的海鸟和鸿鹄
人作为有意识的社会性存在物不能没有追求或者精神的寄托,如果连追求和精神的寄托都没有,那么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对于阮籍这样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魏晋名士更是如此。早期的阮籍身怀满腔的安邦济世之志,但残酷的现实却完全堵塞了这条理想之路,因此他不得不从客观的现实世界中挣脱出来,转而进入主观的精神世界之中,希望在主观的精神世界中寻找到客观现实中未能实现的自我,而老庄的逍遥自然之道恰好给了阮籍精神的寄托,为贬斥名教崇尚自然的哲学理论形态奠定了基础。
在《大人先生传》中,阮籍给我们描述了“大人先生”式的自然逍遥之道,指出“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或者阮籍《咏怀》诗中很多关于对神仙的描写所表达出对神仙那种绝对自由境界的渴望,如《咏怀》诗八十一首“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桥。翮习九阳间,升霞叽云霄。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因而,《咏怀》诗中阮籍多次运用鸿鹄、海鸟、高鸟等飞鸟意象来表现他对自然逍遥这种境界的追求。如《咏怀》诗四十三,四十六云: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翩凌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莺鸠飞桑榆,海鸟运天地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阮籍借用鸿鹄高飞,乘长风,飞万里,找寻那远离尘世的安宁之地——荒裔。既然济世之志已经破灭,在茫茫尘世中,又感受到生命的强烈危机感,还不如远离尘世,冲破世俗的束缚,抗身于青云之中,在荒裔中自由翱翔。于是荒裔成为了阮籍主观精神世界里的伊甸园,只有在这荒裔中,自身才能自由的翱翔,不受任何的束缚,忘却尘世的纷扰,心灵才能得到绝对的自由。阮籍还通过莺鸠和海鸟的对比,来表达自己冲天高飞,自由翱翔的志向。海鸟与莺鸠出自于《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抢于地而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阮籍把自己的理想目标寄托在海鸟鲲鹏之上,海鸟不辞辛苦,冲破万重艰难,飞行九万里迁徙至南冥极远之地,也就是荒裔。而莺鸠低飞也就是盘旋在蓬艾之间,高飞也不过是在园圃篱之上。不过在诗最后,我们发现诗人指出“尔亦自足”,难道诗人真的甘愿与莺鸠这些低飞的鸟为伍吗?其实不然,这里诗歌运用到了反语这种修辞手法,阮籍借用莺鸠一类卑小的飞鸟抒发在动乱的政局中远离灾祸的自保意识,进而从反面烘托出阮籍对像海鸟鲲鹏一样在天地间自由自在的翱翔的渴望。
然而阮籍在追求逍遥自然之道中一直存在两种矛盾的精神世界:一个是情感世界,一个是理性世界。理性上,他不相信自然逍遥之道的存在,情感上又表现出希望像海鸟,鸿鹄一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绝对自由的渴望。阮籍对自然逍遥之道的不相信体现在对神仙地怀疑,在《咏怀》诗中反复出现的神仙,既是阮籍对神仙世界和隐逸世界的渴望,又是对是否存在那种世界的怀疑。或许我们可以从《咏怀》诗第四十一首“采药无旋归,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 ,中可以发现隐逸求仙并非诗人的本质,是阮籍对社会绝望之后,企图通过隐逸求仙来摆脱尘世的纷扰,为失去的理想和希望寻觅一个安身之地。正是这种矛盾的精神世界,阮籍追求自然逍遥之道也成了虚幻之梦。
(三)失群的鸿雁
阮籍济世理想早已破灭,自然逍遥之道的探寻也成了虚幻之梦,阮籍既不能从客观世界找到出路,又不能从主观世界寻得精神出路,于是就陷入了“失路”这种悲境之中。
但是阮籍并没有放弃对出路的寻找,希望能在现实和理想中寻找到一个理想的契合点来寻找到适合自己的最终之路,这也就在阮籍的内心世界里形成了一个在现实和理想中徘徊的心理过程。《咏怀》诗第一首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这首诗作为阮籍全部咏怀诗的开篇之作,给人塑造了一个深夜失眠者,起身弹琴,忘着明月,感受着清风,聆听着孤鸿哀鸣的苦闷徘徊的形象。雁意象自古以来就具有丰富的文化象征意蕴,大雁作为一种群飞动物,总是成群结队一起飞翔或成“人”字或成“一”字,因此抒情文学中古人常以雁抒写内心的失离孤独之苦。“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使诗人眼前所看到的是如此孤寒的月光,诗人的衣襟所感受到的是如此凄清的夜风,耳中听到的是如此孤凉的哀号,那是一只孤独的鸿雁在哀鸣。为什么会有一只鸿雁在野外哀鸣呢,因为那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在呼唤自己的同伴。其实阮籍就是那只失群的孤雁,在当时诡异多变的政治环境中,名士们要么投靠于司马氏,如竹林七贤中的山涛,王戎,要么按照正统观念继续忠于曹魏,如嵇康。曾经政治斗争比较缓和的气氛中,竹林七贤曾游玩在山林中,过着饮酒、赋诗、畅谈的生活,但在后来政治斗争日益尖锐的时候,竹林七贤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身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既不敢违背司马氏集团以招致杀身之祸,又不甘与司马氏同流合污,如同失群的孤雁寻找自己的同伴,出于无奈采取了虚与逶迤的方法来拖延时间,以寻求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法。可悲的是在此期间的徘徊和彷徨又能向谁诉说了,只能把这份忧愁烦乱的情思寄托在孤雁中,孤独地伤心。
阮籍早期的理想是济世安邦,随后的理想是追求自然逍遥之道,可惜在当时的政治环境来看二者皆不可能实现。《咏怀》诗二十一首云:“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四十七首云:“高鸟翔山岗,燕雀栖下林。”二者均以二种不同的飞鸟意象做对比,也就是济世安邦的理想与司马集团的妥协的对比,自然逍遥之道的追寻与依附于司马集团的对比,表明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和生存方式。鹑鷃和燕雀其实也是阮籍对司马集团一再逼迫所作出的一种妥协的反映。阮籍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采取了虚与逶迤的方法来应对,表面上答应司马氏集团出仕,实际上不为司马集团出谋划策,也就是出工不出力。据《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做过太尉蒋济掾属、尚书郎、曹爽参军、太傅从事中郎、大司马从事中郎、散骑常侍 、东平相、大将军从事中郎和步兵校尉。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阮籍一生当过许多的官,但是很多官做了很短的时间,其中出任东平相的时间甚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频繁的官职调动就可以清楚地发现阮籍对待出仕的态度了,那只是一种敷衍罢了,其实也是阮籍自身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次次的犹豫徘徊,不能做出最终的决定的心理过程。
那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阮籍如同失群的鸿雁一般找不到自己所依靠的群体,只能在现实和理想中徘徊?其最重要的原因是阮籍 自身不能够真正做到忘情 ,忘记自己的精神和理想,去真心实意地依附当政者。正因为不能忘情,阮籍 才会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徘徊不定。虽然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选择 出仕,但并不表示他真心依附了当权者。他试图在做出违心的选择后,寻找另外一种途径来安慰自己痛苦徘徊的心灵,这种途径就是通过对失群的鸿雁描写来诉说自己内心踌躇不决的悲痛和焦虑。与阮籍一样,陶渊明也是也 写了大量有关飞鸟意象的诗歌,但他诗歌 中的飞鸟意象与阮籍诗歌中的飞鸟意象存在着很大的不同,那就是陶渊明的飞鸟诗真正体现了对自然,对农民生活的最纯真的爱恋,并从中得到了心灵的寄托,而阮籍的飞鸟体现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忧虑,现实与理想的痛苦徘徊之感。他们之所以不同的根本原因 在于陶渊明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他真正做到了避世,从而寻找到了个体的自由和心灵的安慰 ,相反阮籍并没有做到 。
(四)凄凉的寒鸟和孤鸟
阮籍在现实与理想的徘徊中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心理的牢笼,一直在牢笼里苦苦地挣扎与徘徊。然而苦闷的时代把阮籍死死的困在其中,促使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沉沦。
寒鸟是一种生活在极寒之地的鸟,栖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只能孤独的感受周遭环境的凄寒之苦,寻找一些可以依靠的同伴。“寒鸟”不正是阮籍内心世界和他所处环境的真实写照嘛。《咏怀》诗第八首云:
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岂为夸与名,憔悴使人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诗中涉及到的鸟主要有三类,分别是寒鸟,燕雀,黄鹄。寒鸟是一种栖息在孤独凄凉之地的鸟,这里我们可以理解卑微的人;燕雀是一种卑微低飞之鸟用来暗指那些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人;黄鹄是一种高飞的鸟,也就是高高在上的鸟,这里用来暗指司马氏集团。据《阮籍集校注》引陈祚明说:“西日之颓,言魏将亡而余恩不泯也。回风之吹,言运虽衰而恩恋情长也。君臣之分,缠绵不解,情同比翼,忧乐共之。而当路者磬折权臣,都忘旧主,此是何心!我所立异于众,非以要名,特睹故君之憔悴,未免心悲,故宁甘燕雀之卑栖,不随时黄鹄之肆志也。”这也就是说曹魏政权已经如同那西斜的落日一样只有余光在照耀,但他仍然有着一些残留下来的使人怀恋的一种恩德。当司马集团以强大的权势在动摇着曹魏政权的时候,卑微的人只能相互依存。周周和蛩蛩尚且知道危险和饥饿,为何朝廷上的大臣卑躬屈膝的向司马氏谄媚,却忘记了做人的根本所在呢。诗人难道是为了一个清高的虚名,不学那些大臣一样依附司马氏,而只是那些大臣的下场使诗人感到心悲。
那么诗人该过怎么样的生活呢?诗人只想做平凡卑微的人,不想去追随司马氏获得名利禄位。如果想追随者司马氏,过显赫的生活,结果只能迷失自我,不知道将来所归何处。
我们也知道阮籍后来连“寒鸟”也没能做成,在司马氏的集团的淫威下,跟随者潮流做了“燕雀“,违心地依附在其中。然而阮籍的内心就像那凄凉的寒鸟一样,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别人无法达到的极远,极寒之地,独自一个人寻找心灵的避难所。
《咏怀》诗第十七首云:“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吴淇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独坐空堂上’无人焉;‘出门临永路’无人焉;‘登高望九州’无人焉;所见惟鸟飞兽下耳;其写无人处可谓尽情。”又曰:“鸟本上,故曰西北。兽本下,故曰东南,东、南、西北,处处皆然,竟何逃于天地之间哉! 其写乱之意,至矣至矣。”“空堂”,“永路”,“九州”真的无人吗?显然这只是虚写,阮籍之所以发出无人之叹,只是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和物格格不入,像那孤鸟一样在天地间无法藏身罢了。
寒鸟和孤鸟都表明了阮籍在当时的社会中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之中,可以想象阮籍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中,是多么凄凉,孤苦无依。《咏怀》诗第三十三首云:“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从这首诗中可见阮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战战兢兢,内心就如同烧开了水、点着了火一样,无时无刻不处在巨大的痛苦与恐惧之中。一方面,阮籍迫于现实的压力,想随波逐流,与燕雀,莺鸠和鹑鴳之类为伍,安于现状,保全自己;另一方面却指出“岂与鹑鴳游, 连翩戏中庭。”表达出一种与燕雀鹑鴳之类坚决决裂,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在当时的时代下,阮籍为了生存,不得不跟随时代的潮流,与燕雀鹑鴳同流,然而自己的本性,理想和追求促使着阮籍不可能真心地去那样做,在阮籍内心深处,像玄鹤一样抗身于青云之中,一飞冲天,像凤凰一样高鸣九州,治欲威八荒的伟大理想抱负从未完全消失过。因此,现实生存原则和理想抱负的激烈冲突,对阮籍内心进行了无休止的冲击,也造成了阮籍人格上的矛盾性。阮籍不仅需要发泄内心的痛苦还要掩藏对司马氏集团的不合作态度,于是酒就成为了阮籍唯一的工具。酒不仅仅是宣泄缓解内心矛盾痛苦的重要手段,其人生最后还是生命的护身符,阮籍每次也都以醉而获免。我们可以想象生活在一个专制恐怖、黑暗无声的时代,死去是一个悲剧,活着更是一种斗争,更需要一种非常的勇气和毅力。在欲望的纠集中,在痛苦的挣扎中,阮籍活下来了,他在哭声中哀怜自己的不幸,在醉酒中以自虐的方式发泄对现实、对自我的不满,他的醉酒已经达到了一种病态,不仅仅是身体上,更加是精神上的。所以我们可以认为阮籍沉溺于酒,需要用酒来宣泄精神的痛苦,掩饰真实的自我,最后的结果也只能在酒中沉沦了。
四、《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对后世的影响
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 其《咏怀诗》开创了五古咏怀组诗的先河, 对后世作家产生了重大影响。从陶渊明的《饮酒》, 庾信的《拟咏怀》, 陈子昂的《感遇》, 李白的《古风》等成组的咏怀之作,都不难看出对阮籍《咏怀诗》的继承。受阮籍《咏怀》诗飞鸟意象影响较大的就要属陶渊明和陈子昂二人了。
众所周知,陶渊明也是位写鸟的高手。阮籍《咏怀诗》其二十二首:“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与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五:“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都用到了《山海经》“青鸟”之典。阮诗所表达的意思比较晦涩,而陶诗的意思明白得多,可以作为阮诗二句的注脚。在《咏怀》诗二十二首集评中,黄节引陈祚明曰:“元亮《读山海经》诗,辄仿此而作。”这正说明了陶渊明对阮籍飞鸟意象确实有继承发扬之处。
不仅如此,陶渊明和阮籍二人的诗中的飞鸟意象都是他们各自人格的真实写照。梁启超说:“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陶渊明的诗歌中的大量飞鸟形象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意蕴,寄予了作者不同的情感体验,可以说这些飞鸟的形象也是陶渊明不同时期内心的真实写照。比如《归园田居》其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首诗以物喻人,以鸟自况,这只鸟早已远离了家园,失去了自由,它久在樊笼,有翅难飞,是什么束缚了它的天性? 是行为心役,心为俗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官场生活让他每天只能强颜欢笑以求生存之需。这只“羁鸟”就是“误入官场”的陶渊明难堪处境的写照。阮籍《咏怀》诗中也经常用各种飞鸟自况,所以不难发现二者的关系了。
唐皎然说:“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出自阮公《咏怀》。”陈子昂的《感遇》诗中也有不少飞鸟意象,渴望报效国家的诗人屡屡碰壁后,对现实表现出极大的不满,这也反映在其飞鸟意象中。《感遇》诗其七:“众芳委时晦, 鶗鴂鸣悲耳。”其二十八:“雄图今何在? 黄雀空哀吟。”这二首诗中的鶗鴂和黄雀都在悲鸣,传达出诗人对现实的不满和内心的苦闷。其二十一:“蜻蛉游天地,与物本无患。”其二十三:“多材固为累,嗟息此珍禽。”这二首诗是诗人借蜻蛉和珍禽对自己命运忧虑的感叹。其二十五:“瑶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其三十:“唯应白鸥鸟,可为洗心言。”这二首又是诗人对瑶台青鸟、昆仑玄凤和海上白鸥的向往正寄寓着他想高飞远遁、归田避祸的幽思。从《感遇》诗中飞鸟所蕴含的含义中可以发现,陈子昂对阮籍飞鸟意象有一定的继承。但陈子昂诗中的飞鸟意象从根本上摆脱了阮籍飞鸟意象消沉无奈的情绪,更多表现的是对国家和人民的关注,对自己济世理想的热望,对黑暗腐败的现实的不满,这就是陈子昂对阮籍飞鸟意象的革新之处。
五、结语
阮籍《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不仅继承了前人的经验和方法,而且其所指涉的含义更加的隐晦和复杂。阮籍通过大量的飞鸟意象抒写其心曲,因此透过飞鸟意象能深入窥测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活动。阮籍用玄鹤和凤凰表现了个人济世理想的追求,用海鸟和鸿鹄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失望以及对自然逍遥的向往,用失群的鸿雁表现自己在现实与理想间的忧思徘徊,最后用寒鸟和孤鸟表现自己在苦闷时代的彻底沉沦。大量的飞鸟为我们呈现了阮籍当时的内心和精神境界。《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对于后世的影响比较大,从陶渊明和陈子昂诗歌中大量的飞鸟意象就不难发现阮籍《咏怀》诗中的飞鸟意象对他们所产生的影响。可以说,阮籍对飞鸟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传承和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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