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在社会群体中生活,人们的行为不仅由个体的愿望、信念或目标决定,而且也取决于社会的规则和规范。
①父母所面临的一个重要挑战在于如何教会儿童去遵守规范规则,或者至少在教儿童适应社会的过程中使他们在违反规则后感到内疚或懊悔。
②在日常生活中,儿童常常遇到想做某事的愿望与父母或社会规则相冲突的情境,在这些冲突情境中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非常频繁。儿童反抗父母控制是指儿童在学习整合规则和个人愿望的过程中,逐步形成合理反抗父母控制的知识,进而在与儿童愿望相冲突的情境中对父母控制进行反抗。近年来该问题成为国外研究的热点,但国内有关研究还很缺乏。通过梳理国外该领域的研究成果,本文依据布朗芬布伦纳的生态系统理论,从微系统(父母)、外层系统(规则)、宏系统(社会文化),以及处于生态系统中的个体因素(儿童)四个方面来阐述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产生机制。为儿童反抗父母控制提供新的研究视角和依据,并为其干预研究提供参考。
二、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生态系统
布朗芬布伦纳的生态系统理论强调,儿童发展的生态环境由若干相互镶嵌在一起的系统组成。以下依据该理论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产生机制进行系统阐述。
1. 微系统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影响
依据生态系统理论,微系统是指个体在生活中直接体验着的环境。就儿童反抗父母控制而言,微系统中的父母,尤其父母的控制是儿童直接接触的部分并对其产生直接的影响。在儿童与父母的日常交往中,父母控制作为向儿童传递社会规范规则的社会化动因促进着儿童的社会性发展。自 Steinberg(1990)③把父母控制划分为行为控制和心理控制以来,研究者致力于准确定义父母控制这一概念。Barber,Olsen 和Shagle (1994)④认为,行为控制是指父母通过提供给儿童一系列明确恰当的行为准则去建构和管制儿童的行为活动;心理控制则主要通过引起负罪感、有条件地给予或撤回关爱、逐渐灌输焦虑、使儿童观点失效,这四个成分来向儿童施加压力。总之,父母主要通过行为控制和心理控制两种方式来实现对儿童的控制。行为控制与心理控制对青少年的发展具有不同的影响。Barber, Olsen 和 Shagle(1994)⑤指出行为控制和心理控制可以预测青少年不同的问题行为,前者可以预测外化问题,而后者则主要预测内化问题。进一步的研究表明,父母的行为控制可以预防青少年出现外化问题或反社会行为,而心理控制被认为与内化问题有特定的联系,因为心理控制会干扰一个安全、稳定且积极的自我的建立,并因此使青少年处于低自尊和抑郁症状的危险中。
⑥Soenens 和 Vansteenkiste(2010)⑦指出,在父母不同控制方式的影响下,儿童可能会出现内化问题从而用敷衍或抵触的方式反抗父母的控制,也可能会出现外化问题进而公然直接地反抗父母的控制。此外,许多研究已证明儿童问题行为会导致其反抗父母控制。
⑧综上所述,父母主要通过使用行为控制和心理控制来向儿童提供行为规则或施加压力,在儿童愿望与父母控制相冲突的情境中,这两种父母控制方式会引起儿童出现内化或外化问题,从而导致儿童反抗父母控制。
2. 外层系统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影响
生态系统理论中的外层系统是指那些儿童并未直接参与但却对个人有着影响的环境。外层系统中的规则是儿童没有直接接触的环境,但却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产生重要影响。以下主要从不同社会领域的规则进行阐述。
社会领域理论把社会性知识区分为不同的领域。最初 Turie(l1989)⑨定义了三个领域:道德领域、习俗领域以及心理领域,后来又把心理领域分为个人领域和谨慎领域。近来有研究进一步指出有必要考虑领域混合的可能性,即包含了道德、习俗、谨慎以及个人成分的混合领域。⑩在不同社会领域规则的影响下,儿童对父母控制有不同的表现。首先,儿童很早就能区分不同社会领域的规则, 并且 4 岁儿童就能理解人们是故意不服从规则。有研究用社会领域的方法证明,儿童大约从 3岁开始区分他们认为不应受父母控制的个人领域,到青少年期他们对个人领域权限有更强烈的要求。其次,无论是青少年还是他们的父母都认为在道德、习俗以及谨慎领域父母应该有权控制,而在涉及个人领域的问题上,青少年很少认可父母控制的正当性。
最近的研究也证明,儿童在 3 岁时就认为服从道德规则比服从那些支配个人领域的规则更义不容辞,而且比起违反那些侵犯个人领域的规则而言,他们把违反道德规则视为更加严重。不仅如此,对涉及道德、谨慎、习俗领域的规则,儿童随年龄增长更倾向于认为服从会感觉良好而违反会感觉难过,但在儿童视作必须服从的义务规则和父母的权限范围内,并没有涉及到个人领域。
由此可见,在儿童学习权衡规则和愿望的过程中,不仅儿童很早就能区分不同社会领域的规则,而且随着他们对社会领域规则知识的增加,儿童逐渐形成了在道德、习俗、谨慎领域应服从父母控制,但可以在个人领域反抗父母控制的认识。需要指出的是,个人领域的建构导致了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儿童在学习规则的同时,也在积极不断地建构个人领域。领域理论的研究者认为,儿童建构个人领域是在儿童早期通过照看者提供的社会信息和选择权,以及他们与父母的谈判来实现。与此一致,个人领域是构建在儿童与父母相互交往的情况下,并且儿童在证明个人领域的行为活动超出父母控制范围的过程中,对个人选择权、自由,以及自主性的概念也开始明确。简言之,在建构个人领域的过程中,儿童与父母不断地争夺其控制权以及他们关于个人领域界定的分歧,导致了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
总之,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并不是简单地依据自我中心的意愿表达或对所有社会领域规则的普遍反抗。相反,儿童在学习整合规则和个人愿望的过程中,是通过与父母的交往来学习不同社会领域规则的知识并实现对个人领域的建构,进而逐步形成正当反抗父母控制的知识,从而在儿童愿望与规则相冲突的情境中合理地反抗父母的控制。
3. 宏系统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影响
生态系统理论中的宏系统,是指儿童所处的社会或亚文化中的意识形态,即社会文化。在不同社会文化的影响下儿童反抗父母控制既有共同性也有差异性。
个人主义文化是以强调个人权利为特征,这导致儿童主要通过亲子间的冲突和谈判来实现以促进其个性化或分离为目标的发展途径;而在集体主义文化中,父母与儿童的关系是以和谐、服从父母权威,以及相互依赖为特征。
如果依据这些文化特征,那么个人领域将被视作个人主义文化的产物,在集体主义文化中不可能出现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但研究证明并非如此。首先,基于社会领域理论的研究表明,在不同的社会文化中,儿童建立个人领域似乎是普遍发展的任务,并且儿童争夺个人领域控制权以建立和保护其同一性和自主性已在各种文化和社会阶层中被普遍证实,甚至在 4~7 岁的儿童中也得到了验证。其次,由于集体主义文化过分关注父母的权威,却忽视了儿童的观点,这可能是集体主义文化中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主要来源,即使在集体主义文化中父母用强有力的规范来控制顺从和孝心,但儿童所强烈重视的个人权限足够引起他们对父母控制的反抗。
这些跨文化的研究结果表明,虽然个人主义文化与集体主义文化存在差异,但都存在涉及个人选择及隐私的个人领域,并且在两种不同的社会文化中儿童对个人领域权限的重视及建立都会导致其反抗父母控制。
另外,不同的社会文化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会产生不同的影响。Lagattuta(2010)指出,虽然确立个人权限范围似乎存在跨文化的普遍性,但不同的社会文化对个人领域有不同的定义。与此一致,Helwig(2007)认为,不同社会文化对自主权和民主有不同的观点,这可能导致不同文化情境对个人领域有不同的定义。由此可见,对具有文化敏感性的个人领域的界定还需要今后的深入研究。此外,在不同社会文化中,儿童与父母的冲突往往是由于他们观念上的分歧所致,特别是儿童对父母权威正当性和服从义务的信念在不同社会文化中常常存在不一致。因此,对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下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差异性研究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4. 个体因素对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影响
除上述各因素外,处于生态系统中的个体因素,即儿童自身的因素也会导致其反抗父母的控制,具体而言,则主要涉及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和同一性的发展。
(1)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父母控制的测量从以往集中于探讨理想化的父母控制,即应该由父母还是儿童来控制,逐渐发展到关注儿童感知到的父母控制,即事实上由谁来控制。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主要通过自我报告和量表来进行测评,如 Barbe(r1996)编制的心理控制量表(Psychological Control Scale-Youth Self-Report,PCS),Barber(2012)最近修订的心理控制 - 不敬量表(Psychological Control-Disrespect Scale,PCDS),以及 Soenens 等人(2010)从依赖导向和成就导向两个维度设计的父母心理控制两因素测量方法(DAPCS)。
近年来研究主要通过儿童对父母权威正当性的认可和对服从义务的信念两个方面来探讨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父母权威的正当性是指父母主张控制的范围或父母角色的扩展是否被孩子认为是合理的,而服从的义务则涉及到孩子对服从父母这个义务的信念,甚至在他们与父母不一致的时候是否还认为应该服从父母。
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影响他们决定是否反抗父母的控制。已有研究发现,青少年能够感知父母对他们的控制,并对哪些活动应该由他们自己还是父母来控制有非常明确的信念。重要的是,青少年关于父母权威正当性的认可以及他们对服从父母这个义务的信念可以预测青少年对父母控制的顺从或反抗以及规则的执行。
当青少年的决定与父母不一致时,他们是否服从父母部分取决于青少年对父母权威正当性的认可以及他们对服从义务的信念,且随年龄增长而下降,这种急剧下降主要发生在青少年早期,尤其是在个人领域方面。随着近几年来研究的不断细化和深入,有研究开始从不同的社会领域来分别探讨儿童对父母不同控制方式的感知。如,青少年在个人领域减少自主决策与他们感知到的父母心理控制相关,而在个人领域及谨慎领域青少年感知到的父母行为控制与青少年较低的自主性相关。值得注意的是,没有问题行为的青少年如果感知到父母是支持自己并高度监管的,就更倾向于认可父母控制的正当性并遵守服从父母的义务。
总而言之,青少年不仅能够明确地感知到父母的控制,而且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反映了他们对父母控制的评判,这种主观评判影响到他们与父母冲突时是服从父母的控制,还是保持叛逆的反抗。(2)同一性的发展在涉及社会心理成熟的研究中,同一性的发展常常被描述为使个体获得能够与他人以及更广泛的社会环境进行交互作用的能力。Kerpelman 等人(1997)把同一性探索过程解释为是为了修复或调适当前的同一性标准,这个过程有待重复直到同一性标准经过反复验证或改进,更重要的是社会反馈必定包括其他人同一性控制系统中的自我观进入到个人同一性控制系统。最近 Koepke 和 Denissen(2012)明确指出,同一性探索过程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是由当前个体的同一性标准与来自社会反馈的自我观之间的差异引发的,儿童与父母之间的冲突是这两个系统之间关系紧张的反映。由此可见,同一性探索过程是儿童调适来自社会反馈的同一性标准与自我同一性标准之间冲突的过程,儿童反抗父母控制是该过程中儿童理想的自我与父母要求的自我之间冲突的反映。
随着社会认知能力的发展,儿童为了建构和保护同一性而反抗父母的控制。首先,社会认知能力的发展对同一性的建构至关重要。随着儿童认知能力的发展变化,抽象思维能力逐渐发展起来,他们能够用抽象的方式,甚至有时像个旁观者把自己概念化。儿童在学前期就开始用名词短语来命名自己或他人,这种概念化的表达强有力地影响儿童把一些特性看作是不变的,并且是个体同一性的核心。
其次,随着同一性建构过程中的冲突逐渐加剧,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也日益明显。在儿童期个体通过对父母的身份认同逐渐形成了同一性,但到了青春期,早期形成的同一性已经不能应对愈加复杂的社会情境,于是在青春期他们对个体同一性的寻求逐渐变得尖锐起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也逐渐加剧。
为了应对同一性建构冲突,父母常常通过控制来要求儿童完成父母自己未达成的人生目标或弥补其无法改变的失败,儿童变成了父母的代表并被迫表现得像父母要求的自我一样,为了解决父母要求的自我和儿童理想自我之间的冲突,儿童需要反抗先前父母制定的自我界限,并以此作为对父母过分控制的自我防御。第三,儿童反抗父母控制以确立和保护同一性。同一性对儿童关于个人领域重要性的理解非常关键,因为个人领域与道德、习俗领域的本质区别在于,个人愿望的实现是心理上对“自我”建立的需要。
来自不同文化和社会经济背景的研究也证实,青少年把反抗父母控制以争夺个人领域控制权解释为是为了确立和保护同一性。
总之,社会认知能力的不断发展使儿童从依赖于把父母的观点作为同一性的建构标准,发展到日益把自我和他人区分开来,并逐渐认识到父母强加给儿童的自我与个人理想自我之间的差异,这些知识的增加导致了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
简而言之,随着儿童社会认知的发展,同一性探索和建构的过程也是儿童学习整合规则和个人愿望的过程,在该过程中儿童不断调适来自社会反馈的同一性标准与自我同一性标准之间的冲突,并以反抗父母的控制来确立和保护个体同一性。因此,应该用一种动态发展的观点来理解同一性发展对亲子关系的影响,并从真实的社会情境中促进儿童稳定身份认同感的形成和发展,以减缓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
三、总结与展望
综上所述,在父母不同控制方式的影响下,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以及对同一性和规则的日益关注,使他们逐渐学会权衡规则和个人愿望,并认识到一些情境可能有反抗父母控制的合理依据,进而在与儿童愿望相冲突的情境中对父母控制进行反抗。将来的研究可以通过以下方面进行深化。
第一,改进测量方法以深化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研究。虽然儿童反抗父母控制受到西方心理学的广泛关注,但有关该问题的研究几乎只集中在青少年方面,直到最近才开始进行以年幼儿童为样本的研究。主要原因在于国内外尚未有明确的关于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界定和测量方法。尤其缺乏适合年幼儿童的测量工具,并且有关该问题的行为研究才刚刚兴起,缺乏成熟的研究范式及针对其认知机制的研究。将来研究需要发展一种精确且“纯”的测量方法,以便进一步深入系统地探讨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发展轨迹及机制。
第二,针对不同社会领域的规则来分别探讨年幼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如前所述,大多数青少年认可父母在道德领域、习俗领域以及谨慎领域的控制,青少年反抗父母控制主要发生在模棱两可的个人领域与父母争夺控制权。但很少有研究从不同的领域规则针对年幼儿童进行深入探讨,很难准确了解他们是否以及何时把个人领域问题跟其他社会领域问题区分开来,以及年幼儿童与父母对个人领域的界定存在哪些分歧。针对这些有待解决的问题,将来的研究可以使用开放式问题或迫选问题让年幼儿童有机会去提出应对措施,分析这些回答可以提供年幼儿童通过谈判来使权威人物让步从而建立个人领域权限的深刻理解。
第三,关注儿童反抗父母控制中存在的性别差异。首先,父母方面的性别差异影响了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如,在混合领域儿童对父母控制的感知在母亲量表上认为是属于个人领域,但有趣的是在父亲量表上却没有这样的表现。这可能是因为父母自己的性别社会化造成了使用不同的方式来实施控制,从而导致当父亲对他们进行控制时,青少年可能把混合领域问题感知为必须服从的家庭规则,而当母亲来执行控制时,他们则感知为个人领域的私人问题。因此将来应在不同的规则领域分别评估儿童对父亲和母亲控制的感知,以及由父亲或母亲实施控制的性别差异是很有必要的。其次,由父亲或母亲实施控制对儿童发展结果的影响上也存在儿童方面的性别差异。最近研究发现母亲使用心理控制和女孩体验心理控制更多地涉及到分离和人际关系的问题,而父亲使用心理控制和男孩经历心理控制更多地涉及成就和表现问题。因此进一步检验父母控制与儿童方面性别差异的关系,以及这种性别差异所导致的不同影响可能尤为重要。
第四,关注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跨文化研究。虽然研究普遍证明在跨文化和跨种族的情境中父母控制可以被测量,但是大多数已有研究都依赖于从西方文化中发展出来的相对粗糙和普通的测量。未来研究应进一步从跨文化的视角发展具有文化敏感性的关于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评定方法,以促进在不同的文化和种族中更深入理解儿童反抗父母控制的特定含义和表现,为达到这个目标定性研究可能会提供更大的信息量。另一方面,以往的研究大多是关注西方中产阶级家庭,但不同社会阶层的父母提供给孩子自主程度是不一样的,因此将来研究应进一步探讨不同社会阶层的家庭中儿童对父母控制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