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被誉为“中国传统文化百科全书”,如何将这部中国文化杰作介绍给外国读者,是国内外翻译界关注的课题。自20世纪70年代杨宪益夫妇和霍克斯的英文全译本分别问世以来,译界学者对其研究一直热度不减,但对其他语种译本的研究明显滞后,尤其是对1981年李治华夫妇的法文全译本 (Li &Aléza?s 1981)的研究,在相当一段时期还是空白,从2009年第一篇文章出现至今相关研究论文仅有六篇,大多是对译本的描述性研究。本文从 “深度翻译”理论角度探究李治华夫妇法译本中文化现象的翻译策略,分析他们是如何将中国古典文化展示给法语读者的,借助“realia理论”和“副文本”理论总结出“深度翻译”的类型和具体实施方法。
1.“深度翻译”理论
文化研究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英国,70年代初被逐步引入翻译理论研究;80、90年代,翻译研究文化学派的Bassnett &Lefevere(1990)提出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发展方向,把翻译研究带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文化翻译”概念也进入了中国翻译理论研究领域,学者们开始超越语言学视野,关注社会文化语境,比如王秉钦(1995)运用汉语俄语对比研究了文化翻译理论,刘宓庆(2005)探讨了文化翻译理论的课题并对文化意义进行了分类,白靖宇(2010)从文化的角度研究和探索文化翻译的原则和方法。
美国学者阿皮亚(Appiah 2000)借鉴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格尔兹(1973/1999)提出的“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概念,首次提 出了 “深 度翻译”(thicktranslation)术语,即用厚语境的方法,在翻译文本中添加脚注、注释、评注等,以表现出源语言中深厚的语言和文化语境,进而使被文字遮蔽的意义与译者的意图相融合。英国翻译理论家Hermans(2003)提出了丰富例证来说明“深度翻译”的重要性,但在理论阐述方面无补充和完善。赵勇(2010)介绍了“深度描写”和“深度翻译”概念,并将其与阐释学的观点相结合,对比分析了《瓦尔登湖》不同译本中典故的翻译。章艳、胡卫平(2011)强调要重视语境还要重视主体意图。
王雪明、杨子(2012)引入“副文本”概念,总结了“注释”的类型和作用;潘慧敏(2011)谈了“深度翻译”的益处,提到了深度翻译策略,并简单归结为文内阐释、文外阐释、加注阐释和不阐释。本文拟细化“深度翻译”的分类和具体实施方法,根据“深度翻译”出现的位置将“深度翻译”分为文本内“深度翻译”和文本外“深度翻译”两个大类,并选取《红楼梦》法文全译本中一些典型的翻译实例,着重探讨两种类别的翻译策略。
2.文本内“深度翻译”及其翻译策略
2.1 Realia翻译策略
在翻译研究领域,realia是对指代特定文化事物和观念的一类词或词组的总称,它源自中世纪的拉丁语,用来表示与抽象事物相对的“有形的事物”。保加利亚翻译家Vlahov &Florin(1970)赋予了realia翻译领域的意义,并将其分为三个大类———地理学、民族志和政治与社会(转引自Mark & Moira 2004:139-140)。为了将源语言的realia转换到目标语,他们提出了一系列的翻译策略:仿词(calque)、近似翻译(approximate translation)、音译(transcription)、描述性翻译(descriptive translation)以及背景翻译(contextual translation)。以色列特拉维夫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Toury(1995)进一步发展了其中的“近似翻译”策略,并将其细分为:找同源词、找源语言中相关词、用更明确的词、用相似词、用通用词、加限定词、翻译概略意。文本内“深度翻译”即在译本正文中进行深度语境化翻译。下面,笔者将总结以上两种realia翻译策略,通过例证看李治华夫妇《红楼梦》法译本是如何在译本正文中传递文化内涵的。
2.2 文本内“深度翻译”方法
2.2.1仿词(句)
即将源语词或句按照语法意义和构词原理翻译成目的语。仿词的创造性不如新词,但强于直译外来词。如:
(1)刘姥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第六回)?
La vielle mémérépliqua:爯...L?homme propose et le Ciel dispose...爲.刘姥姥不是基督教徒,不说dieu(神,上帝)而是说ciel(天,老天爷)。译者将法语的谚语L?homme propose et dieu dispose中dieu(上帝)改为ciel(天),既能让法国读者明白,又准确传达了意思。
(2)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的人要?” (第四十六回)Grande Soeur Phénix:爯Vous avez si bienélevécette petite,que la voil?aussi sveltequ?un brin de jonc.Faut-il en vouloir aux gens qui veulent vous la prendre?
爲译者将“水葱儿”译成un brin de jonc(一小段芦苇)而不是直译为jonc(芦苇)或是ciboule(葱)。
Brin在法文中指“细长物体的一小段”,有un beau brinde fille(身材修长的美丽姑娘)的说法,因此译者仿造法语的短语un brin de(一小段的)添上jonc(芦苇),虽然水葱和芦苇是不同的植物,但是芦苇更能让法语读者明白,而且此处的转换不影响读者对“身材修长姑娘”意象的理解。
2.2.2近似翻译
分为用同源词翻译、用更明确的词、用通用词、加限定词、翻译概略意思等。
(a)用同源词翻译《红楼梦》中有大量的宗教词汇,其中一些佛教词源于梵文,如果将佛教术语的通俗说法译成法语,既繁琐,又丧失了本来的宗教意味,因此译者直接借用梵语。
(3)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第一回)...je garderai?jamais envers vous une gratitude inaltérable,même après des myri-ades de kalpas.译者将“劫”这个来自印度教及佛教宇宙观术语,用梵文Kalpas来翻译。类似的翻译还有:菩萨Bodhisattva,经Sūtra,轮回Samsara,业karma,等等。(b)用更明确的词法语亲属称谓与英语类似,比较简单和笼统,而汉语亲属称谓详细具体。
《红楼梦》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这对于译者理解并翻译到目的语中是一个挑战。于是法译本中多次用明确的词来表明亲属关系。如:
(4)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璜大奶奶是他姑娘。(第九回)C?est un neveu de la Dame de Croissant de Jade,du palais de l?est....La Dame deCroissant de Jade est sa tante paternelle.
小说中多次出现“姑娘”一词:作为未婚少女之称,如林姑娘、宝姑娘;另外“姑娘”还有“父亲之姐妹”、“丈夫之姐妹”、“女儿”等义 (蔡希芹1994:300)。译者将“姑娘”根据中国的亲属关系翻译为sa tante paternelle(姑妈),其中tante既可指“姨妈”、“婶婶”也可指“姑妈”,因此译者加了paternelle(父系的)。这样,原文中“姑娘”这个有多层含义的词,就被sa tante paternelle(姑妈)准确替代了。
(c)用通用词(5)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第十四回)Vint le cinquième jour de la cinquième semaine.
做七是民间祭奠习俗,在人死后,每隔七天由亲人为其摆一次荐宴,烧一回纸钱,共七次,至七七四十九天止,使其灵魂得以顺利超度。译者没有用“七”而是用现在通用的说法semaine(星期)。
(d)加限定词(6)……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
(第二十二回)...Faut-il croire qu?il n?y aura,plus tard,que le seul frérot Jade pour conduire auMont sacrédes Cinq Terrasses votre auguste dépouille?
五台山位于中国山西省,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上五台山”意味死后登仙成佛。译者没有详尽解释“五台山”,而是将“五台山”译为Mont sacrédesCinq Terrasses,添加sacré(神圣的,宗教上的),既没有赘述增加读者负担,又通过添加合适限定词保留了源文本的宗教文化色彩,传达了源文本信息。再如:
(7)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第二十五回)Méchant gar?on!Semblable au chien qui voulait mordre l?immortel Lü Dongbin,vous ignorez le coeur qui vous veut du bien!
句中有带有文化色彩的词“吕洞宾”,译者添加了l?immortel(神仙)一词,便于读者理解。
(e)翻译概略意思(8)……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第十三回)...En respectueuseévocation de toutes les divinités...
译者为了减轻读者负担,将“伽蓝、揭谛、功曹”用toutes les divinités(诸神)来概括。这种概略翻译基本传达了源文本内容,虽有文化信息丢失,但影响不大。
2.2.3音译译者将人物的姓音译,如“贾宝玉”(Jia Jade Magique)“Jia”为音译“贾”
第五十二回中提及 “汪洽洋烟”,译者根据1976年《民报》周策纵先生的文章《关于〈红楼梦〉中“汪洽洋烟”一词的研究》译为Virginie。17-18世纪有许多法国人来华,而康熙、雍正、乾隆时期的西医顾问是法国人,正是曹雪芹时代,因此《红楼梦》中有的外来语来自法语。那么李治华夫妇的翻译将“汪洽”回译为Virginie是音译的一种特殊形式。
又如“依弗娜”源自法语éphédrine,是治感冒头疼的“麻黄浸膏”(王秉钦1995)。但法译本只采用了拼音音译Yifuna,根据上下文可知是p?teocciden-tale?empl?trequ?on applique sur les tempes pour guérir les maux de tête(贴在太阳穴治头痛的西洋膏药。)法译本中只用音译的情况较少,大部分为音译加注释,详见第3节的分析。
2.2.4描述性翻译
译者并不直接翻译某个物品名词,而是描述其质地和用途。比如“玉如意”被译为porte-bonheur dits de爯voeux exaucés爲en jade,可回译为:“玉做的,能‘使愿望得到满足’的吉祥物品”。
2.2.5背景翻译译者添加背景知识,以使读者加深理解
(9)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第二十一回)译者将《南华经》译为l?ouvrage du grand ma?tre Zhuang(庄子著作)。
(10)栊翠庵品茗时,妙玉捧出 “成窑五彩小盖钟”(第四十一回)译者在译文中添加了“成窑”的解释bol?théde porcelaine pentachrome?couvercle,datant de l?ère des Parfaites Accomplissements de la dynastie desMing(明代成化年间官窑所出瓷器)。
从以上各例可以看出,李治华夫妇《红楼梦》法译本通过找同源词、找源语言中的相关词、用更准确的词、用相似词、用通用词、加限定词以及翻译概略意等方法,将小说中的文化负载词在文本内传递给了读者。
3.文本外“深度翻译”及其翻译策略
3.1 Paratexte翻译策略
“副文本”(paratexte)概念由法国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G.Genette提出,他将“跨文本关系 (relations transtextuelles)”分为五种:intertextualité、paratextualité、métatextualité、hypertextualité和architextualité(详见Genette1982)。根据它们的法文解释,我们将其分别译为共存文本间关系、文本与文本外围信息间关系、文本与评论间关系、超文本与次文本间关系、广义文本间关系。
其中“文本与文本外围信息间关系”中涉及“副文本”(paratexte),即文本外围信息。
Genette又将 “副文本”分为:边缘副文本 (péritexte)和后外副文本(épitexte),其中“边缘副文本”即包括注释、插图、人物关系表、序言、封面等形式的文本,十分符合笔者提到的文本外“深度翻译”方式,即在译本中但出现在正文外的厚语境化翻译。我们将文本外“深度翻译”进一步解释为:译者为了使读者了解源语言的文化而添加的边缘副文本。因此可将“文本外深度翻译”分为:封面、序言、注释、人物关系图、插图等。
3.2 文本外“深度翻译”中的副文本
文本外“深度翻译”是译者为了使读者了解源语言的文化而添加的边缘副文本。李治华夫妇《红楼梦》法译本的“边缘副文本”形式多样,几乎涉及Genette提出的所有形式。
3.2.1介绍
译本正文前有小说简介、《红楼梦》中文各版本简介、199幅插图简介。
3.2.2图表
译本正文前有人物姓名中法文对照表、人物关系图。另外注释中也有一些图表,如:
(11)那天已交了三更两人方散。(第一回)译者将“三更”译为Troisième veille,在注释中写到entre 23heures et 1heure du matin(23点至凌晨一点),然后讲解了中国古代时间名词,并添加了“戌时、亥时、子时、丑时、寅时”对应的现代时间表。这样,后面章节再遇到类似的时间词就直接译为现代时间。
(12)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第十五回)“未末”译为?trois heures de l?après-midi(下午3点)。
3.2.3图片
译本正文前有十八世纪中国地图、荣国府地图、大观园地图、荣国府和宁国府建筑物图;译本正文中有199幅插图;译本正文后注释中也有些图片,如:第四十回牙牌令一节,译者在尾注中用图片展示了贾母、薛姨妈、湘云、宝钗、黛玉及刘姥姥的牌面。
3.2.4评论
译者译出原句并添加注释或评论。如:Un si beau jour,un si beau paysage,mais pourquoi,Ciel,un tel souci?
译者给出了该句的意思,并添加了注释Citation du Kiosque aux pivoines,ouvrage interdit aux jeunes filles(摘自《牡丹亭》,这是当时女子的禁书)。《牡丹亭》描述了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勇于追求爱情的女子形象,黛玉引述书中的词句表现了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对封建礼教的蔑视与反抗。译者不仅在注释中解释了出自《牡丹亭》,还增加了对《牡丹亭》的评论,即为“女子的禁书”,有助于读者理解黛玉的人物性格。又如:
(14)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第十七回)Que signifieront-ils?demanda Jia le Politique.A l?exemple de la rivière Qi,proposa l?un.
译者将其中“淇水”译为la rivière Qi,并加注La rivière Qi coule dans leHenan,ancien pays de Wei.C?est au duc Wu de ce pays qu?il est fait allusion(流经河南省(当时的卫国)的河流,认为此处提及“淇水”是在颂扬卫武公的学识德行)。注解中添加了译者评论,有利于读者理解作者意图。
3.2.5注释
按照章节和页码排列,仅译本的上卷就有108页注释,约为1,000条。根据注释的内容可分为:人名解释、地名解释、事物解释、书名介绍、戏曲名解释、民俗解释。下面分别举例说明。
(15)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七回)Auprès du Kiosque dit des Larmes d?Emeraude,Une beautésemblable?Yang la Favorite poursuit des papillons;Devant le Tombeau dit des Ar?mes défunts,Une belleégale?la belle Aronde en Vol,pleure des fleurs flétries.
译者除了直译人名,还添加了注释,解释“杨妃”和“飞燕”为何人:Yang laFavorite est Yang Yuhuan,la favorite de l?empereur Xuanzong des Tang(杨妃是杨玉环,唐玄宗的爱妃);belle Aronde en Vol est Zhao Feiyan,faiteimpératrice par l?empereur Chengdi des Han(飞燕为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
这样的“深度翻译”能够帮助读者理解小说内容。再如,第一回中的地名“金陵”。
音译为Jinling,加注colline d?or,ancien nom de lieu comprenant l?actuellemunicipalitéde Nankin,et le district de Jiangning,dans le Jiangsu(金色的山丘,旧地名,包括现在江苏省的南京市和江宁区)。译者在注释中首先直译了“金”和“陵”,然后说明它是旧时地名,并解释了它如今的地理位置,使得地名更加贴近生活,而不仅仅为一个专有名词。
“杜若”用拉丁语学名直译Pollia japonica,然后加注appartenant?l?ordredes commélinales是鸭跖草科杜若属的植物。
(17)……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第三十七回)译者在文本中译为non la fille?double vie se séparantd?une?meici,然后在文本后注释中介绍“倩女离魂”出自唐代陈玄祐的《离魂记》,并介绍了故事梗概。
(18)贾珍报戏名给贾母《满床笏》(第二十九回)译者直译戏曲名,添加注释pièce anonyme du XVIIe siècle décrivantl?histoire d?un fameux général des Tang,Guoziyi,qui fêta son soixantièmeanniversaire,entouréde ses sept fils et de ses huit gendres,tous mandarins,et chacun muni de sa tablette d?investiture(此剧源自典故,说的是唐朝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
(19)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第二十回)Ayant même l?échange des tasses nuptiales,vous voil?déj?au rite de coiffure!
译者加注释解释了“交杯盏”、“上头”的婚俗:l?échange des tasses nuptialess?accomplit le soir du mariage,dans l?alc?ve et sur la couche de noces.Lelendemain matin,l?époux aide la nouvelleépouse? prendre coiffure defemme(新婚之夜在洞房婚床上交换杯子。第二天,丈夫帮妻子梳头)。
李治华夫妇《红楼梦》法译本通过正文前的版本简介、人物关系图、人物姓名对照表、大观园地图等、正文后的注释和评论以及正文中出现的插图,将文化现象通过副文本的方式展现给读者,有利于读者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理解。
4.结语
翻译不是简单的语言符号转换,需要将语言知识同百科知识相结合。《红楼梦》法译本是旅法翻译家李治华先生与妻子雅克琳·阿雷扎伊思倾27年心血完成的翻译杰作,它的出版震动了法国文学界和汉学界。他们尽可能地了解源语文本和源语文化,本着忠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则,灵活多样地处理《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巨著中诸多文化现象。本文从“深度翻译”视角分析了《红楼梦》法文全译本中部分指代特定文化事物和观念的一类词或词组,借助realia和“副文本”的相关理论,总结出“深度翻译”的具体实施方法。“深度翻译”理论对中译外的文化传递有着重要启示意义,笔者希望所总结的翻译方法能使这种新兴的翻译理论具有可操作性,为典籍外译在文化层面上提供借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