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疗治心灵的隐秘场所
楼将一个广阔的、敞开的、多向度的世界牵引到人们的视线,开启了一个巨大的由不在场充实着的在场场域,让人们从地面超越出来,不再仅仅活在当下,而在这个敞开的多向度的时空里,失败和痛苦是被接纳的。 "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无言独倚楼",于是登楼倚楼成为闺怨诉说的经典模式,楼成为边缘人的自由空间,疗治着人们内心的失败和创伤情感。
楼接纳着人们所有的情感,包括为 "当下"所排斥的失败经历和痛苦情感。它们可能是怀才不遇、宦海变迁;可能是异乡漂泊、命运多舛;可能是心为物役、形为客累;还可能是四季更迭、孤独落寞,凡此种种。在世俗世界中,人的痛苦和失败经验是不被肯定、也不被理解的,失败者和弱者都是被凌辱与嘲笑的对象。可是在楼上,在这样一个敞开的境域中,痛苦和失败被全部接纳,就好像这一览无遗的自然:阳光与阴影同在,果实与凋零共存。在这样一种敞开状态,情感的激荡极度丰 盈:或忧愁如王粲,他在 《登楼赋》中写道: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或相思如范仲淹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或怀念如 《西洲曲》 "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或思乡如 "一客愁心两处悬"的曹邺 ,"更欲登楼向西望,北风催上洞庭船";抑或如文征明的 "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 月色正中秋"、温 庭筠的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韦庄的 "楼外翠帘高轴,倚遍阑干几曲"、冯延巳 《南乡子》 "憔悴,惆怅秦楼弹粉泪"、《鹊踏枝》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等,没有登的动作,没有一个愁怨生发、由淡而浓的过程,此时的愁怨已然充盈和笼罩着整个楼的角落。白居易的一首 《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其中的 "月明人倚楼",虽然并未详细写这个人是一个怎样的人,然而这个人在月下独倚的满腔愁怨的神态却栩栩如生,令人难忘,堪称 "古之伤心人",将 "倚楼"的闺怨诉说发挥到极致。
四、现当代诗歌中楼的缺席
然而,纵览现当代诗歌,除了极少数的作品偶有楼出现外,楼这一意象几乎潮水般地消失了,逐渐淡化成为一抹浅浅的回忆。
即使在极少数的一些诗人的作品中,现代意义的楼也与古典诗词中的楼大异其趣。
徐志摩在 《康桥再会吧》提到楼: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此处诗中提到的楼是高楼大厦的楼,是与现代都市文明联系在一起的,在现当代文学家的笔下,现代都市文明在繁荣昌盛的表皮下,往往有着腐烂与罪恶的一面,此处的楼也不例外,它代表的是将人们心灵污抹的、将人与自然割裂开来的现代文明,而诗人自喜的并非楼高车快的现代文明的出现,而是这种文明的出现还不曾污抹自己的心灵,不曾让自己失去欣赏自然,向自然倾诉的情怀。而在徐志摩另一首诗 《夜》: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更是直言高楼的罪恶,高楼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台湾当代散文家柯裕棻在《骑楼的句法结构》中这样描绘高楼: "台北建市造镇有不言而喻的规矩,高楼在哪里,中心就在哪里,欲望也在,权力和金钱也在。层层叠叠的高楼既是权力的图腾,也像是欲望的拓扑学"[4].
高楼失去了曾经的神圣色彩,成为欲望的代言人。而更多时候,楼是不在场的。
"楼"在现代文明轰然来临时没能实现华丽转身,黯然退场,"窗"却在现当代诗歌中悄然出现并部分地担当起 "楼"曾经所承载的功能,这种典型的转变可以通过卞之琳的一首诗看出来。卞之琳的 《入梦》: "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望着玻璃窗片上/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枕着一个远去了的人/留下的旧联/想着枕上依稀认得清的/淡淡的湖山/仿佛旧主的旧梦的遗痕/仿佛风流云散的/旧友的渺茫的行踪/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笺上/正如历史的陈迹在灯下/老人面前昏黄的古书中/你不会迷失吗/在梦中的烟雨",这首诗无论语言还是意境都很接近古典诗歌,只是采取了白话诗和长短句的形式,但是可以看到,文人骚客人经常在心情愁郁时独自攀登的 "楼"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窗",虽然仍然可以看到些许风景,看到灰的天、疏的影,虽然仍然可以通过窗子向外面了望,怀念故友旧知,然而 "楼"毕竟是没有了,而窗的视界毕竟是更狭小的。当代台湾诗人席慕容,她的诗非常具有古典意韵,在她的诗中保留了很多古典意象,如月亮、星辰、山风、松林等,然而,很难找到楼的影子,却可以找到窗, 《溶雪的时刻》: "一切是如常的沉寂/除了几瓣疲倦的花瓣/因风/落在她的窗前".九叶诗人穆旦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回旋,木格的窗纸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食指写于1969年夏天的 《寒风》:"紧闭的门窗外,人们听任我/在饥饿的晕旋中哀号呻吟/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地球上/比我冷得多的,是人们的心"、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食指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顾城的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北岛的 《雨夜》:"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都只言窗而不言楼,古典诗词中月与楼几乎是绝配,而今人的诗歌中,只是小窗了。
古人的楼与今人的窗,这样的对比和探索在建筑学意义之外,也许更具哲学和文学上的意义。
古人的楼四面敞开,为诗人们提供一个多维的时空与广阔的大背景,将原始的具有生命力的大地、原野、天空和云彩呈现在人们面前,可以多视角、多维度地与世界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那是一场至深的精神的释放。现代人的窗是却是单向度的,三面封闭,一面局部开放,面对由几何图案切割而成的空间,人们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期待向世界敞开的渴望依然炽热地存在,然而,坚硬的墙壁隔绝了人们与人世。
结语
古人的楼,承载了众多的理想和精神诉求,接纳着人们的失败和痛苦,疗治着人们内心的创伤与痛楚,制造出一个浪漫的乌托邦空间,而今人的楼不再有以前那种带着木纹和森林气息的楼,它接过曾经的房和屋的接力棒,提供存储居住等各种实用功用,而它曾经的审美功能和作为人类理想寄托的精神意义已经没有了。除此之外,今人的楼还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更为便利的自杀场所。
人们向上走的渴望被向下坠落的欲望所取代,至此,楼的神圣和浪漫色彩荡然无存。
今天的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空间:支离破碎的天空,千疮百孔的大地,各种几何图案形态的冷硬的建筑物,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时间---生活在孤零零的当下,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生活---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长期处于一种被悬置的状态。
这种被悬置的时空,悬而未决、危机四伏的生活状态,既无奈、又无望。曾经的 "望"、今 日 的"无望",正是楼的悲凉结局,也是现代人生存状况日益局促与窘迫的现实彰显,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以及与世界的割裂也许仍将呈愈演愈烈之势,这无疑是一种让人悲哀的趋势。
参考文献:
[1]宾克莱.理想的冲突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96.
[2] 海德格尔.系于孤独之途: 海德格尔诗意归家集 [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3]刘积源.论克尔凯郭尔哲学思想与 《天使,望故乡》的 "孤独主题 "[J].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2009(1):406.
[4]柯裕棻.恍惚的慢板 [M].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51.Romantic Utopian Space:the Pavilion I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