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在过去已积累的大量表象基础上,主题头脑中新生的、超前的、意向性的设计图像。”在中国,独特的文学审美作用使“月亮”变成一个多元综合的文化载体,一种蕴涵丰富的文化艺术符号。月亮情结在中国文人的笔下是“月色如水水如天”般的美丽景致,是“月是故乡明”那样的深沉心绪,也是“举杯邀明月”里盛满的失意孤寂,更可以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所倾诉的感怀历史之伤痛。作为一种文化基因,月亮成为人们思乡、念人、抒发情怀的象征意象。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文学文本中的月亮意象蕴涵更为丰富,启蒙的象征意义被加入到月亮的意象当中。《狂人日记》中“月光照亮了狂人,使狂人因此而觉悟,然后就爽快。”月亮意象所承载的内容也越来越复杂而具体。鲁迅是现代作家中最早写月亮意象的,拥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的鲁迅将中西方对月亮意象的象征意义结合,既有继承又有创新,赋予了月亮意象一种全新的面貌。
一、基调的凸现与角色的参与
咏月抒情是文人常用的情感表达方式,新文学的倡导实践者鲁迅也不例外。然而鲁迅在散文和小说中却一改古代文人单纯的歌咏方式,使月亮意象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基调的凸现与角色的参与。这里月亮不再是歌咏的对象,而被赋予不同角色,但多不是主角,仅仅是一种作为背景基调的角色参与。
《秋夜》是一篇抒发战斗情怀的作品,作者在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中隐喻了一场现实的、复杂的激烈搏斗。天空———威严狡猾、残忍冷酷,月亮成了行凶者天空的帮凶,它们一起摧残无辜、稚嫩、充满幻想的“小粉红花”,小飞虫虽勇敢但莽撞,成熟、老练、顽强的枣树斗争最坚决,“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终使“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月亮这一角色的出现,使枣树面对的斗争更为复杂,包含着深刻的现实和历史内涵。
《药》的开头:“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无月无日,是一夜中最黯淡的时候。作品开篇就这样给故事的展开设定了一个阴暗无光的基调,夏瑜被杀,华小栓吃到了人血馒头还是死了,悲剧的序幕其实早已拉开。
《白光》中第一次写月亮是陈士成刚刚得知自己第十六次落榜时:“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此刻“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作品的阴郁基调已定下,于是陈士成的人生悲剧结局就在万籁俱寂、冷月无声中开始上演。
鲁迅利用月亮意象给作品定下了基调,使自然景物与社会现实相通,这样作者在短小的篇幅中就能很快地展开叙述,把读者带到他的叙述氛围中,同时也隐晦地预示了人物的命运与结局。
二、形象的衬托与背景的展示
鲁迅的作品总是根据各篇不同的主题和思想倾向,随着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发展变化,展现多种多样的生活图景与思想感情交融而成的艺术境界,无论是人物的言行姿态、心理分析,还是描景绘物,总能虚实相间、交互映衬、情景交融、纷然杂呈。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没有月光的夜,更令人绝望和焦躁,更映衬出周围世界的黑暗和一个清醒者的无助。这一处对月光的描写,把狂人的生存环境渲染得可怖压抑,其实是隐晦地写出了封建社会充满倾轧与斗争的事实,同时也衬托了狂人异于常人的思想意识。作者通过一个被迫害妄想者的眼光“抨击的是全部旧历史和整个旧社会的吃人本质和传家老谱”。
二十年前的故乡,“海边碧绿的沙地”“一轮金黄的圆月”、机智勇敢的小英雄闰土组成了一幅和谐静美的图画,二十年后,“海边碧绿的沙地”“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此时的闰土已经“苦得象一个木偶人了”,闰土的惨境与“金黄的圆月”就如地狱与天堂般悬殊。在这朦胧的虚拟景象中,麻木悲哀的老闰土是那样苦不堪言,“一轮金黄的圆月”积淀着作者深沉的人生思考,悲哀过后,又催人奋起。两幅相同的景象,透露作者不同的心境,闰土的悲哀与惨境分外引人悲愤,叩击读者的心弦。
鲁迅用极其简练的语言点染了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月亮意象与人物在特定情境、心境下的感受相结合,人物的行为、思想也就得到了促动和发展,看似写景,实则写人,因为景是人眼中之景,且已被刻上人物心理活动轨迹的烙印。这样就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得到了充分的衬托,显示了鲁迅小说创作艺术的成熟。
三、叙述的悲凉与表达的冷峻
鲁迅是一位冷眼看世界的作家,其作品冷峻地剖析和揭露社会,在叙述的悲凉中表达人们无法摆脱黑暗现实的沉重的压抑感。此外,他的诗歌也是这样。《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是鲁迅为纪念“左联”五烈士而写的七律。饱经忧患的主人公在漫漫长夜般复杂的社会里仍然不屈不挠地进行斗争,反动政府的残暴与英雄的殒身不恤,反而让鲁迅更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月光如水”,自古就有人这样比喻过,水的凉与柔跟月光极为相似,水的流逝与月光的遥不可及,在情感的表达上都很容易让人忧郁、伤感。面对如此复杂而惨烈的情境,鲁迅很自然地选取月光表达自己的心绪,但这种情绪与古典诗词中借月抒发伤感的情绪不同。
“月光如水照缁衣”,冰冷明亮的月光与“缁衣”形成鲜明的对比,色彩的反差极大,斗士的那种矛盾和痛苦可想而知。鲁迅在月光中寄托失去战友的极度悲愤,这种悲愤中有作者对国家、对民族的忧虑,有他对人生、对自我的深思,并在悲凉的叙述中,冷峻地表达自己“怒向刀丛”的革命志向。
《白光》中的“白光”就是一种表现人物心灵意识的表象,它浸透了陈士成的全部欲念和追求,以及这种追求中的病态意识。当名落孙山的结局已注定时,陈士成便狂热地追逐着那虚幻的白光,明亮的月亮出现在寒冷的夜空,演绎着他即将死亡的轨迹,当月亮向西方隐去时,陈士成死了,这个可怜可笑的时代的落伍者终于结束了他病态的一生。冰冷的月亮就像陈士成的绝望人生,没有一丝温暖和活气。
文学作品可以歌颂人类心灵中美好阳光的一面,也可以揭露人类精神世界中卑劣阴暗的一面,鲁迅的小说显然属于后者,他把笔触伸向了那些性格和灵魂被扭曲的人,所以鲁迅说自己作品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中的人们”。他以改造和拯救为目的冷竣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其笔下的月亮意象早已摆脱了古典文学作品中月亮意象温柔多情的局限,冰冷、淡漠,甚至诡秘、狡黠的月亮使鲁迅的作品充满了浓重的哀凉和悲愤感。
四、无意的描绘与有意的刻画
鲁迅思想的深刻,不仅在于他对于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实以及对于中国人的精神与心理有极为深邃的洞察与理解,更在于他用杂文、小说等文艺形式进行的锲而不舍的尖锐批判,他思想的深邃性与他思想的非凡的实践性是密不可分的。
鲁迅对虚伪者的精神与心理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并对此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与批判。“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多么清纯的月光,完美、圆满,而此刻的四铭被彻底揭穿他买肥皂的淫念和欲望。四铭的真面目是那么的肮脏、粗陋,“无缝的白纱”是不存在的,这种美丽是虚幻的,“玉盘似的月亮”尽管光亮细腻,油滑圆润,但它却是脆弱的,一击即碎。作者在不经意间描画出四铭伪善的灵魂,同时,作者又有意刻画美丽的月光,这正是道学家自恋的内心表现,是对四铭那阴暗性格的隐喻和辛辣讽刺。在对月亮意象的有意刻画与无意描绘之中,人物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一面被展示出来,人物的行为、思想、灵魂全方位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鲁迅作品中,月亮意象不仅仅是写景抒情的专利,融进西方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的月亮意象有更深广的表达,它可以是作品基调的凸现,甚至是文中的一个角色。人们不难发现,鲁迅在对月亮意象有意的刻画与无意的描绘中,在通过月亮意象完成背景的展示与形象的衬托的同时,所表达的冷峻与叙述的悲凉是那么沉重与压抑,月亮意象在鲁迅的笔下负载了太多太深的内容,有作者对黑暗世界的抨击与愤懑,有对国民灵魂的揭露与关注,有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古典文学中的月亮意象在鲁迅笔下得到了现代文学的滋养,渗进了作者对生存、生命、文化的思考。“他的精神深刻地影响着他的读者、研究者,以至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现代作家、现代知识分子。”
五、结语
月亮意象因《狂人日记》登上中国现代文学的舞台,从此拉开了现当代小说不断推陈出新描写月亮意象的序幕。《故乡》里的金色之月,《社戏》里的朦胧之月,《白光》里寒凉之月,《补天》里的生冷之月……鲁迅的作品在为读者描绘种种不同月亮的同时,也给予后来作家有益的启示和示范,月亮意象从此在现当代文坛上绽放它所有的璀璨。
老舍的《月牙儿》既写月形,又写月光、月色,月在文中被提及 40 次之多,老舍竟然没有一次写月圆,全都是月牙儿!这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堪称一绝。
残缺的难以圆满的月牙儿使全文都弥漫着凄美寒凉的氛围,“我”的悲惨命运隐喻在月牙儿里。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朱自清所描绘的荷塘里的月色是读者非常熟悉的一段文字,这是对月光动态的精细雕刻,也是现代文学作品中描写明月的经典之句。月光朗照下的荷塘格外美丽纯净,然而作者的心绪却极其复杂,在充满血腥与杀戮的现实面前渴望如月光般的平静与纯洁,因而文中的月总是“淡淡的”,被云遮住了,“不能朗照”。此时作者正在北京,抬眼望“天上是满月”,低头思江南故乡的情思定会油然而生。荷塘里的这一片月色,饱含着作者的主观思想、情感和个性,更饱含着作者对国家命运和个人处境的忧虑。
孙犁在《荷花淀》里这样写水生女人编席子:“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
这是一个很美甚至很诗化的劳动场面,在那个炮火硝烟的年代,在战斗的间隙,作者用纯洁的月亮、柔滑的苇眉子、巧手的女人构建了一幅和谐浪漫的图画,这些物象都融进了作者的主观情感,女人的心灵就像月亮一样纯洁、明净。堪称战争题材经典的短篇之作《荷花淀》,对月亮虽然只写了三个字“升起来”,但却是锦上添花的一笔。明月朗照,女人月下编席,动与静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孙犁在这里所写的月虽然简洁,但却不失诗情画意。
张爱玲写月亮有着女性那种特有的柔美和委婉,她写月亮总是喜欢与比喻连在一起,喜欢她的读者称她为“与月亮共进退的女子”,她写月亮的韵味在于紧跟在后面的比喻上。“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莹,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拐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巢。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了。”
月亮被比喻成“白凤凰”,“越白,越晶莹”比喻薇龙那渐渐萌生的希望和信心,她希望自己像那个肥美的“白凤凰”一样在她姑姑家的“桠杈”上做巢,实现她求学的梦想,然而“走到了,月亮便没了”暗示着薇龙命运的波折。薇龙细腻的内心变化,都印在月亮上。在张爱玲的笔下,月亮竟然可以这样栩栩如生并表露人物的心迹变化,真可谓是妙笔绘月。像这样描写月亮意象同时带有色彩斑斓的比喻,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成为她小说意象的一大特色。
美国心理学女博士哈婷在《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一书中指出:“月亮代表的就是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则,就像太阳以其英雄象征着男性原则一样。”
林白就是继张爱玲之后,又一个喜欢月亮,并善于描绘月亮的女性作家。林白在其小说中把月亮描写成女性,使其笔下的女性都披上一层月亮的神光。小说《一个人的战争》里有很多把女性比成月光的句子:“我透过蚊帐的细小网眼,看到她微黑的皮肤闪亮如月光,细腻如流水。之后我昏睡了一个下午。在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像真正的月光,清澈而柔和。美丽的女人有时不用看,周围的空气就能传导一种魅力。她像月光一样降临到我躺着的暗淡屋子里,她说:我是他的小姑姑。”
林白笔下的月亮是“清冷、柔和、诗意的”,带有女性的灵气和神韵。
月亮意象在华夏民族的文学作品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光彩和特色,它从历史深处走来,接受了时代的考验和问询。就鲁迅作品中的月亮意象来说,鲁迅传承了经典,超越了经典,从而使月亮意象在现代文学中更加熠熠生辉。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作家们描写月亮的技艺越来越纯熟,信手拈来,在各自的作品中任自己所想所感随心所欲地描绘月亮意象,月亮意象早已不再是借景生情、情景交融那么简单,它融进了作家们复杂缜密的思想精髓里,千姿百态的月亮反映了人生万象。此外,在现当代文学中还出现了许多以月亮为题目的作品,如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刘西鸿的《月亮,摇晃着前进》,贾平凹的《油月亮》等。作家们对月亮的描绘越来越精湛,对它的关注丝毫不逊色于古代文人。
月亮意象仍然是风、花、雪、月等几个意象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一,风情各异、风格各样的月亮意象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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