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中国的大地上有着万物复苏前的暗流涌动,也不乏刚刚解放出来的浮躁和激情,社会上普遍洋溢着一种简单乐观的氛围。孙少安在1975年前后因在生产队私分猪饲料地而被公开批斗,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受到官方批判的孙少安反倒在民众中增长了威信,说明极"左"思想在当时已经非常不得人心。这更坚定了他要带领全村人走出一条致富路的决心,在这里集体主义的生活理想和个体实现的生命尊严融为一体。
"双水村"发生的故事是和改革开放的"新启蒙"叙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可以将其看做是农村发生的改革文学。像上个世纪80年代张洁《沉重的翅膀》、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一样,改革文学着力塑造在各行各业中涌现出来的改革英雄,这些新时代的"生产偶像"身上既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中新人改造旧世界的激情,也有《创业史》中梁生宝大公无私的集体主义精神。柳青讴歌的是从单干户--互助组--合作社农村集体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人物,是集体主义的英雄;而孙少安却是从合作社--互助组--包产到户土地个人化运动时代的人物,是个人主义的英雄。他和梁生宝献身截然相反的事业,但是社会主义精神却一脉相承。少安、少平都以劳动为最光荣,将勤奋诚实的劳动作为自我救赎的利器。
如少安在拒绝润叶的爱情后顶着烈日到村外田野去劳动,在艰辛而繁重的劳动中,他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一样,暂时忘掉精神痛苦,将痛苦升华为扎实于脚下道路的生活热情。
以诚实劳动为中心的自我救赎不仅是社会主义英雄谱系的延续,也正面应和了改革开放以来"新启蒙"历史话语中的资本主义精神。作为未来的农民企业家,孙少安像鲁滨逊一样筚路蓝缕,通过到城里去拉砖赚取事业的"第一桶金";他也像浮士德在海边围海造田一样,在双水村赤手空拳建造起砖厂。马克斯·韦伯认为资本主义精神受新教伦理影响,是一种禁欲、勤奋、创新、耐劳的奋斗精神[9];在孙少安和孙少平身上,人们能够充分体会到改革时代资本主义精神带来的正能量。
更为可贵的是,作为"自我奋斗"的典型,他们并非像《红与黑》中的主人公索雷尔·于连一样,一心只顾自己沿着社会扶梯向上爬,孙少安是"发家不忘村里人"的农民企业家代表。他还深受传统儒家美德影响,有"众爱亲仁"的家庭责任感和"达则兼济"的主人翁意识,他们是那一代青年理想主义精神的代表,以自己的形象汇聚到时代精神的洪流中。
为了自觉成为时代的鼓手,塑造时代弄潮儿,作者让孙氏兄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断得到上天之手--那些好干部的眷顾和帮助,这也部分迎合了普通读者希望"好人好报"的朴素愿望。和现实主义小说茅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有异曲同工之处,路遥的写作也是概念先行的,因此他的主导叙事也有谢晋电影中常见的问题,那就是"泛道德化"--在行文中不自觉地化约了生活中更为复杂的矛盾,把很多制度深层的冲突归结为领导人道德、情怀和工作作风问题。于是许多领导人物的塑造难免有理想化和脸谱化之嫌,比如乔省长坐公交车体察民情、田福军多次下乡等。像那个年代的改革文学、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一样,该作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时代政治的浪漫主义乌托邦色彩。
四、爱情救赎的理想主义色彩
路遥的主人公一部分心灵磨难来自爱情。在男主人公和他的恋人之间,总是隔着厚厚的现实障壁,他们心灵相通,在生活身份地位上却相差悬殊,比如孙少安和田润叶、孙少平和田晓霞。少安、少平贫瘠艰难的人生,唯有这些美丽可爱女子忠贞的爱情,才给他们困苦中的激励,让他们敢于同命运去抗争。孙少平在工地上过着城市揽工汉的沉重生活,田晓霞的几次来访让他的虚荣心得到莫大满足,即使他无法看到他们爱情的最终归宿。同样,孙少安虽没能接受田润叶的爱情,却被这种美好感情深深鼓舞,更坚定了他通过努力脱贫致富的决心。孙氏兄弟对待爱情的态度是严肃的、负责任的,为了成为恋人眼中的那个自己,他们百折不挠。"爱情救赎"成为主人公突破生存困境的重要精神源泉,这些美丽可爱的女性在固定的爱情模式里充当了苦难"拯救者"的角色。
她们像下凡的仙女一样没有自私,也不会怨艾,心甘情愿为心中的恋人做出牺牲。不管小说还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总体爱情模式是以孙氏兄弟为中心的,非常老套的"才子佳人模式".路遥没有正视爱情中的艰难,写出爱情中心的风暴;它塑造了理想的爱人,而非现实的爱人;写出的是完美的女神,而非真实的女人。没有男女主人公的内心冲突,一旦相爱,忠贞不渝,从不会有背叛和不忠。
作者倾心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看不惯文艺青年杜丽丽的那种现代女性生活方式。
故事安排田润叶一直到婚后还在固执地为孙少安守贞,以至于让自己的家庭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不幸的阴影。并且男女主人公往往只可以同患难,很难共享福。除了兰香的爱情之路比较顺畅外,孙家兄妹几个人的恋爱或多或少都带有自虐或受虐色彩(如润叶在丈夫车祸瘫痪后才爱上了他)。小说中爱情好像只有"恩主"与"拯救"的关系,如孙少平和田晓霞,田润生和郝红梅等,而没有现代爱情的独立和平等意识。
少安和润叶相爱多年,却很容易地和秀莲结了婚。他拒绝润叶的理由,看似因为家累,实则掩盖了他内心想为家人找个健壮媳妇来干活的男权心理。秀莲有丰满的身材,健壮的体魄、能干而充满热情,妻子的实用性在这里超过了一切,他在心里很快放下了润叶,而润叶却为此背上沉重的感情十字架终身痛苦。在少安和秀莲的感情天平上,也是以秀莲的付出为主。没有秀莲娘家的一次次帮衬,就没有少安事业的绝地重生,然而他为了秀莲的一点小私心,竟忍心拳头相向,这些叙事都或多或少带有男权中心的影子。在孙少安的内心,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作者无法想象中年富贵之后这对患难夫妻将如何走下去,于是只好安排秀莲得了绝症。
孙少平的爱情也有类似自恋模式,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乌托邦色彩。从对郝红梅的苦涩初恋,到拒绝跛女子侯月英的大胆追求,以及和田晓霞从情投意合到倾心相许,最后安排晓霞在洪水中救人牺牲。
这个忍痛割爱的结局暗示了超离现实土壤的爱情是无法存活下去的,之后金秀的暗恋表白似乎只为填补空缺而来,生硬而显得突兀。《平凡的世界》中的爱情叙事最有光彩之笔,在于少平接受了失去丈夫的惠英嫂,而润生接受了成为寡妇的郝红梅,虽然仍有恩主和拯救色彩,但作者通过这样的结合揭示了命运的反转无情,弘扬普通人身上患难相守的情义和力量。两位男主人公的选择,也实现了从"女神拯救"爱情模式中的突围。他们坚强地接受命运的挑战,收获苦难平凡中丰实的人生。《平》作结尾孙少平离开繁华的城市,走向艰苦的矿山,去和惠英嫂、小明明团聚。这个结尾看似平淡却意味深长,其间或许融入了作者自身苦涩的婚恋体验,也饱含了他对普通人生的美好祝福。
正如路遥自己所说,他尽心尽力完成了这部泣血之作。"我的确是放开了胸魄,一丝不苟完成这部作品的;它的不足即是我的不足,也是中国现实主义的不足。"[10]路遥的写作既彰显了现实主义的恒久魅力,也展示了其自身的局限,它永远激励着逆境中的人们,用昂扬不屈的意志超越苦难,通过个人奋斗获得精神救赎,在平凡中铸就伟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