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明治维新开启了日本社会近代化的大门。在近代化的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下,日本文学也迈入了崭新的时代———近代文学阶段。纵观日本文学发展的全部历程,可以说近代文学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最为鼎盛的一个时期。这一点,在日本近代文学作品对女性文学形象的塑造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日本近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摆脱了平安时期女性文学中的凄婉、哀伤的闺中怨妇形象,反映了日本社会近代化历程中女性思维的嬗变。本文试通过对日本近代文学中的三个典型的女性文学形象进行分析,从中探究近代日本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变化。
一、阿关———逆来顺受、忍耐服从
樋口一叶生活于明治时代,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生活贫困,没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写作是她赖以生存、养活家人的唯一手段,即便在文坛享有一定知名度后也未能摆脱贫困。正因如此,樋口一叶能够以其独有的、不同于常人的视角审视社会现实,深刻地思考社会问题。在一定程度上,阿关与樋口一叶本人的遭遇有相似之处,两人均是出身于明治社会底层的女性,对自己现有的生活不满意,但顾忌到家人的境遇,阿关最终没有离婚,一叶在贫困交加中英年早逝,她们都未能完全冲破桎梏,彻底与现实决裂。在樋口一叶之外,明治时代还曾出现过所谓“闺秀文学”,以田边花圃、小金井喜美子等为代表,出现了从数量上看仅次于平安王朝的女性文学时代。但她们大多出身于富裕家庭,接受过高等教育。虽然也提倡男女平等思想,但多数是以在陋习和旧道德的矛盾纠葛中走向毁灭的恋爱悲剧为主题,故事结构流于一般化,反抗现实的力度较弱。樋口一叶与闺秀文学的女作家们相比,批判意识更强烈,但受制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逆来顺受、忍耐服从的传统女性,阿关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阿关是樋口一叶于1895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十三夜》中的女性形象。《十三夜》描述了平民家的女儿阿关17岁时嫁入高官原田家中,嫁入原田家后,阿关丝毫没有体会到家庭的温暖,被夫家百般厌弃。面对丈夫对自己的粗暴冷漠、放浪形骸,阿关最终忍无可忍,在十三夜,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强烈要求父母为其做主同意离婚,以摆脱这段不幸的婚姻。阿关把自己的遭遇、心中的委屈对父母和盘托出,当父母得知女儿嫁入豪门,表面上过着令人艳羡、衣食无忧的生活,实则在遭受种种不幸时,竟一时间不知所措,继而是愤怒、怜惜。冷静之后,同为女人的母亲体谅女儿的苦衷,支持女儿离婚的决定,主张让父亲去找原田家交涉。但是,父亲的想法与母亲的想法恰恰相反,认为正是因为女儿嫁给了原田家,儿子才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自己也越来越受到别人尊重。出于对家族利益和面子的考虑,父亲反对阿关离婚,要求阿关继续忍耐。最终阿关的父母为了家族的体面和未来的命运,向现实妥协,劝阿关连夜回家,以免激化与原田的矛盾。在这样残酷的社会中,穷人没有话语权,他们就像波涛汹涌中的一叶小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注定要善良忍让地度过一生。阿关在回家路上偶遇初恋情人禄之助,面度残酷的现实和无情的命运,两人无言告别,此后的生活一如从前。
阿关是等级制度森严的男权社会中女性人物形象及命运的缩影。表面上,阿关嫁入显贵人家,当上了阔太太,被人们一致认为过着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但实质却相反,由于丈夫的粗鲁野蛮,她的肉体和心灵均受到践踏和创伤。她温柔、善良,面对不幸的婚姻,虽然她也试图反抗,离开不爱自己的丈夫,离开没有温暖的家庭,但是为了孩子、父母、弟弟,不得不告别父母,回到丈夫身边,又回到地狱般的夫妻生活中。从阿关的遭遇不难看出,在当时,女性社会地位低下,没有拥有爱情与幸福的权利,只能向命运低头,甚至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樋口一叶通过在《十三夜》中对阿关这一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她对妇女命运的深切的悲哀和同情。
二、叶子———盲目任性、追求自我
叶子是有岛武郎代表作品《一个女人》中的女主人公。
《一个女人》创作于1919年,这部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准确地描写了明治社会一个追求个性自由、追求肉体欲望的女性在社会现实和传统观念的压迫下,最终走向精神和肉体毁灭的悲剧故事。叶子是一个自由奔放的女孩,她不顾父母的反对与在甲午战争中成名的青年诗人木部孤节自由恋爱结婚。
但好景不成,两个月就离婚了。不久,叶子的父母也相继去世,叶子选择远赴美国,奉父母之命与未婚夫木村结婚。在航行于太平洋的船上,叶子被充满野性、热情的事务长仓地深深吸引。船靠岸后,叶子称病没有上岸,而是同仓地一同返回横滨。很快这件事被媒体大肆渲染,仓地为此事失去了工作,叶子与仓地过起了同居生活。在肉体的欢愉中,叶子感到无比幸福,但又时常被自己女性的本能所折磨,变得歇斯底里。失去职业的仓地由于从事间谍活动,为了躲避追查索性藏了起来。叶子最终失去了仓地,在悔恨中孤独地死去。
在《一个女人》之前,反映女性文学的作品更多地拘泥于闺怨哀伤,即便出现敢于向世俗发起挑战的女性人物,也更多地表现在精神层面的反抗,或者以行动上的失败而告终,樋口一叶笔下的阿关便是其中一例。叶子的出现使当时女性文学人物的反抗突破了精神层面,将反抗付诸于实践。
可以说,叶子是日本女性文学真正向女性主义文学迈进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尽管“她的觉醒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深化到女性当时所处状况的真正彻底的认识”,但“她无视社会既成的道德伦理观,鄙视虚伪的人生处世哲学,以一种自然的生存姿态、真实地活着,由此可见,有岛通过叶子这一形象,反映出一代日本女性的喜怒哀乐”。
《一个女人》这部小说突出地表现了叶子追求自由的性格与压抑的社会现实环境之间剧烈的冲突,以及在两者冲突的过程中叶子慢慢走向毁灭的悲剧,反映了作为个体人物的弱小和当时世俗力量的强大。从内部和外部的双重视角对“自我”的准确把握,使《一个女人》成为日本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座里程碑。
有岛武郎自幼生活在较为开放的海滨城市横滨,曾经游学美国,笃信基督教,极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
在《一个女人》这部小说中,有岛武郎带有西方文明开化色彩的价值观得到了完全的体现。叶子不顾有婚约在身,敢于向世俗发起挑战,大胆追求内心欲望。这与传统意义上的日本女性相比相去甚远,从这一角度审视叶子,可以说她是具有新思想的女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自幼成长于官僚家庭的有岛武郎受到了男权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有岛武郎笔下的叶子虽然大胆追求自己的所想所要,但她任性冲动、不计后果,最终难逃悲惨的命运。这间接地证明了拥有新思想的女性不为当时的社会所容纳,也是有岛武郎价值观两重性、矛盾性的一种体现。
三、伸子———思想超前、敢于放弃
伸子是著名女作家宫本百合子的代表作品《伸子》中的女主人公。这部小说创作于1924年。《伸子》是以宫本百合子赴美留学的经历为题材,详尽地叙述了自己从恋爱、结婚、离婚经历的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伸子出身于日本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岁时远赴美国求学,立志于成为一名作家。
在美国,伸子爱上了与自己家庭出身、兴趣爱好等方面有着巨大差异的佃一郎。恋爱中的伸子非常理性,向对方提出了结婚的前提:第一,婚后继续工作;第二,不要孩子。佃一郎同意了伸子提出的要求,两人结婚。婚后琐碎的生活细节与伸子理想化的生活相去甚远,但在是否离婚的问题上又犹豫不决,最终在吉见素子的影响下,伸子下定决心,选择离婚。
由于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伸子内心追求的是职业女性的成就感。在伸子看来,虽然爱情和亲情是生活中所不可缺少的,但事业远远比前两者更重要,甚至为了事业可以放弃爱情、亲情。这在昭和初期的日本文坛,无疑是另类的。“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写道:‘独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仍是第一需要。’只有当妇女走出家庭,取得经济独立,才能保存自我,实现自我,进而促进自己的全面解放。”
伸子这一文学形象的出现,一方面昭示出近代日本女性文学的崛起;另一方面伸子本身也表现出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性不再压抑自身的情感、欲望,敢于突破自我,大胆追求自己的理想。在20世纪20年代,日本社会军国主义势力活动猖獗,男性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占据主导地位。
宫本百合子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能够塑造出伸子这一具有进步意义的女性文学形象,体现了作家敢为人先的勇气和魄力。毫无疑问,伸子是当时日本社会进步女性的代表,但是,由于作家本身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的限制,伸子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有时过于武断,也反映了宫本百合子本人在塑造伸子这一形象时具有一定的片面性。
同时期甚至稍早些时候的欧洲女性文学形象与日本近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相比,已经远超出了寻求自身独立、获取男女平等的局限,表现出获得一定独立后女性渴望主体身份认同、个人归属等自我意识,突出个人生活体验。例如,挪威著名戏剧家易卜生的代表作品《玩偶之家》。当女主人公娜拉看清了丈夫虚伪的面孔,认识到自己仅仅是丈夫的一个“玩偶”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走,离开“玩偶之家”。但娜拉的出走不同于阿关、伸子。首先,为了身患重病的丈夫能有足够的钱去疗养,她伪造父亲的签字向银行借债,表明她并不为父母之命是从,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其次,娜拉与伸子不同,她不是养尊处优、离开家庭毫无生存本领的娇小姐。她曾经背着丈夫在外边偷偷做些抄写之类的工作,说明她具有一定的经济能力,离开家庭能够独立生存,绝非男权社会的附属品。再次,娜拉结婚八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说明家庭在她的内心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面对残酷的现实和丈夫丑恶的灵魂,娜拉开始反思社会现实,选择反抗。由此可以看出娜拉的反抗不同于伸子,追求自由的同时,她没有以牺牲家庭、母爱为代价,她的出走是理智的。
综上所述,日本近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阿关———叶子———伸子,她们经历了内心徘徊———盲目抗争———彻底反抗的道路,这一过程昭示了日本女性文学向女性主义文学的过渡,也是整个日本文学向前发展的体现。但是,与同时期西方文学中的女性形象相比,尚有不够理性、稍显片面之处。
正因如此,无论是近代还是现代,日本的女性主义文学仍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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