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新宾是满族文化的故乡,那里有深厚浓郁的关东文化,连绵的群山、肥沃的黑土、风云际会的历史、波澜壮阔的现实,都在这里交汇、融通、碰撞……诗人林雪以执着的热情,义无反顾地书写、表现、歌颂这块热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林雪诗歌里,故乡的意象内敛而澄明,故乡的声音冷静而庄严,故乡的历史面目变得深沉隽永,故乡的现实变得温情风致。在林雪的诗歌里故乡的一切都有了属于自己的鲜明印记,一切也都具有了自己的模样。这一切,都归因于林雪能够融理性思索与感性形式于一体,进而形成有哲理意味的诗歌形式。
一、故土的感性之思
随着社会转型,原有的社会各阶层分化组合,人们奔波的脚步解构了原有的重土安迁的文化传统。但是,现实中每一个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在心理上都有思乡的原型观念,故土魂牵、亲情梦绕……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异乡人的心中扎根。思乡的情与思在诗人林雪笔下化作对“野水芹”描绘和感知。野水芹是草本水生植物,漂浮水面,微风过处,飘荡浮沉,看着野水芹漂泊状态,自然引起身处异乡的诗人漂泊感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形象与野水芹联系在一起:“在河新里花园的甬路边 / 我看见一株野水芹 / 她先于我一步来到这里 / 先于许多远走他乡的人 / 她的根部藏匿的一小块故乡 /对我来说已经远去 / 她是否已厌倦过去的生活 /偶然被风吹起了命运 / 我与她为伴,不是乡愁 /不是诗歌和祖国 / 不是爱或更爱 / 我与她为伴,站在那里 / 只为了更好更深的回忆。”(《野水芹》),野水芹与诗人有着同样的际遇,诗中野水芹的动态、色彩形成的力的物理结构与诗人情感的力的结构,产生了异质同构的强烈的心理共鸣。故乡在时间的心理距离上是从前的经历,在空间距离上是遥远感知。野水芹的根与诗人的心的连接,“她是否已厌倦过去的生活 / 偶然被风吹起了命运”. 当诗人看到野水芹时,心理仿佛有了依托,她是诗人的同伴。人生总会有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或美好或伤痛,但是来自故乡的回忆往往是带有希望的忧伤,带有幸福的痛楚。诗人用自己的生活经历揣摩,野水芹可能借助一次风的力量,到一个新的地方寻找新的生活。而读者会思考使诗人移动的“风”是什么,是风吹浮萍,随波逐流,还是主动追求……疑问的口气传递出了人生的无奈与迷茫。
全诗既有审美直觉观照,又有理性之思,已经脱离“风飘絮和雨打萍”的内在情感抒发模式。她说“:我的诗,已经不是青春年代那些超越、激烈的幻影,而是生活中朴素、深刻、充满思考的细节,生活中哲学意义上的思考。当然,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激情。”在林雪的诗篇中,我们常常能够透过平常生活和普通事物,体会到岁月的痕迹与空间的维度。
诗人对故乡的古老沧桑的土地、高山、松林、炊烟情有独钟,对养育人民的玉米、高粱、大豆等大地生产之物极其向往和关注。《重回玛根丹》这首诗是写回到家乡面对田野景色、山峦风景产生的所思所感,充满了诗人对自然、故乡的养育之恩的崇敬。诗从一开始,就把读者带进了悠远而深沉的回忆中去。“那个在少年时离开你的人啊 / 走在苍穹下。两手空空 / 她那暖温带养育的灰黑眸子深处”.少小离家老大回,在日思夜想的故乡面前,游子内心不是欢喜,而是感慨与思考。故乡的厚重与沧桑,历史与现实、现在与将来是诗人的思考。诗人百感交集,诗歌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如今她脚掌的油松已长进颅骨 / 手心的柞树在心脏里搭桥 / 写时迟,那时快哦……/ 我愿意以万分之一的幸运 / 飞到命运弯道的尽头 / 再以千分之一的坡度 / 坠落到生活的底色……(《重回玛根丹》)如今的故乡已经完全模糊了的时候,心理回忆与眼里寻找显然难以回到诗人梦里的故乡,只是故乡味道却依然浓烈:我一次次提问:
请形容一下 / 你故乡炊烟的颜色和味道 / 我看见他们全都面露羞色 / 绊倒在一道关于炊烟的答案 / 是的 / 世界上一处丘陵的凹处 / 我的人民至今还用木柴烧火煮饭 / 那上好的炊烟是淡蓝色 / 带着松香,是高贵的油松根的精灵 / 那清苦又灰白的是柞树侧枝 / 那微黄和有一丝丝蜜甜的是荆条 / 我还没说到淤泥烘干后 / 那荒凉和遗忘的气息 / 那牲畜油脂焚烧时的辛辣 /那桦树皮发酵又焙灰时的迷醉 / 就有人恸哭而去……(《爱炊烟》)“炊烟是淡蓝色”,色彩朦胧而飘渺,炊烟中带着“带着松香,是高贵的油松根的精灵”,这些青烟是由“清苦又灰白的柞树侧枝”,“微黄和有一丝丝蜜甜的荆条”燃烧之后产生的。其中夹杂着“淤泥烘干后的荒凉和遗忘的气息”,“那牲畜油脂焚烧时的辛辣”,“那桦树皮发酵又焙灰时的迷醉”,诗人对故乡的日常生活有着刻骨铭心的味觉记忆和体验,才能写得如此真切,如此动情。“令人喜爱的气味在过去和现在一样都是亲切感的中心,这类气味在童年的所有季节中弥漫。”
故乡的味道隐藏在记忆深处,无法刻意获得,除非你再一次回到原来嗅到这种味道的地方,它就会自然出现在你的味觉里。故乡的炊烟“带着松香,是高贵的油松根的精灵……”这烟是新鲜的、清新的、流动的、质感的。
这种故乡的味道已令人难忘了,还有更令人难忘的:还有我的命运啊!多么微弱渺小 / 多么微不足道,场院里经霜谷粒 / 已经晒好。节气在头顶集结:这是我们的命 / 畜在厩栏里反刍:
这是我们的命 / 河水泛出新鲜腥气,河边蒿草中/ 飞出蝇子,这是镇上孩子们 / 生的征兆。在家中、在土炕上 / 生育的女人正合上手掌,命运有如祈祷 / 左边的工业、路右边的农耕 / 种背景融,加深了小镇意义 / 河道上方深蓝色天幕上 / 绒已被偷偷置换 / 纹布的天幕、亚麻的天幕 / 今年夏天的街景。我丢了我的词 / 个女孩儿曾将她抄袭一空……“(《岩石上的那个人》)回到故乡,应该无比欢心,而林雪在高兴时还有一种别样的感伤。
诗人看到故乡在工业化时代的巨大变化后,心灵受到巨大震撼,努力寻求记忆中的故乡印象,遂成哲理之思。诗人以还乡人的全方位限制视角,既有本质直观,又有理性观照,钩沉历史的记忆,在历史传说的细节叙事中,在悲怆的现实场景中,表达朴素的民间态度。
林雪诗歌的思考建立在坚定信仰的基础之上,诗人的创作不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是对群体的境遇的思考。读者在广阔的理性思索空间当中,体验到民间的语境与平民色彩的责任。林雪的诗歌并不是一次抒情灵感与故乡风貌的瞬间契合,而是自觉的心灵之思,思辨之旅。
二、旅途上的寻找
历史上,诗人往往与他乡地理发生广泛联系,他们或云游,或独处,在诗歌中表现”故土与他乡境遇下的命运“.然而林雪对他乡的寻找与对故乡的审视最后都融会于祖国之爱当中。旅途的思与诗已经成为林雪诗歌描绘他乡文化传统的基本模式。在西部荒漠旅行,在南方雨季奔走,富于哲理之思的篇章不时从笔下流淌。这位生长于东北的诗人,在探寻西部古老文明之源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与冲动,在黄土与高山的荒漠的褶皱里寻找那些随时可能逝去的文明痕迹的残留,感受那些来自遥远时代,人们心灵深处经久不息的律动:”九月点燃了我肩上的枫树 / 而我把长沙的雨纷披到资兴 / 有谁曾携着那青山远去?/ 又有谁曾挟着那细雨归来?/ 一个南方之国在光辉里渐次打开 / 他不羁的甜美,他怒放的隐喻 / 山河之上的云朵放飞一匹匹意象的马 / 它们只要一个天赐的韵律……“(《有如初见》)在西部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始终流淌着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血脉。如果说人类文1诗歌中我们能够确切地感受到文明传承中的历史伏脉。”你那无邪的胴体 / 横陈在苍穹下 / 我想住进你那间肋骨的房子 / 铁器的巢穴,油料的床/ 词语的沉默 / 和意欲开垦的秘密 / 几个世纪的酸雨腐蚀了 / 你的肌肤,那冲开的 / 地表下的筋络 / 抓紧了世界!你用唇齿 / 忍住那暮色摘走的视线 /---随处可见的心脏 / 被时间丢弃的心脏……“(《河谷呵》)在历史长河之中,山川流转,斗转星移,寻着这些足迹一路奔去,在延安高速路上,在沧桑河谷中,在幽长隧道里,在苍穹之下,人类生生不息的足迹展示历史遗迹的细节,文明进化的景象。历史细节和生活的容貌,都是诗人作者独具慧眼的寻找与捕捉。诗人倾心于对普通山脉、无名河流、平常风物,把这些置于诗与思的语境之中。”那些风从多远的纬度吹来?/ 从多深的年代?---那些风 / 给树叶的背面镀金,把那些 / 斜体字的诗篇从经书中吹落 / 你那时光滴向太平洋后的 / 一座现代沙漏,你那 / 洪荒之后的一截方舟。慢慢 / 沉入地心的一块腊制的蜜……“(《车过毛乌素》)林雪是一个具有正义感和悲悯之心的诗人,她从原来个体生活的探索转向对群体命运的追问:”无需签转 / 雪淋湿了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 / 他们头顶的生铁,流动的鸟巢 / 有时倔强挺立,有时黯然低从……雪从他们的脖颈盖到胸椎 / 再流到他们的四肢上 / 青炭一样将一个原野收藏 / 雪拍打他们的双腋和臀部 / 雪从他们热热的或冰冷的眼窝 / 淋到骨头里。雪搅碎了 / 他们鞋底的小旋涡 / 一片一片的天空被那些细纹吞咽。“(《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林雪在处理现实与历史、传统与现代的转型出现的人们的种种艰难境遇尤其显得睿智和厚重,她从不简单反映自然、社会的现象,而是侧重于解释、反映、再现,这使林雪的诗歌显得有深度和耐人寻味。
林雪的诗歌善于近距离观察异乡,如《比如地图》《失去麦田的孩子》等,特别是《小镇》可以称作是林雪式的异乡之旅:”西山小镇。还是水泥石板铺的步道 / 一个痴呆少年,还在追逐路过的少女 / 带角塔的二层小楼还有凸向人行道的窗子 / 槐树树坑边还蹲着老邻居 / 早上还有婚礼和出殡,有生有死 / 却还不是生活。“这里没有媚俗的美化,没有刻意雕琢,只有发自内心的理性表白,叙述的方法与策略在诗歌写作中更重要的是给读者带来的思考。林雪的诗歌在挖掘现实场景当中隐藏的历史内容,渗透着思想性的光芒。在诗歌手段与诗歌内容之间,存在着一个思维的空间,穿越这个空间,正是林雪诗歌独特的意义所在。诗歌语言和思想的连接,表征意义不断重新组合,解构结构,跳跃跨度,有评论的意味。”写诗时,有时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句子来临。这需要时间,尤其需要一些耐心,一种木匠,任何一种手艺人的耐心。
木匠,任何一种手艺人就是一些平常的人,不会因为打出一把椅子,就认为自己改变了世界。这就是生活中的你,我,他。在这本集子中,我曾经努力地想写出一些平凡的、感人的句子,写出平凡而悲伤的真理,写出自己悄无声息的、低声部的热爱。在这本诗集中,这种爱有了一个象征,一个载体,由赫图阿拉山地,到抚顺的丘陵,到辽沈平原,到整个祖国。“[2]林雪热爱家乡故土更热爱祖国大地,她努力创造出心灵化、哲理化语境,创造出另外一种比现实更真实的现实,在故乡之思和他乡之旅的现实主义道路上越走越宽广。
三、诗的规约与歌的章法
关于理性思维与感性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价值和意义,以及两者在诗歌创作中孰轻孰重的问题历来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古典诗歌产生于农耕社会,文人、士大夫物感而动,情发为诗:”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
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3]古代诗人即兴而作,即事名篇,感性思维理所当然在创作中起主导作用。如今,生活节奏加快,社会现象纷繁复杂,诗歌要反映、再现内容,诗人运用理性思维机会大大增加。具体表现在诗歌中表达哲理性的词语增多,词语间意义的跨度增大,能指与所指间的张力突出,随之而来的是诗歌叙事与议论功能增强。叙事与议论成为与抒情和描写同等重要的表达方式,现当代诗歌一直以来倾向这种表达方式,感性唤起诗人创作的热情,理性布局谋篇,特别是长诗的写作,如果没有诗人的理性思维的参与是不可想象的。阅读林雪的诗作我们更能恰切地体会到她在感性存在与理性限度之间的游刃有余。”好的诗人是具备超越词语、超越对自己的自恋能力、甚至超越对诗歌的热爱和专注,关注真理、正义和时代趣味这些全球性问题。“[2]
阅读林雪的诗歌,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独特的表达方式上来:”直到中年,我的舌尖仍储存着 / 一座大食堂,掠过的风尘 / 和美景越多,越固执到 / 只坚持一己之见 /那短媒介后的深深回忆“(《爱炊烟》);”一个无名的凹处 / 有一捧温热的 / 世界燃烧后的灰烬“(《苍穹下》);”是否哪里有人爱我 / 我们就该在哪里死去?“(《关岭的少女》)”;寻找一个臂弯 /以便支撑着不被生活的巨石辗碎 / 寻找一只翅膀 / 加上我的一只 / 逃离或跃入命运的深渊“(《给所爱》)。类似这样的具有诗的规约和诗的浪漫的、叙述与议论的句式,在林雪诗歌中俯拾皆是。我们可以说,林雪的诗歌创作是一种有准备的,有意识的理性询问和思考。
林雪的良知在于她能够站在铺天盖地的经济大潮之外,冷眼旁观,深刻地探索生活表层之下的潜在内容,她挣脱了时代风气附着上个体心灵之上产生的痛苦与彷徨,进而追问存在的价值。林雪是一个理性色彩浓厚的诗人,她既有诗人的敏锐,也有哲人的睿智,对诗歌现状有自己的思考,她清楚地知道对技艺的探索是无穷尽的,看重对诗歌目的和方式的把握的重要性,她深深感到在语境扩大与资本侵袭的现实境遇里,诗人与诗面临着多重的压迫、多重的选择。林雪用诗歌意象实现与读者的理性对话。
林雪诗歌像一张无形的理性大网将读者牢牢罩住,给人一种压迫感,震惊感,折服感。读者或有触摸黄土地的丰实质感;或有清秋时节耳闻阵阵松涛的豪迈与悲凉,或有烈日骄阳下的灼烤感。林雪讲究哲理表达的方式与策略,她的诗歌词语组合绵密、充实,这使她的诗歌早已超越了个体际遇的局限,到达更加广阔的艺术空间。林雪把她对生活的体验融入到诗歌的理性之中,以形象来阐释一个在审美感受中才能知晓的道理。她对当前诗歌创作中的一些问题有深刻独到的看法,并且用自己的创作无声地进行抗争和矫正。”很多现代诗歌作品,我还是难以理解和感知,实在不敢恭维那些言语不通,辞不华丽,意不明了,冗长复杂的文字排列,我觉得读那样的诗,不是欣赏,而是遭罪,浪费时间……在我与我热爱的大地和人民之间,由过去时间的启示和灵感同时降临,是我在今天的恩遇,是命运对我的宠爱。我对生活、对诗、甚至对死亡的虔诚都不值得说出,要说出的只有一种谦卑、一种感知,一种尽管由于心灵撼动写出了诗,却仍然保有的、无言的惊愕。“[2]
中国历代诗歌的发展都没有离开过口语或者民间语言资源,从《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到”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再到明代前七子的”到真诗在民间“,千百年来的诗歌创作一直提倡诗歌要贴近生活,但诗歌毕竟不是生活的简单记录,而是要表现生活的可能与本质。”诗歌语言是在作为纯粹交际工具的日常语言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包含更多意义的与众不同的语言……因为它汇聚了事物的本质。这还是一种独立的语言,有着和谐统一的形式,其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表明它自身的意义。“[4]
网络写作教人勇气与胆量大增,导致诗歌领域口语经过回车之后成诗的现象屡见不鲜。其实这就是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炒作,好在有很多像林雪这样的诗人正在一如既往的创作,他们是诗歌的希望。
参考文献:
[1]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7:174.
[2]林雪。大地葵花·初版自序[M].上海: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3]钟嵘。诗品·诗品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达维德·方丹。文学形式通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