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把实用主义视为一种"关于真理的理论"①,并提出了"真理即有用"的着名命题.但这个效用论却遭受了众多的批评和误解,人们对实用主义的印象大多也是以此为基础的.杜威在《逻辑学:作为探究的理论》一书中曾提出一种情境探究论,学者们对此多有忽视②,事实上它是把握实用主义真理论的一个很好的切入口.概言之,情境探究论是一种实践论③,主要内容包括以下要点:情境和探究不可分离地联系在一起,并构成人类常识和科学活动的共同基础;情境刺激探究,限制探究;知识、思想、逻辑范畴等发生于并服务于情境探究活动;情境有不确定性,探究连续不断,作为"情境中的探究"的实践活动处于生长之中④.从情境探究论出发,我们可以归纳出实用主义真理论的三个维度:观念论、行动论、生长论,并把它们视为一个有机统一体.
一
真理问题的提出首先是针对观念而言的.观念是真理的承担者,是真理的主体.在杜威那里,观念是在广义上被使用的,它包括语言、思想、命题、信念、知识,等等.从人们日常交谈的言语到高深的科学知识,都可以去追问真假,这里追问真假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关于观念的本性的问题.实用主义最基本的洞察就是从发现观念的真假问题也就是观念的意义问题开始的.当皮尔斯说,观念的意义要到观念所产生的可想象的实际影响中去寻找时,这既是一种真理论,又是一种意义论.
为了克服观念的意义论与真理论的分裂,杜威提出了"观念是工具"的观点.概言之,观念之真假不是在观念本身中去寻找,而是要把观念当作一种工具之后才能断定它的真假问题.这种工具说指向人的行动和实践,指向对观念的应用.这里的应用可以指某一个人在行动过程中对某个观念的使用,也可以指一个团体对某个政策计划的实行.它既可以包括回家、寻找食物这样的所谓物质性活动,也可以包括与人的交流、推理论证这样的所谓思想性活动.只要观念在应用中,真理问题和意义问题就不会分裂.
数学知识的存在仿佛证明了观念可以在观念的领域中(借助于思想的必然性)就可以断定真假,而无须和应用牵涉在一起.杜威却认为,首先,真正有意义的数学知识一定是在推理论证中得到的,而推理论证就是一种应用①.其次,推理论证不单独发生在某一个个体内,某个人作出的推理论证只有在其他人那里可以同样进行,才说明这个推理论证的可靠性.而这意味着数学知识离不开数学家共同体的交流.如此一来,数学观念的真理性就离不开人类活动的意义领域.
同样,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标榜中立的客观性,以描述真实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客观的自然和社会为目标,其所获得的知识以是否符合这个客观的自然和社会来论定真假.科学发现的一个经典案例是太阳和地球的天文关系学说,社会科学中对人权的发现是另外一个案例.类似的问题还有原子、分子的实在性问题,历史演义、神话与历史事实的区分问题等等,都与这一基本观念有关.但是,立足于观念的工具主义学说,我们看到,所有这些知识的真假问题都要依赖于一定的理论体系以及相应的学术共同体.正因如此,我们才说,虽然哥白尼体系证明了地球围绕着太阳转,但这并未改变我们在生活中所看到的太阳晨起暮落的经验.这是对科学和常识的分裂的弥补,是对事实和价值的分裂的弥补,它根源于观念的真理论与意义论的统一.
观念的工具主义说也暗含了一个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传统总是保存在人们的观念中,它或者保存在书本中,或者停留在人们的意识和信念中,或者体现在现实的制度中.传统之所以不是死的,是因为保存在观念中的传统在人们现实的活动中发挥着工具性作用.实用主义试图改造传统形而上学,但这种改造的本义是推动现实生活的顺利进行,与那种企图抛弃传统的激进策略是大异其趣的.
从杜威的情境探究论来看,在不确定的情境中探究开始的标志就是建立了关于情境的性质的初步观念.完全没有任何观念的情境是一个无意识的无理性的情境,在其中并没有探究行为.这里或许会有很多纷杂的观念,但观念的真假依赖于它是否能够顺利推进情境中的探究.同时,在探究过程中,对确定性的情境,也就是对情境最终被解决了的状态,我们会产生一个观念,这个观念可以表现为我们的目标以及实现目标的计划.目标和计划同样随着情境中探究的进展而变化.它们的真假依赖于其是否有利于达成目标实现计划.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探究的终点处(在一定情境中确立而不是绝对的),探究得到了某个结论,这个结论恰好同时体现为被改变了的情境的状态.这两种观念,包含了前面所说的各种知识,我们可以从"观念是工具"这个角度来理解,而要把握后一种观念的含义,我们必须进入到真理问题的第二个维度.
二
真理问题的第二个维度以行动为着眼点,我们姑且把这个维度的真理称作"行动中的真理"、"与有用性相关的真理".这时候,观念、行动、实际的事件合起来作为真理的主体,真理在这里是显现出来的.行动是这里的中心,没有它,观念和实际的事件也就不会被带入真理问题中.詹姆斯说:"一个观念的'真实性'不是它所固有的、静止的性质.真理是对观念而发生的.它之所以变为真,是被许多事件造成的.它的真实性实际上是个事件或过程,就是它证实它本身的过程,就是它的 证 实 过 程,它 的 有 效 性 就 是 使 之 生 效 的 过程."②观念是"变"成真的,是结果和影响让观念变成真的.而这个结果和影响关联到人的行动也关联到实在(任何"结果"和"影响"都是行动与事件交互的产物).观念、行动、具体的事件合在一起就是"效用"."效用"不是单纯的感受,感受本身是这个"效用"产生的结果.肚子饿了,通过进食,肚子变饱了.
饱不仅仅是一种感觉,它同时意味着进食这个行动,也同时意味着饭食和胃的客观状态.杜威对判断和命题的区分是进入这一维度真理问题的关键.判断是探究所得到的结果,它所关注的是出现在探究中作为结论性的对象.而命题是中介性的代表性的,是由符号来表达的东西.体现在判断中的是一种"笃定"(assertion),而体现在命题中的是一种"断定"(affirmation).后者是一种语言上的断定,而前者是行动上的笃定.以法庭上的活动为例,判决就是一种判断,它对纠纷有了一个解决.而命题相当于法庭上的辩论,证人的陈词等等.
判决不仅仅是一纸文书,它同时意味着一系列的行动,意味着客观现状的改变,某人被送进监狱、某人被罚款、受冤屈者得到平反、正义得到实现等等.杜威所谓判断的真理就是这里所说的第二个维度上的真理,而所谓命题的真理则是第一个维度上的真理---观念上的真理.
由此,我们看到一种新的真理标准论.传统中在真理标准问题上的符合论和融贯论之间的对立其实恰好就是实在和观念之间的对立.以效用作为真理的标准意味着真理和实在及行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它既不是符合论也不是融贯论.
行动维度上的真理论也暗示了一种新的实在论,在杜威那里判断总是和某种情境的改变状态相关,反过来看,实在的状况也是在这个判断中建构起来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詹姆斯和杜威把实用主义也称为人本主义,以区别于肯定超经验世界的传统理性主义.在杜威的《经验和自然》一书中,我们看到一种自然主义,但这种自然主义不过是从自然角度出发来表达的人本主义①.
有关这个维度上的真理问题的观点可以与当时流行的分析哲学的观点形成对照.例如,杜威提出"一切知觉是推理"的观点.在罗素那里,摹状词的对象是直接给定的,而这以知觉对对象的被动接受为基础.杜威则主张,知觉的本质是推理,而推理是行动,由此,任何对知觉对象的规定都要经过一个选择辨别的过程,而选择辨别必然发生在一定情境之中②,因此知识的基础是情境探究活动,而不是知觉对象的直接被给予性.没有了知觉对象的直接被给予性,摹状词理论也就失去了基础.关于真理与善、美的关系问题,对杜威来说,善不是康德意义上的先验的绝对命令,它要通过行动对情境的改变而体现出来.善必然要牵涉到行动,反过来说,行动也必然牵涉到善.探究总是从不确定的情境转向确定的情境的,这注定了探究和道德伦理的善之间的紧密联系,正如法庭的判决总是和正义问题相关一样.同样,真理和美也紧密相关,美是在行动中造就的.
三
从情境探究论来看,情境是不确定的,任何已经确定了的情境必然处于一定的条件下,它是相对的,而这意味着探究在连续不断地进行着.杜威把握这个连续性的视野是生长论.他说:"任何一个活着的有机体从一个种子到成熟状态的生长与发展过程最好地说明了连续性的含义."③单从观念领域来看,观念有其自身的发展进化过程(这是我们能够进行社会思潮、思想史等研究的基础).波普关于科学知识的可错性标准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甚至把具有这一特点的观念世界称作"世界3".相对真理向绝对真理进展的过程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但是,追根溯源,第一个维度上的"生长"本质上来源于探究的连续性,精神的发展史是实践的发展史的表征.观念是工具,完整地说,观念是生长的工具.
正确地把握这一维度的真理论可以避免对实用主义的许多误解.我们首先来看个体主观的需要和客观的事物是如何统一在一起的.当批评者指责杜威的实用主义陷于个体情境中的善,并且沦落为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时,杜威的回答是,个体的善是在生长中的.当我得到食物吃饱了肚子时,这固然是个体的善,但是,在接下来的实践活动中,这个活动可能要面临别人的评价和干预.一个只考虑眼前需要的人往往无法顺利地把他的活动继续下去.这时候,所谓个体的善自然也就内含了社会的善.重要的是情境中的需要,而不是什么主观的个体的需要和客观的社会需要之分.
在观念论维度的知识论问题中,我们看到,实用主义否定了科学研究所赖以作为前提的外在于我们的客观世界,但这却并不意味着实用主义沦为了无根的xuwuzhuyi.在《哲学的改造》的结尾处,我们看到杜威对传统的诗歌、宗教的热情.在《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的最后一章,杜威从传统哲学中理论上的确定性转向了实践上的确定性,他称此为哲学上真正的"哥白尼的革命".传统哲学中对普遍永恒事物的理论构造转变成情境探究活动的追求和限定性条件.
当杜威把生长规定为"活着的有机体从种子到成熟状态的过程"时,显然我们可以扩展这里的生长论视野,从种子到成熟状态固然是生长,但从成熟状态到枯萎也在这个生长论视野中,同样,再一次结出种子再一次生长的生生不息的过程也在这个视野中.可见,连续不断中也包含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由此建构的实在论是一种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宇宙观(也包括人生观).这种形而上学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因为它指向的不是超自然超经验的绝对普遍永恒性事物,而是以连续不断的探究活动指向生长着的社会和宇宙.
生长论所指向的东西在人的主观追求中表现为"希望".对杜威来说,哲学的要义在于永不放弃希望.费世曼由此试图建构杜威的希望哲学.这种希望超越于探究活动的成败本身,即使行动失败了探究仍要持续进行:不确定的情境正是探究的起点.
探究指向情境的确定性,生长指向成功."希望"是探究活动的引导性力量,当生长意义上的真理转变成了"希望"时,对这个"希望"的描述和追求就包含了一种哲学的新形象.不能用界定或下定义的方式来研究这个希望,实用主义生长论意义上的希望不再是传统的乌托邦,而是在实践上对价值和意义的丰富,对善和美的扩充(传统乌托邦的建构从属于此).综上所述,我们看到,所有的着眼点都是情境中的探究活动,是实践活动,实用主义的实践转向包含了深远的意义,它在生长论中得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