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七幢高楼,
但我只看见一条路可走。
你只能哭而无泪,说而无话,
尖叫而提不起你的嗓音。”
这是爱尔兰摇滚乐队U2的老歌《原地奔跑》(RunningtoStandStill)中的一段,歌中凄凉无助的“七幢高楼”是指都柏林的巴里蒙小区(Ballymun Flats),一个建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大型公租房综合项目,由7幢15层住宅楼为核心组成。这里是歌手们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当年,他们在施工中的小区工地上玩过游戏,在新落成的电梯里尝过新鲜,也是在这里,他们因目睹和亲历着城市贫民的希冀、孤独和绝望,逐渐发展出他们的社会意识和音乐精神。
由于管理不善,原以公益事业为标榜的巴里蒙小区早在70年代末便迅速衰败,成为贫困、毒品、犯罪率等严重社会问题的代名词,饱受其他居民的白眼。甚至很多人认为,正是这些高层公租屋的到来才导致了整个社区的堕落,评论家称之为爱尔兰全国“最糟糕的规划灾难”。从2004年开始,巴里蒙小区被陆续拆除,最后一幢高层住宅将在2014年内夷为平地。
同样的拆除作业也在西方许多城市进行着。20世纪中后期为了配合市区重建、棚户区改造、安置新增人口而兴建的大批廉价高层公租屋项目在岁月中逐渐沦为新式的、配电梯的贫民区,这种多快好省的建筑形式似乎已经彻底走上了末路。定向爆破的轰隆声令人无法不联想到“现代建筑的死亡”。
“1972年7月15日下午3点32分前后,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当臭名昭着的普吕特--艾戈小区(Pruitt-Igoe),毋宁说是它那几幢板式大楼,被炸药致以最后一击,现代主义建筑宣告死亡了。此前,它已污毁、残坏、糟践于它的居民之手,尽管又注入了几百万资金,试图把它救活(维护破电梯、修复烂窗户、重新粉刷),它最终还是要面临它的悲剧,轰隆,轰隆,轰隆。”
现代建筑、普吕特--艾戈、1972年,这个时间地点人物的象征性设定,经过查尔斯·詹克斯在《后现代建筑的语言》(1977年)中“轰轰轰”的欢呼,已经成为现代文化史上的一大标志事件,尽管所谓确凿的死亡时间不过是来自詹克斯的随意杜撰。实际上,整个普吕特--艾戈小区的爆拆作业始于1972年3月,1976年方告结束。但更准确地说,这个工程至今尚未结束——位于美国圣路易斯市北部的普吕特--艾戈小区原址已变成野木丛生的一片荒地,而深处的混凝土基础仍旧无人清理。
最初,普吕特--艾戈小区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大型公租屋项目,1955年建成,共33栋高层住宅,每栋均为11层,设计容量2870户,是当时美国最大规模的现代公共住宅小区之一,还是日裔建筑师山崎实(Minoru Yamasaki)的第一个大型设计作品。它始于人间天堂般的美妙构思,最终却被武断地钉上了“失败建筑”的耻辱柱,整个维持寿命还不到20年。
小区的颓圮被主要归咎于它的黑人居民,山崎实曾感叹:“我从没想到人会有那么大的破坏性。”而查尔斯·詹克斯则说:“现代建筑是启蒙运动的儿子,也是它的先天性幼稚病的继承者。这种天真实在太伟大、太令人敬畏了……”另外,我们也要注意到,就在1972年,普吕特--艾戈小区被爆拆的同时,山崎实设计的另一个大作品在纽约隆重登场,那就是更为世人所知的、也更为悲剧性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塔。
对高层公屋计划的第一场爆破,可以追溯到安·兰德的长篇小说《源泉》(1943年),但做出爆破决定并亲自按下电钮的却是建筑师本人。
小说中,才华横溢的建筑师霍华德·洛克为了实现自己的现代主义追求,情愿白白给同行做枪手,代笔一个“即将在爱斯托尼亚兴建的耗资一亿五千万的联邦住房项目工程”。这一切只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宏大的启蒙梦想,他需要机会。“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个现代社会潜在的问题,那些可以采用的新材料、新手段和新的可能性。而今,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人类天才的成果,有这么大的可能性有待于去开发和利用,去发挥聪明才智,建造造价低廉、简单朴素的房屋。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研究……我喜欢这个问题,我之所以做这样的工作,是因为那是我想要解决的问题。”
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能改动,必须是完整的设计、完整的个人创造力的体现,他绝不向任何折中主义的泥潭或技术官僚的指手画脚做出妥协。“我喜欢这个项目。我想看到它修建起来。我想把它建起来,真实、鲜活、发挥着作用。可是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完整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完整、纯粹、完美,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你知道是什么构成了完整性的原则吗?是某种思想,是那种统一的、纯粹的思想,没有人能改变或触及的思想。我想要设计科特兰德项目,我想看到它变成现实,我想看到它严格地按照我所设计的样子修建起来。”
但最终却事与愿违,洛克的新锐构想被一大批蛮不当回事的技术官僚、“二手货们、二流子们”东改西改,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双重的怪物”。为了维护“创造者”的权利,洛克决定自己动手结束这种窜改、玷污的行径,作为真正有创造力的伟大“乙方”,他要把这个未完工的建筑给炸掉!
“当天空划破的一道口子慢慢地穿过它时,科特兰德大楼的上半部分翘了起来,悬在那里。仿佛天空要将那大楼劈成两半。然后,那道条纹变成了青翠的天蓝色。接着就没有了上面的部分,而是只有窗棂,直梁在空中横飞。大楼在空中散开,一长条细细的红色火舌从中央喷射而起,又是一阵爆炸声,接着又是一声,一道耀眼的亮光,接着,河对岸摩天大楼的玻璃窗格就像亮晶晶的装饰灯一样闪耀着光芒。”
在霍华德·洛克的原设计图中,“科特兰德安居工程有6座50层建筑,每一座楼都呈一个不规则的星形,星状的臂膀从一个中心通风管道里延伸出去。那些通风管道里面包含着电梯、楼梯、供暖系统和各种居住设施,那些公寓以大三角形的形式从中央向外辐射,那些伸出去的臂膀之间的空间使得公寓三面都可以接触空气和砌成,既不需要粉刷,又不需要上胶泥;所有的管道和电线都铺设在地板边缘的一个沟槽里,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打开替换,无须支付高昂的费用;厨房和浴室都是作为完整的单元用预制构件装配而成的;内部的隔墙都是轻金属材料做的,可以向四壁折叠,形成较大的空间,或者拉开来,以便分成更小的空间;几乎没有大厅和门廊需要打扫,这个地方的维修只需要最小的成本。整个蓝图是一幅三角形构图。那几幢大楼要用浇注混凝土建成,造型复杂而结构简明,没有装饰,不需要任何装饰,整个外观具有一种雕塑美。”
从文学家的有限笔触里我们依然可看出这个建筑设计的国际风格和一种纯粹的现代性特征,新形式、新技术、新的可能性。正如柯布西耶所言:“样式是一个时期设计的所有作品的惯用原则的综合体现,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它有自己独特的特征,我们的时代正在每天决定自己的样式。”
不单单是房子,霍华德·洛克心目中完整的高层公租屋设计方案还包括一条只有小说中才有的梦幻般的经济原则:月租金成本仅为10美元,且不限制入住条件,“向任何一个愿意搬进来并且愿意付房租的人开放,不论他们能否在别处租得起更为昂贵的公寓”。恰当的建筑形式加上居民生活以及管理政策才构成一个完整的公租屋,但要实现这样的生活体系却需要人们极大提高的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也许这是对现代人类的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