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先生偶得一部《理法器撮要》,抄本,卷首题有“明泰西利玛窦撰”,朱先生认为该书很可能是利玛窦未刊稿、后人所作利玛窦已刊译着摘要和明末传抄过程中后人添补的新知的缀合,故将其收入《利玛窦中文着译集》。①《理法器撮要》全书共分 3卷,卷 1“理卷”,15 篇;卷 2“法卷”,3 篇;卷 3“器卷”,12 篇,该书为海内外孤本,若真为利玛窦所撰,则实为明末中西交流的新进展。
一、《理法器撮要》确系伪书
正如朱维铮先生所言,《理法器撮要》既未收入李之藻所编《天学初函》,也未收入费赖之、徐宗泽、方豪、荣振华等中西学者所着录的利玛窦有关书目。
梁启超曾提出古籍辨伪 12 条公例,首条即是“其书前代从未着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十有九皆伪”②。由此推知,此书是伪书可能性较大。幸赖许洁、石云里对《理法器撮要》进行详细考订,认为抄本中与西学无关的内容有 15 篇,其中 8 篇肯定不是利玛窦所作;卷 1“经星数”篇以及卷 2、卷 3 中的全部内容均与利玛窦无关;而卷 1 中属于利玛窦已刊着作摘要的篇章,也不是利玛窦自己所作,而是别人摘抄自他的着作。由于《理法器撮要》卷 2 全部内容均摘抄自梅文鼎的相关着作,故作为一个整体,此抄本明显完成于梅文鼎之后,故将该书归入利玛窦名下并不合适。
③由许文可知《理法器撮要》实属托名伪书。或许是二人文章发表在日本的缘故,国内学界似乎对这一研究结果并不十分了解,文章发表之后,除张西平先生在《百年利玛窦研究》中肯定《理法器撮要》是伪书外,④学术界仍然有人将此书作为利玛窦的着作,另有文章以伪书为基础进行探讨,所得结论不免受其影响。
本文一则期望继续唤起学界对《理法器撮要》这一伪书的注意,小心慎用,以使清代学术发展渊源有序不乱。二则在辨伪的同时,推测其成书原因及作伪意图,并揭示出此伪书的史学价值。
二、《理法器撮要》的作伪意图
许文已经肯定《理法器撮要》卷 2“平三角法”完全摘抄自梅文鼎的《三角法举要》。然而伪书产生历史悠久,究其原因,或为无意误成,或为有意作伪。
日本内阁文库藏有一本佚名的《割圆八线互求法》,⑤曾被中日学界误认为是明末数学书籍,后来考察该书与梅文鼎《平三角举要》的关系,确认其为梅氏之后成书,①故此书属无意中作伪。《理法器撮要》究竟是无意中误认为是利玛窦所撰,还是另有隐情,尚需分析。因梅文鼎之后,出现了很多摘抄自梅文鼎着作的三角学书籍,如年希尧的《测算刀圭》、陈訏的《勾股引蒙》以及佚名的《割圆八线互求法》和《八线互求法》,考察《理法器撮要》对《平三角举要》相关内容的取舍与篡改,有利于推断该书的作伪意图。
“平三角法”中大部分摘自梅文鼎《平三角举要》卷 1“测算名义”、卷 3“内容外切”和卷 5“测量”,其摘抄内容除不全外,尚有以下3 个特点。
《理法器撮要》只摘取《平三角举要》中的图形,而解释、论说极少,这是最突出的特点。该书起始,对“点”、“弧线”、“直线”、“平行直线”、“面”、“三角”等概念进行解释,尚且清楚其所指,然而在“三角求积第一术”中出现的文字便与求积算法并无关系,此后如“第二术”、三角容圆、容方、外切平圆以及三角测量诸法,就仅剩图形,而无有解说。
此外就是摘录时,将原书对应内容次序打乱。如三角测量诸法,是将《平三角举要》卷 5 中“测高”、“测远”、“测斜坡”、“测深”以及最后“附隔水量田法”的顺序颠倒,后附的测量法反倒放在最前。该书又将《平三角举要》卷 4 中具有紧密关系的“三率图”与“互视图”分离开,一个插于外切平圆之后,一个置入测量诸法之中,甚至将梅文鼎其他数学着作,如《勾股阐微》、《方圆幂积》中的某些内容,混入其中。
最后,就是一些图示与所属标题不符。如将本属于“割线切线割圆八线”中的图示归入“割圆弧矢”中;又如重测“第二法”的图形,本为《平三角举要》卷 4“或问”中证明三边求角的半角公式所用,与测量并无关系;而“三角勾股比例”,正是重测“第二法”的原图,该书却将其放置他处。
梅文鼎《平三角举要》书成之后,即有年希尧(?-1739)编撰《测算刀圭》一书②,其中“三角法摘要”由球面三角学、平面三角形及三角测量三部分组成,后附三角函数表。而平面三角学包括边角互求及三角测量学,全部摘自梅文鼎《平三角举要》。梅文鼎在此书序中称:“间尝流览历算家言,择其义类明晰,用之切要者,摘录刊布,使学者悠然会心,而日孳孳焉,以进于其全,与此学或不无小补。……诚以此学奥衍隐迹,不翅瀛海神山,而刀圭入口,身生羽翰,即蓬莱方丈惟所游行,岂非大快。故亟欲与同学共之。”③此外尚有陈訏(1650-1722)编撰《勾股引蒙》④,该书卷 4“三角法”,亦为边角互求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该书:“其三角法则全录梅文鼎《平三角举要》,略加诠释。……然算法精微,猝不易得其门径。此书由浅入深,循途开示,于初学亦不为无功。观其名以《引蒙》,宗旨可见。”
⑤《测算刀圭》、《勾股引蒙》全部内容均摘自梅文鼎的着作,但其选取的如平面三角形边角互求法及测量法,都是当时平面三角学最重要的内容,这些内容自成体系,解说得当,其以“刀圭”、“引蒙”之名,传三角之学,并无不妥。而如上所述,《理法器撮要》
仅摘取时人对《平三角举要》内容关注不多的内容,却将后者中边角互求及其公式证明等更为重要、影响更为深远的内容完全舍弃不用。如此一来,内容清晰、结构合理、自成体系的三角学原着,被“求自楼主人”摘录的面目全非、不知所云。
此外,《理法器撮要》在摘录过程中,对某些内容进行改动。如将“测算名义”中“线”的定义略去,而从附图注释中提取有关内容,分别形成“弧线”、“直线”和“平行线”的定义。又如将原文“以两线十字纵横相遇,皆为正方角”改为“两线直遇,皆为方角”。
这些改动确实较原文更为明了。《割圆八线互求法》也将《平三角举要》中“分外角术”做了改动,但这是该书作者对原书正切定理没有理解而导致的结果,并非有意改动。相比而言,《理法器撮要》摘录《平三角举要》中“赵氏割圆图”,并取其论说,但在结尾处,将此图改称为“割圆图”,并将之后论述中西割圆之法相同的原文统统删去,似是有意为之。
综上分析,《理法器撮要》书中内容,多取《平三角举要》中对当时影响较小的“测算名义”、“内容外切”等内容,而将影响较大的边角互求及三角公式证明舍弃,并将原书顺序弄混,且篡改原文,然“求自楼主人”言之凿凿称此书为明泰西利玛窦撰,当属有意托伪之举。而有意作伪的意图,则不出托古传道、好斗争胜、政治逃禁、名誉避嫌、牟财射利、沽名钓誉诸类⑥之外。但原书解说甚少,又多有矛盾之处,根本不适合传道授业,故托古传道定不是该书作伪的意图,而好斗争胜、沽名钓誉、政治逃禁、名誉避嫌,也从无谈起。
清代亦有一部与梅文鼎《平三角举要》有关的数学书籍《八线互求法》①,题有“徐光启校阅”,但此书完全抄自《割圆八线互求法》,笔者曾推测其或为无心作伪,或其作伪意图是原图牟财射利,②而该书与托名利玛窦撰的《理法器撮要》相互印证,则可推断二者作伪绝非无意为之,应是牟财射利无疑。
三、《理法器撮要》的成书及其价值
余嘉锡先生(1883-1955)认为“传讹之本,必知其起因;伪造之书,必明其用意。有条有理,传信传疑;如戴东原所谓十分之见者,则庶乎其可以读古书矣。”
③故仅得出《理法器撮要》的作伪意图是牟财射利尚且不足,还应推测出该书作伪的起因。
《理法器撮要》除摘抄梅文鼎的着作外,还有一些内容与嘉庆年间学者徐朝俊的《日晷测时图法》、《星月测时图表》、《定时仪器》对应内容相同,这三部书于1807 年附在《高厚蒙求》之中一同刊印出版。
因为已经判断出《理法器撮要》是有意作伪,故其成书年代当距此不远。综合考虑诸多因素,本文推测《理法器撮要》作伪起因于阮元搜集四库未收书籍有关。
嘉庆年间,阮元任浙江巡抚,驻节杭州,创建诂经精舍,集两浙有志经学者于其中,又集《四库全书》未收诸书,主持撰写《四库未收书目提要》。④嘉庆十二年(1807)十月二十七日,阮元抵京师,进四库未收书 60 种,⑤后又进40 种,日后又陆续征集70 多种。道光二年(1822)阮福等将散藏于各处的《四库未收书提要》辑为《揅经室外集》5 卷出版。
“求自楼主人”欲将此书献于阮元,或为邀功,或为请赏。然而阮元并非遇到《四库全书》未收古书,照单全收。阮福曾在《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序中将古书的审核过程给予介绍:“家大人在浙时曾购得四库未收之古书进呈内府,每进一书,必仿四库提要之式,奏进提要一篇。凡所考论,皆从采访之处先查此书原委,继而又属鲍廷博、何元锡诸君子参互审订。”
⑥阮元精通历算,又有鲍廷博、何元锡等硕学之士参与审订,是故《理法器撮要》未能收入《四库未收书目提要》,终以抄本存世,未能流传,幸得遇朱维铮先生,始为世人所知。照此判断,其成书时间在 1807-1822年之间,“求自楼主人”称该书抄录于戊寅初夏,若此言不虚,当为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在《高厚蒙求》刊行之前,《日晷测时图法》等书已有抄本流传,但《理法器撮要》成书也在1807年前后,不会距离太远。
伪书未必劣,真书未必优。伪书自有其学术价值。
如若对伪书的成书原因及其作伪意图有了明确的认识,则伪书就成为一种特殊的历史文献,如顾颉刚先生所言:“许多伪材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得了这些史料,便可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和学术。”⑦与《八线互求法》完全照抄《割圆八线互求法》作伪不同,《理法器撮要》的作者在抄录相关着作的过程中,对原有内容进行修改,其中某些修改的确较原书的介绍更为清晰、明了。这说明作伪者不但掌握原书内容,并且有所领悟,故其身份不可能是普通民众,也不会是有名的学者,而是普通的士人。所以《理法器撮要》的出现,从侧面表明明清传入中国的西方天文、数学知识,经由清初中算家的会通与阐释,到此时已经逐渐被清代读书人,尤其是江浙一带的士人所掌握,这些人不仅学习文史,而且也对数学、天文等知识产生兴趣,博雅在士人阶层成为时尚,促使社会的科学素养大为提升,这将对晚清西学东渐的成效乃至中国科学的近代化产生诸多影响。
四、结论
以上对《理法器撮要》成书原因及其价值进行分析。诚然,上述论证过程中大多倚靠推理,实证较少。但将以上论证和推理联系起来,就形成了一个论据链,能够同时比较妥帖地解释这一伪书出现的诸多历史之谜,所以《理法器撮要》的出现与阮元搜集四库未收书籍有关,其可靠概率应该是比较大的。即便如此,仍然期待有学者继续发现、提出新的史料,论述《理法器撮要》成书的真正原因,从而揭示出更多该书所蕴含的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